最近「帝吧出征Facebook」的事,用分貝數高調宣示了中國人在國際互聯網上的話語權和存在感。在這裏就不詳細評論這件事了,畢竟我們是一個電影公眾號。
不過,同樣是關於國際形象的建構,這件事讓我聯想到在電影討論裏經常出現的一個話題——中國人在外國電影中的銀幕形象,這一百多年來是如何演變的?
在非常早的時候,外國電影(尤其是好萊塢電影)裏的中國人形象肯定是非常低、非常差的,這我們不用避諱,那麼現在的情況是怎樣呢?是否隨着中國經濟地位和國力的崛起出現了很大變化?
這值得探究一下。
1984年有一部好萊塢冷戰電影叫《赤色黎明》(Red Dawn),說美國遭遇蘇聯、古巴和尼加拉瓜聯軍的入侵。好萊塢那時候可不怕得罪蘇聯人,在政治上,美、蘇兩國敵對多年,在經濟上,好萊塢也不仰仗盧布帶來的票房,因此蘇聯一直是好萊塢銀幕上的頭號大反派。
但當米高梅決定在21世紀翻拍這部影片的時候,現實的俄羅斯不再對美國構成巨大威脅,再用它當反派未免沒勁,那麼改成正在崛起的中國軍隊入侵美國怎麼樣?
他們一開始就是這麼做的,但這一修改所遇到的阻力卻超出了米高梅的預料,因為中國在最近的十年中,迅速躍升為好萊塢最重要的海外市場,得罪中國人的票房風險不言而喻。
幾經斟酌,影片製作者利用後期技術將中國軍隊改成了朝鮮軍隊——又是一個美國人可以毫不在乎的國家。
中國人,或說華人,在美國電影中出現的歷史有很長了,幾乎與電影的發明同步。愛迪生公司早在1895年就拍攝了喜劇短片《中國洗衣店場景》(Chinese Laundry Scene),表現警察和華人洗衣工的追逐逃竄場面。
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美國銀幕上的華人形象多是「苦力」(coolie)的面貌,不是洗衣工,就是餐廳侍應,或是家傭。《1882年排華法案》在美國激起了反華的浪潮,華人頻遭暴力襲擊,被迫從白人社區撤離,唐人街因而形成,華人只能從事白人沒興趣參與競爭的行業,這也就限定了當時美國電影中華人的職業身份。
從1910年代開始,「黃禍」成為部分美國媒體——尤其是在赫斯特集團控制的報紙上——的常見用語,以華人為代表的東亞人種,被扭曲為邪惡、殘暴的入侵勢力,彷彿是說,若不限制華人的移民和擴張,美利堅「國將不國」似的。
打着「黃禍」的幌子,白種人對黃種人的歧視與排斥就被賦予了正義性和合法性。這個時期大量的好萊塢電影依據唐人街的高犯罪率現象,創造出許多華人反派形象。
傅滿洲便是這當中的頭號惡魔。
傅滿洲來源於英國作家薩克斯·侯麥創作的系列小說,他是個利用各種稀奇古怪的法門殺人如麻的惡棍,企圖征服全世界。他的故事後來被改編為漫畫、電影、電視、廣播等其他藝術形式,漸漸成為與「黃禍」等價的文化符號。
好萊塢第一次將傅滿洲搬上銀幕是1929年派拉蒙的早期有聲片《神祕的傅滿洲博士》(The Mystery of Dr. Fu Manchu),由華納·奧蘭德主演。奧蘭德之後續演了《傅滿洲博士歸來》(The Return of Dr. Fu Manchu)和《龍的女兒》(Daughterof the Dragon)。
鮑里斯·卡洛夫飾演的傅滿洲或許是歷史上最著名的一個版本,這部米高梅1932年拍攝的《傅滿洲的面具》對華人的態度可以說是抱有強烈的種族主義偏見和傲慢無禮的,不過影片後來因其詭譎莫名的情調反而成為了一部cult經典。
