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兩天,三天,四天,今天是我被港台消音的第四天了,隨着另一個被消失的烽煙節目“【sik】【si】【fung】"完結,港台清洗的工程大抵完成。幾天以來,我想得最多的,是楊絳先生的話:「如要鍛煉一個能做大事的人,必定要叫他吃苦受累,百不稱心,才能養成堅忍的性格。一個人經過不同程度的鍛煉,就獲得不同程度的修養,不同程度的效益。好比香料,搗得愈碎,磨得愈細,香得愈濃烈。」面對打壓,總需要一個支點,叫自己不至歪倒。何況,政治打壓不是什麼新鮮事,不能說是毫無心理準備。
2010年年底,香港電台時事節目主持吳志森被撤換,理由是例行的節目調動。查實,調動之前,親中報章《大公》和《文匯》以一連七十篇文章開名炮轟,罵他反共,主持表現有欠公正。不少市民丶團體丶政黨群起聲援,認為是「溫水煮蛙」,而「撐港台運動」亦改名成「撐公營廣播電台運動」,以示對港台的抗議。
其實在差不多時間,我也有收到「被撤換」的通知,連最後一集的日子都訂得清楚,只是後來有高層中的高層以為「撤換吳志森」一役,已令港台元氣大傷,再來一個邵家臻,真是活得不耐煩乎?監製對撤與不撤,沒有異議,只有不耐煩:「又話繼續做吧,之前的撤換決定,就當沒有聽過!」之後的開咪日子,直至2014年4月28日我宣布參與「讓愛與和平佔領中環」為止,可算是風平浪靜。
「佔中」是一切的轉捩點。我作了媒體口中的「佔中十死士」之後,對我開咪的挑剔或者提醒都沒有停止過。一時說要保持中立,不可鼓吹;一時說嘉賓太「黃」,有欠平衡;一時說我不要再講自己在運動現場的角色,以免利益衝突;一時又說高層特別關注這個節目,甚至會親自收聽(監聽!)。還有一件小事,就是自從邀請我做「思潮作動」的那個台長退休後,之後兩個接任台長都刻意跟我這個主持保持距離,除了hi和bye,所有訊息、提醒都是傳話過來的。我知道,有種明哲保身,叫hi -bye friend。
不為君王唱讚歌,只為蒼生說人話
2015年11月26日,節目做完,監製說節目有點狀況:「喂!嗰日(那天)終於來了。」日久就算不生情,日久也可見人心。嗰日終於來了一這警號已經到了心領神會的地步,我的反應是:「嗯,幾時?(什麼時候?)」有點像「男男自語」,監製答:「1月7日,唔好同人講住!(先不要跟別人說)」踏出電台門口,深呼吸,之後便盤算如何發揮餘溫,告別節目。最後,就出現了Boyz' Reborn樂隊和《十年》導演作為最後兩集的嘉賓。Boyz' Reborn是雨傘運動中出現的boys band,上過大台,去過叱咤,我總認為香港社會要好好記住他們的名字。而《十年》,更是本土電影奇葩和時代詰問,要支持,要保護,而以《十年》來送別「思潮作動」過不到10年(九年零八個月),更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1月7日晚上9時,我正式被消音,思潮也不再作動。翌日收到港台高層回饋,說我在最尾一集做得專業。這個當然。不專業的,是任由政治干預,甚至假冒為善的一方。有時候,我卻情願他們掛出的牌子上面寫着的,不是「不偏不倚、公平公正、主持公道」,而是「不為君王唱讚歌,只為蒼生說人話。」畢竟,面對波譎雲詭的政事,一個人其實沒有太多歌功頌德的話要說。美言,無助改善困局,而諍言,才是為了讓世界發出嘆息,讓我們終究了解世界正在失去一些珍貴的東西。
公正!公正!公正!多少惡事,假汝之名而行。公正是一種正確,一種統治。我們毋須論證什麼才是「公正」,就已經將「公正規則」作為節目的靈魂。「公正」的主持開咪不需要觀點,他們主要分配發言時間;chit-chat(閒聊)不再是訊息交換,反而是追求和諧社會的一種表現;「騎牆」不是恥辱,卻是成名的手段。甚至,聽眾的知性能不能被滿足,都已不是重點。人們收聽節目,就像收聽熟悉的祈禱一樣,信徒固然能從中得到極大的靈魂安慰,即使非信徒,也能得到一些滿足。
香港人早被看扁了
無力感,已成了我城的時代體溫。我知道主事人早早睇死(看扁)香港人,新聞三天便乏人問津。只要捱過三日,就天大地大,為所欲為。所以就算用上最糟的理由清洗港台、清洗黃絲,也沒有所謂。但,他們不知道,電台是屬於阿公的,不是阿爺的。
至於我,有沒有「思潮作動」,我仍會在各方各處作動思潮──讓眼前的現狀先搖晃,嘎嘎作響,翻滾一番。然後,刺激生命,感受生命。大家放心。
(邵家臻,香港浸會大學社工系講師、青年研究實踐中心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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