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周永康:《午睡》──被殖民地時間浪潮吞噬的香港記憶

如何理解自己與他人?又如何理解70年代?如何理解時間與過往的歷史?這是香港至今從未解開的結,但劇中卻提出了不少解難的線索。
老人在旺角鬧市中午睡。

編按:由陳炳釗編導的《午睡》,故事主角是兩兄弟──昊與曦,他們一同經歷過70年代香港學運的火紅年代後分道揚鑣,兄長轉身闖進電影圈中打拼奮鬥,弟弟則自我放逐,寧願沉睡拒絕浮華。兩人在「繁華璀璨」的80年代重聚,因價值觀的差異產生矛盾衝突,在記憶和展望中角力。

老人在旺角鬧市中午睡。攝:曾憲宗/端傳媒
老人在旺角鬧市中午睡。

都說是借來的時間,借來的空間,然而,那無法被奪走的,是一代人的未竟歌吟,以及那些年午後微汗的清醒夢。

《午睡》場刊

《午睡》中的人,在時間中迷失,記不起1970年代,迷失在80年代。還未來得及整理自己的思緒與過去,又已經被《中英聯合聲明》的時代浪潮捲了進去。眾人都在一種氣場籠罩下生活。在劇中殖民地大屋這個空間,外國回流香港的創作人Jacob嗅到令其不安的氣味:「這裏有一種很強的氣場──Colonialism。」陳炳釗的80年代,是一個混沌的歲月。眾人都有一個解不了的結:如何理解自己與他人?又如何理解70年代?如何理解時間與過往的歷史?這是香港至今從未解開的結,但劇中卻提出了不少解難的線索。

《午睡》的故事,就在殖民主義的籠罩下,描寫一群人歷經無以名狀、消失得無影無蹤的70年代,繼續生活在1984年。故事始於弟弟阿曦歐遊五年後回港,在大哥阿昊及其朋友Jacob的殖民地大屋暫住。阿曦透過發夢,協助大哥創作電影劇本徐燕香。過程中遇上曾經共同捲入70年代學運、社運,但準備投身記者的阿花及辭去職務官、專注家族藥材舖的阿圖,和奉電影公司老闆乞兒之命,前赴大屋拜師學藝「跟大佬」的蕾與陽。各人各自在一連串的交流、衝突中,嘗試梳理眾人歷經70年代後,流離失所的心理狀態。故事終於中英聯合聲明簽署當天,各人的心結還未拆除,又(被迫)需再作新的選擇。

民主回歸,時間的斷層、重複的錯誤?

觀劇途中,一直深感導演陳炳釗對劇中每一個人都很同情,直到劇中Jacob詫異在街頭接過民主集思會的單張,大惑不解何以一群曾經喊出「反資反殖」的人,竟倒過頭來提倡「民主回歸」,豈不諷刺?「民主回歸」派恐怕是全劇中被批評得最狠的一群人,加上在後雨傘運動的政治氣候中,其中一種論調就是不斷批評80年代的民主回歸論者無知愚妄,是所有罪惡的根源,剎那間未免會對號入座。但看畢全劇,卻又隱約感覺到陳炳釗的同情其實可以延伸至這一群提出「民主回歸」的人。因為這一群人,其實同樣未走出殖民主義的影響,在還未來得及整理自身及歷史之前,就已經被時間的浪潮捲了進去。

「時間的斷層」,是阿圖對80年代和70年代的總結。這也是香港故事的總結。阿圖曾經和阿昊在70年代筆戰:「什麼是新香港人」?但在80年代的阿昊早已不記得題目內容。阿圖也不想刻意提起,認為這些曾經以為很重要的爭論,都相繼遠去,後來更婉拒Jacob邀約去民主集思會──一場討論香港前途問題的集會。眾人皆迴避對70年代的討論及追憶,似乎拒絕檢視過去,以至喪失檢視過去的能力與態度,令大家都陷在一種無法理清自己、他人、時間與歷史的狀態中。

殖民主義對殖民地的影響,就是她可以削弱一整代人的反省及批判能力,使其長期處於疲弱之態,無從有效真正思索過去,駁通現在,創造未來。不知道自己、知識及歷史從哪裏來,是否存在缺失,怎樣被影響,也因此這群人長期處於失憶與被動的狀態。當每一代人都處於時間的斷層,每一代人也因此都是孤兒,要和上一代進行切割,卻不斷以不同方式重複上一代的錯、對同代人造成同樣的傷害。

阿圖認為活在80年代的人想和70年代切割,又暗示將來的人也可能想和80年代的人切割。當Jacob最後孤身上路,前赴民主集思會現場,最後傷痕纍纍地回到殖民地大屋,Jacob也就可能是90年代的阿圖、阿昊或阿花。

《午睡》劇照。照片由前進進戲劇工作坊提供
《午睡》劇照。

原罪──隨手拿來的敵人

如果80年代的民主回歸倡議者,不能只被簡化成帶有「原罪」者,而是一群還未來得及整理自身、50年代、60年代、70年代事件,便已經不斷被時間洪流推前,在大國政治下,被迫要抉擇自身所屬的人。在這個脈絡下,我們或許多少能理解民主回歸派和劇中眾多角色一樣,同是殖民後遺症下的受害者。在《午睡》中,一群身處80年代的人,其實仍處於失憶、混沌、迷失、未經反省與檢討之中。劇終時,阿昊與阿曦開拍新劇失敗,金主過檔,其中一名青年學徒阿陽大聲疾呼「我以後唔會再跟大佬!」(我以後不會再追隨老大),對於迷失的阿昊及初步嘗試整理自我的阿曦同樣失望。換轉雨傘期間,阿陽的失望同樣可以投射在泛民、佔中、學聯、學民、民間團體及「民主回歸」論者等「大佬」。在30年的民主運動中,不斷追求代議政制式的民主,卻不斷從中對政黨以至社運代議團體感到失望。70年代發生的事情,在80年代以至2014年不斷上演,這種輪迴,我們到底能否認真檢視問題根源,而非隨便劃出一群敵人,便繼續埋首我路?問題是否不只存在於抉擇,而是更深層次對人、民主運作、政治方向、社運方式、知識生產及香港故事的理解?