40年代傅滿洲出現在共和影業出品的系列B級片《傅滿洲之鼓》中,之後他就淡出了銀幕,直到60年代英國人找來克里斯托弗·李扮演傅滿洲,這個邪惡的博士才從此復活。
《傅滿洲之鼓》為好萊塢的「黃禍」情結暫時畫上休止符,實是因為日本在太平洋戰場向美國開戰,中美成為抗日盟友,在中國政府和民間的抗議下,美國國務院要求好萊塢不要再製作醜化華人或中國的電影。
幾乎與氾濫的傅滿洲電影同期,好萊塢電影中還有另外一個經典的華人形象,那就是神探陳查理。陳查理是美國作家厄爾·德爾·畢格斯筆下的一個夏威夷偵探,他温和、機智,擁有深不可測的解謎智慧,從表面上看,他的確是對傅滿洲式的華人「黃禍」形象的撥亂反正,但對陳查理持有異議的觀眾也不在少數。
批評者認為,陳查理不過是另外一種對華人的刻板印象,充其量是個「善良的他者」,他對白人太過順從,代表了白人心目中對華人的理想期待,也就是說,華人只有像陳查理一樣温馴、無害,才能融入美國主流社會。在這個意義上,陳查理和傅滿洲,只不過是一枚硬幣的兩面罷了。而且在西人眼中,傅滿洲更代表了東亞人的本質,而陳查理的優良品質來自於意外和薰陶。
最早的陳查理影片是法國百代公司1926年出品的《沒有鑰匙的房間》(The House without a Key),陳查理的扮演者是個日本演員,之後環球、福斯公司屢次改編陳查理的故事,找來的演員不是來自日本,就是來自韓國。
但直到起用白人擔任主角之前,陳查理電影並未取得主流成功。是華納·奧蘭德的出演,讓陳查理變得廣受歡迎起來。奧蘭德之前也演過傅滿洲是個不應被忽略的事實。
奧蘭德的成功之處在於,相比原著中的陳查理,他的演繹更加温和、謙抑,也更充滿温暖的幽默感。奧蘭德一連主演了十多部陳查理電影,構成了福斯公司在30年代最成功的系列。
陳查理在美國的風行亦影響了當時的華語電影市場,30-40年代的上海和香港至少拍過五部陳查理影片。原版的陳查理電影在中國也頗受歡迎,原因不難理解,遍覽好萊塢電影的上海觀眾難得在美國影片中見到有對華人的正面描繪。
陳查理形象的出現與風靡,或許部分是因為自30年代後,日本人逐漸取代華人成為「黃禍」的靶子。華人形象有所好轉,通俗文藝作品便通過陳查理之類的形象給予華人一定的「補償」。
黃金時期的好萊塢往往將中國視為獵奇的對象,以《上海快車》(ShanghaiExpress)、《袁將軍的傷心茶》(The Bitter Tea of GeneralYen)為代表的販賣東方情調的影片屢見不鮮,但其中也有例外。根據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賽珍珠小說《大地》改編的同名影片可算一例。
在這部影片中,中國農民與自然作戰的生活史詩得以真切地展現,但由於米高梅在選角時拒絕了知名華裔女星黃柳霜擔任主角,原因是《海斯法典》禁止不同種族的通婚,而男主角已經確定是當紅巨星保羅·穆尼。
米高梅轉而邀請黃柳霜出演女性反派,被黃斷然拒絕。最終黃無緣這部廣受矚目的中國題材影片,她的遭遇如今已被視為好萊塢歷史上最著名的一次選角歧視。
黃柳霜大多數時候在好萊塢影片中扮演的是各種「誘惑的妖女」,除此之外,中國女人也會充任美貌、純潔的玩具娃娃,以供白人征服和賞玩。《蘇絲黃的世界》便是這樣一部典型的影片,一個美國藝術家在香港旅行時邂逅美麗的旗袍女子蘇絲黃,兩人陷入難以自拔的熱戀。
在這類影片中,中國女人總是無法抵禦白人男子的騎士魅力,因為他們身上的陽剛、浪漫氣質根本不是中國男人可以匹敵的。
