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來說,當聽到某國聲稱爆炸了原子彈或氫彈,中國媒體的第一反應應該是覈實爆炸的真偽。因為爆炸的核裝置是真是假,性能是否跨過一些關鍵門檻,對它的意義和影響是決定性的。為此,媒體往往需要查閲或等待幾個關鍵的權威核軍控研究機構得出的結論。
比如,聯合國《全面禁止核試驗條約》組織(CTBTO)行政祕書6日發布的聲明中,就仍採用「在北韓探測到的異常震動事件」的提法,表示其專家仍在分析事件的性質。美國軍方相信也會盡全力蒐集情報,以證實北韓這次試驗體現的核能力。
本着這一新聞專業主義態度,《環球時報》有6日事發後3個小時就發出的報道中,提供了兩大證據來證明迄今「懷疑仍然是世界對北韓氫彈的主流態度」。其一,一個月前北韓領導人表示北韓已是「能夠準備好使用自主研製的原子彈和氫彈……的核強國」,但美國白宮發言人稱 「(北韓的)聲明有嚴重問題」;其二,該報引用中國軍控與裁軍協會某研究員稱「通常認為北韓不具備製造氫彈的水平,即便他們承認擁有氫彈」,因而這次試驗的可能是大當量原子彈。
該研究員還分析認為,4.9級地震只相當於2.2萬噸TNT爆炸當量,而幾個核大國首顆氫彈的爆炸威力都遠大於此,比如美國高達1000萬噸,蘇聯40萬噸,中國也有30萬噸。
然而在這一次,也是第四次面對北韓核試驗時,專業主義突然顯出一股怪誕來,因為這次是不是氫彈已經根本不重要。即使退一萬步,認定當量比30萬噸低太多就不算氫彈,但北韓這次爆炸的不管是什麼,2.2萬噸當量就造成中國與北韓邊境多地震感強烈,部分人員進行了疏散,一所高中操場地面都出現了裂紋,你還專注於這個核裝置連30萬噸當量也不到,技術上可能根本不是貨真價實的氫彈?
值得注意的是,北韓此次試驗,連此前提前一兩天通過中、美的面子也不給了,根本沒有通知中國。中國對北韓核試驗束手無策,你還要等到它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下去?當它達到30萬噸當量,還是別無場地,只好在中國門前再次試驗,中國這邊該是一副什麼景象?
中國人對北韓議題的邏輯陷阱
不過,最早感到憂慮的根本不是中國人。
首先是韓國專家擔心如果北韓核試當量越來越大,會引發休眠的長白山火山噴發,美國斯坦福大學專家則擔憂北韓核設施泄漏的風險,還有人擔心北韓若一意孤行,在統一戰爭中使用核武器,引發美國對其核設施的打擊,恐造成重大核泄漏。儘管這些原本多為國際軍備控制領域從最壞情況出發的憂慮,首次介紹這些擔憂的中央黨校張璉瑰教授也只是2013年在境外中文雜誌撰文提及,但由於大陸範圍內長期對此類研究和信息的噤聲,當這些信息近年最終進入公共傳播時,立刻引發反彈性的不安情緒。
受此影響,中國社會對此次北韓核試驗的不滿,其實主要體現在試驗地點太靠近中國。然而,畢竟大陸社會在常識和觀念上太過貧困,由此出發,國人的邏輯迅速陷入混亂。比如有網友一面說「並不代表北韓在家門口作多大的死也得無條件支持它」,一面又承認「支持北韓符合國家利益」。
正是藉着這種長期灌輸的冷戰觀念的強大慣性,《環球時報》儘管在自己的讀者群中仍測得82.6%的人覺得北韓試爆氫彈對中國安全是威脅,仍援引好幾位官方學術機構的學者為北韓核試辯解。
這種辯解的理直氣壯體現在,儘管有學者也承認北韓核試有巨大安全隱患,對東亞安全構成威脅,還違反了國際法,中、美、整個東北亞乃至全世界都反對,仍儼然以北韓代言人一樣的口氣,將核試辯解為針對美、韓駐軍和軍演威脅之下「不得已而為之」的既定方針,還將北韓當局的生存需要與中國六、七十年代的情況類比。
於是,在還對「兩彈一星」奉若神明,堅信當年美帝亡我之心不死,中國人民是靠自主核力量才能活到今天,並享受崇高國際地位的絕大多數中國人,北韓核試瞬間獲得了充分的正義性。
中國社會對北韓態度的兩面
當然,這種立場滑坡的荒謬之處也為大量中國公眾所意識到。
近年來,關於北韓戰爭的起因及其合理性、當時「保家衞國、保衞和平」等口號背後的實質、北韓對中國所謂「脣亡齒寒」戰略緩衝意義的落伍、社會主義陣營和中國與北韓關係內幕、北韓政權的獨裁本質和極左意識形態的殘暴,大陸相當一部分公眾已經完成了一個歷史、思想和觀念上正本清源的過程。