在民主回歸論中,我們無疑亦見到殖民主義的蛛絲馬跡。在殖民統治下,政治精英對民主的理解仍然十分局限在選舉民主中,只要能透過選舉選出代議士就是民主的完成式。反資反殖,領頭者倒頭來選擇民主回歸,是因為回歸的過程,或許可完成這件「民主偉業」,革新政制成功。但當中的追求,是否代表了所謂的解殖回歸也只是繼續殖民主的民主價值──代議民主/選舉式民主?尤其在美國金融風暴的鏡面前,照得明明白白,僅僅高舉選舉式民主不但無法突破政治困局,反陷輪迴:財團壟斷、金權精英政治、國族綺夢、經濟發展至上。但在殖民思緒的陰霾下,不難理解80年代的政治精英在抉擇香港前途的時候,為何不是全力爭取全民公決,也不是社區中的民主充權,更不是共思城市的發展方向是否可永續發展、平等生活,反而是一群(未來的)代議精英以代議的方法去為其餘港人作出抉擇。因為選舉就是民主的終點站,代議士就是當中的大佬,但不少港人也在促成其事,默許事情的發生。結果,1990年代工廠北移,九七大限,民主派貯糧過冬,市政局被殺,希望與改變只落在了一直猜測共產黨何時倒台身上。但即時再將80年代往後推,時間快得恐怖,九一直選開始,打着港同盟民主抗共的旗號就會得勝,即使九七一度落車,2000年民主派卻榮譽歸來,承着2003年50萬人遊行的氣勢在2004年立法會再下一成,然後就已經是07/08雙普選無望,2010年部分民主派與北京促成超區案。時間快得可怖,而我們是否真的有認認真真的檢視與回望過去?

後雨傘時代,大家不斷追問:「到底80年代發生了什麼事情?」在《午睡》中,這個詰問換成了對70年代的追憶。除了四人幫的倒台,令到國粹派崩盤,社會派也隨即失去了對手外,當時一群學運、社運人怎樣在局限中理解自身、或被時間推前,實在需要更多的思索去重新連繫各個斷裂的時間點。而這種追憶,在劇中處處難關,如同空白,沒有絲毫痕跡,眾人亦各自不斷迴避,造成了時間的斷層與各人的憂鬱。80年代歷經了怎樣的70年代?70年代又怎樣受着五六十年代的影響?不理解從前,不可能另闢新路、理解對方、化解矛盾、寬恕,重新上路。

香港人的香港故事,需要持續反省

對於阿曦和阿昊而言,重新探索嫲嫲徐燕香,可能是一個重新理解自己、他人、香港及歷史的方法,透過重新理解徐燕香在二戰開始的遭遇,去理解香港的故事。即使開初的過程不斷遭遇困難,甚至互相質疑,但在劇終時,兩人皆承認這是他們必須繼續做下去的事情,即使外部世界、時間不斷流轉運作。理解至親的過去,可能是一種做法,而這種做法,需要各人的記憶,拼拼貼貼而成。

香港人的香港故事,亦需要一個持續的反省與檢視。這是一個過程、一種態度,也是一種行動。否則,現時這一代也只會繼續是孤兒、斷裂、迷惘、輪迴。每一個時間點,都可能講出不一樣的故事,但武斷的將歷史斷裂,畫出一群人為「原罪者」,卻是輕率得不能再輕率。不擺脫這個盲點,如同我們從未走出殖民地的負面影響。80年代可以是時代的開始,但40年代同樣可以是時代的開始。40年代尾、50年代頭的工潮為何以一度蓬勃,他們是一群歷經了什麼的人?30年代的大陸工運、革命,是否有份塑造了這樣的一群人?而50年代開始政府對工潮的打壓,又令到這群人散往何方?為何比六七暴動更誇張的雙十暴動竟甚少在香港視野上出現?兩次暴動的傷害又怎樣影響了當代及下一個年代?每一代,可能都造就了不少阿曦、阿昊、阿圖、阿陽、阿花等未走得出歷史傷害的人。今天的故事,以至80年代的故事,很有可能要往前再推。但如果我們的視野窮得只有現在和隨便圈指的敵人,我們怎樣可以開始把故事說清楚?如果不從頭梳理,我們又如何不再代代相傳共同的盲點,造就同等的傷害?如果香港的問題與答案,只是政治及經濟上「年輕vs.年老」的問題;如果我們只會陳說這樣故事,所謂的新政治,會否倒頭來不過是換了一群人,但又將再犯下輪迴不斷的嚴重錯誤?我們是否真的有反省過往,走出一條真正命運自主的路?怎樣的民主,才可能尊重個人與群體?

感謝陳炳釗以及台前幕後的一眾成員,在時間看似不斷向前流逝時的時刻,告訴觀眾,我們可能仍然活在80年代,從未走出殖民大屋。劇末的No Return,實在可堪玩味。

(周永康,香港專上學生聯會前秘書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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