這種情況在70年代後有所改變,李小龍和邵氏功夫片的出現在一定程度上修正了西方人心目中的華人形象。《精武門》《猛龍過江》《龍爭虎鬥》《天下第一拳》等影片在短時間內震撼了整個國際影壇,原來中國男人並不都是柔弱、馴服的光頭長辮子形象。
李小龍在將「功夫」(kungfu)寫進英語詞典,並打破華人刻板形象的同時,無意中也為華人樹立起一種新的刻板形象——那就是中國人都能打、中國人只能打。這種形象後來因成龍、李連杰、周潤發等相繼進軍好萊塢得以強化。西方電影中漸漸出現這種俗套,只要是華人出場,那麼他一定是個武功高手。
成龍憑藉《上海正午》《尖峰時刻》系列在好萊塢取得的成功暫時還無人能夠企及,他進一步改寫了黃色面孔在好萊塢電影中的陳舊定義。和陳查理一樣,沒有成龍解決不了的問題,只不過陳查理用的是腦子,他用拳頭。
在這個意義上,成龍只是陳查理的暴力版。歸根結底,他們的使命是保衞白人社會,不能對白人社會產生威脅。
成龍形象的癥結在於,無論他多麼孔武有力、打遍天下無敵手,他在影片中對白人女性角色始終缺乏性吸引力,也許囿於英文不佳(在這方面李連杰和周潤發的情況也差不多),他自己也沒有表現出同女主角談情說愛的興趣,所以我們很難在影片中看到成龍和女主角調情和親吻的場面。
所以即使如成龍,在他得到2000萬美元的頂級巨星片酬之後,他在好萊塢電影中的功能依舊不過是被物化的,只相當於一台很能打的高級機器,他仍然不是一個完備的「人」,不會談戀愛和顧家庭。
周潤發和朱迪·福斯特聯袂主演的《安娜與國王》是亞裔演員在好萊塢的一次重大突破,周潤發演的角色是暹羅國王,並非華人,但華人男星與好萊塢主流一線白人女星演戀愛對手戲的確是難得一見的。可惜影片本身不算成功,周潤發之後也沒有更多的繼承者。
好萊塢電影發展到今天,早已成為一門國際化程度極高的跨國生意。所以,好萊塢的電影生產商對於如何在影片中處理外國及外國人形象,有一套完整的操作經驗。如果一個國家和美國處於敵對狀態,如二戰時的德國、日本,冷戰時的蘇聯,那麼不用懷疑該國將會成為美國在銀幕上的主要敵人,被攻擊、取笑、羞辱不在話下。
如今相當多的好萊塢大成本製作依賴世界各國提供的免税刺激計劃,其取景拍攝已變得越來越全球化,這也是好萊塢電影日益充滿異國風情的原因之一。另一方面,在好萊塢電影的年度票房收入中,來自海外市場的比例逐年提高,已達到北美本土的兩倍有餘,片廠再也無法忽視一部影片可能造成的國際影響。
以中國為例,《阿凡達》《變形金剛》《速度與激情》等片的事實正在證明,這個飛速發展的電影市場正在取代日本和英國成為好萊塢最大的海外票倉。在這種局面下,好萊塢自然要重新考慮它該如何面對中國觀眾的眼光。
除了美特斯·邦威、伊利舒化奶、TCL等品牌在好萊塢大片中的強勢植入,應該有觀眾注意到,中國人的銀幕形象也在悄悄改變,儘管仍避免不了俗套和偏見。
就像在《華爾街2》中,現實中的房產大亨張欣客串了一個來自中國的女商人;在《2012》中,中國人建造了諾亞方舟;在《火星救援》中,中國宇航局出手拯救了馬特·達蒙,這正是美國人的一種新的「刻板印象」——中國人是滿世界「買買買」的大款和救世主。
(經授權,轉載自微信公眾賬號虹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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