可惜的是,在對冷戰史的深入挖掘和反思中,對中國六、七十年代安全環境的判斷和外交軍事政策的認識受到強勁的民族主義狂潮的有力干擾,不少人的思想在意識形態上拋棄共產主義,卻迅速撿起國家主義、威權主義和「落後就要捱打」等叢林法則,堅信中國與美國之間,甚至與整個西方世界之間在國家利益上的對抗性,中國只有在毛時代才敢於亮劍等流行的歷史政治雞湯,自覺迴避了對北韓政權是否應有徹底態度的難題。這實際上是將北韓一方面列為流氓或瘋子厭惡之極,另一方面又苦於沾親帶故而不忍下手除之。
好在近年不光中國與北韓關係史上北韓對中國的種種羞辱逐步曝光,近二十年的中國與北韓關係,特別是北韓產生核問題以來的現實,也給了很多人認清北韓的充足素材。直到最近,中共再次派分管意識形態的高層訪北韓,彌補因「9·3」閲兵中國與北韓的傲慢而冷淡的兩黨關係,但眼看換來北韓一些友好姿態,卻在牡丹峰樂團訪華演出中戛然而止。那次演出取消的詳細原因至今未明,但起碼雙方各有所需的虛情假意中格格不入的根本分歧和關係的脆弱性昭然若揭。
在軍事問題上,中國早已無人幻想中國與北韓軍事同盟的價值,但當面對地區緊張局勢時,出於上述民族主義情緒帶來的腦梗阻,中國民間輿論往往自覺地在諸如美韓軍演、美軍航母和反導系統在東亞的部署等問題上滑向與美國對抗的巢臼,全然忽略這些緊張局勢最常見的麻煩製造者——北韓。同時,又由於對現代戰爭的深入理解,也有越來越多的人即使只從利益上也對所謂戰略緩衝地帶嗤之以鼻。
另外,伴隨中國國內對文革的反思,北韓今日種種對西方利益、國際秩序,乃至人類普世價值的挑釁,也生動地喚醒了一大批國人對中國六、七十年代國內國際的癲狂的回憶,從而對「兩彈一星」所代表的官方愛國主義灌輸產生了懷疑,至少越來越難以從中國在全球化進程中獲得的物質利益中看到核武器對根本安全和所謂尊嚴的決定性價值。
因而,當他們目睹北韓以為試爆幾顆粗糙的核裝置就能打破所謂美國霸權強加於它的枷鎖,獲得全世界的敬畏,自然能對中國當年吹噓的憑藉核武器洗血了百年屈辱,贏得了大國地位的價值產生置疑。當他們看到今天中國專家為將北韓氫彈試驗大事化小而聲稱「北韓以現有工業水平,在沒有技術外援的情況下成功氫彈試驗令人難以置信,其導彈雖然能發射出去,能不能打到遠距離目標都是大問號」,恐怕也不禁會去對比60年代外界對中國核武器、核野心及其意義的真實評價。
中國政府會如何對待北韓不容樂觀
然而,儘管有上述兩面交錯的對北韓態度,中國對北韓政策的決策和執行者毫無疑問仍只有中國政府。
在官方層面上,中國對北韓政策已然千瘡百孔,瀕臨破產,甚至完全可以說中國政府已被北韓綁架並玩弄於股掌之間。比如,在人權和脱北者等問題上,中國政府自覺地完全維護北韓;在半島局勢問題上,中國可以說取半維護北韓姿態;在北韓半島核問題上則稱得上暗中維護。至於在難民、海上漁業權益、經濟合作誠信度、北韓國家組織邊境毒品走私、北韓挑戰西方給中國帶來實質軍事壓力等負面後果上,中國政府幾乎一律採取了強忍的態度。
最可笑的是,這一系列的維護和強忍往往連作為利益交換的必要和價值也沒有。不僅中國政府對北韓的兩大基本期待——一是不要惹事,惡化地區安全局勢;二是以發展經濟為主,最好能實行改革開放——從未得到真正的配合,就連牡丹峰樂團裝模作樣地來親善,哪些歌曲適合唱也達不成一致。中國藉以在美國面前抬高地位的北韓核問題六方會談,就更是被北韓三番五次地羞辱。
這一切背後的根源極少有人深究更無人說破,那就是中共的孤立感使它本能地不能失去北韓的陪伴,更不能接受北韓的崩潰,對此大陸網友有個形象的說法——最怕班上最後一名轉學。
近年來,隨着改革在中共高層越來越淪為幌子,最高領導人思想觀念上強烈地倒向極左,北韓對中共高層的親切感在種種打臉中不降反增,一切外交和軍事上的不利均被視為最高意識形態利益必需的隱忍和犧牲:儘管同時為中國製造了大得多的麻煩,只要北韓也在為美國製造麻煩,在反美有心無膽的中共高層眼中,都是有利於大局。
儘管中國也從《不擴散核武器條約》和《全面禁止核試驗條約》(CTBT)等國際機制中得到可觀安全利益,但地區大國擁核、挑戰美國主導的國際秩序,也同時令中國高層和國內民族主義情緒不能自已。
像金正恩這樣敢於專挑2016年1月4日CTBT通過20週年並呼籲「未批准的國家能在今年批准」兩天後試爆氫彈,不管是對口口聲聲可以在對美核大戰中「放棄西安以東」,實際上卻連北京一套軍職樓也捨不得的將軍,還是對口口聲聲要挑戰美國霸權,卻又捨不得過北韓人民苦日子的中國愛國者,簡直都是曠世英雄;即使在最貌似中立的評論家口中,也時常不忘用一句「不按牌理出牌,全世界都琢磨不透」來對北韓的流氓智慧致敬。這些,都是使對北韓政策成為中國整個對外戰略中最為荒唐、最為失敗、也最無臉面的領域,沒有「之一」的根本原因。
因此,在下一步中國將如何對待北韓的問題上,在中國政府完全不可能拋棄北韓的情況下,形勢不容樂觀。像張璉瑰這樣的資深北韓問題專家,儘管長期對中國對北韓政策有所批評,但也以憂慮嚴峻形勢為主。當然,北韓以其無下限的手段挾持的也不止是中國。美國軍控界和軍方人士時有鼓吹對北韓軍事打擊,以一舉解除其核武裝的,實際上如果不繼之以推翻北韓政府的全面戰爭,既不能保證北韓核訛詐力量不死灰復燃,恐怕連北韓走火入魔地採取國家恐怖主義手段加以報復也遏制不了。即使中國考慮拋棄北韓,也必須考慮對這樣一個瘋狂的政權如何以儘可能低的代價加以永久處理,以中國的戰鬥力和膽量,武力選項完全是想都不也想。
單純在核試問題上,北韓藉此掌握越來越完善的核武器其實對它自身也並不是最重要,通過核試和核冒險的威脅週期性地逼迫美國與它直接打交道,承認其存在和合法性,保持國內高壓統治,在整個東北亞地區格局中使中、日、韓等國雞犬不寧,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圍着北韓轉,才是根本。
以這樣的核技術進程和試驗條件,還不待北韓掌握完整、可靠的核武器,周邊國家,特別是中國已經要被玩成精神障礙了。在這種遊戲中,北韓對中共「保江山」的難言之隱和明顯左傾走向的準確把握是其法寶之一。可以說,北韓核問題正是中國一次次的妥協和縱容造成的。儘管中國要阻止北韓也難,但中國至少數次力挺北韓,阻止了美國更徹底地措施。
當然,也有學者指出,北韓這個國家雖然對內邪惡,但對外並無武力改變國際現狀的野心,也缺乏這種實力,更沒有輸出恐怖主義,如果中美都接受其核武國家地位,並從阻止它擁有核武器變為防止它輸出,或許問題能得以簡化。這個觀點當然不無新意,事實上中國政府對北韓四次核試的反應也僅在2006年帶有「悍然」這個激烈措辭,顯然已承認無力迴天,但除非美、中在政治上完全滿足北韓的欲求,在這幾十年擁核鬥法中大獲全勝的金氏政權恐怕不會停止以故伎重演勒索世界,哪怕只是因為這種政權高度緊張的內部關係和嚴重的經濟民生危機,也絕不會停止冒險和挑釁。
數年前,一位為顯示內幕信息豐富的國防大學教授曾對筆者信口開河說「北韓的核試驗都是中國派專家去幫它做的」。
現在,如果北韓與中共的親切感在種種障礙下與日俱增,中國對北韓的野心只能言聽計從,為了防止震壞「天降神人」的長白山,以及北京的罈罈罐罐,中國是不是乾脆將廢棄的新疆馬蘭核試驗基地租借給北韓一展身手算了。此舉當然有得罪美國和全世界之嫌,但考慮中國的走向,恐怕與得罪全世界相比,更怕的還是沒有北韓這樣的政權在反美、反西方大業中壯膽和打前鋒。
在上述《環球時報》報道中,國家安全部背景的中國現代國際關係研究院專家認為北韓核試並不針對中國,中國與北韓還是鐵打的同盟,而且北韓絕不會發生核事故,原因竟然是迄今人類核事故均只見於核電站而非核試驗。同時,他認為美日韓等有關國家應對北韓的舉動保持冷靜,而解決問題的根源,居然就成了美國必須改變對北韓敵視政策。
而這種與北韓官方政策訴求的高度默契在中國官方學者中並不少見,萬一成為中國官方主流認知,鮮血凝成的友誼中加點放射性又有什麼不可能呢。
(牧之,軍事評論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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