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陳弘毅:傘落之後,讓一國兩制走下去

持不同政見的人是不是一定要互相仇視、憎恨和咒罵?他們能否在互相尊重的基礎上進行對話、理性溝通,嘗試求同存異,從而在一定範圍內達成共識?
雨傘運動期間,示威者佔領特首辦外的行車路。
香港 政治

編按:傘後一年,論斷成敗或許尚早,卻是檢討經驗的時機。一場歷時79天的大型社會運動,值得端詳反思的地方不勝枚舉,近日各界亦陸續開展不同方向的檢討,從運動策略、溝通機制、應否退場、和平還是勇武抗爭,到佔領者與市民關係、警民關係、公民社會的後續發展等等。藉此時機,端傳媒邀請了中文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陳健民、序言書室創辦人李達寧、《信報》前總編輯練乙錚、香港大學法律學院教授陳弘毅及學聯前秘書長周永康,共同就着特定議題聚焦討論,希望透過文字交鋒,令彼此論點得以充分辯證,深化檢討。

雨傘運動期間,示威者佔領特首辦外的行車路。
攝 : Chris McGrath/GETTY
雨傘運動期間,示威者佔領特首辦外的行車路。
攝 : Chris McGrath/GETTY

今天(9月27日)是中秋節,又是「佔中」一週年的前夕,在一份報章的頭版看到「一群愛香港的熱心市民」致「參與佔中的民主烈士」的公開信,說「感謝熱愛香港和祖國的你們」,「民主烈士的努力和成就令香港人感到驕傲」,又說此事「令全世界瞭解中國的寬大包容、香港的開放自由,印證了香港是全球最民主的城市」。

最近「端傳媒」刊登了作家草雪的一篇文章,題為《我城》,其中提到她早於1982年發表的一篇題為《傘與人》的文章:「我由《秋水伊人》(港譯《雪堡雨傘》)那齣法國電影的開場俯瞰鏡頭、那一把把撐開的彩色繽紛的傘面說起。末段我的結論是:『人雖是稠密,但每人手中的傘子都把四周的人隔着,人各自在自己的傘下自衛、尋夢,一把把不同顏色的傘子,一個個不同心態的自我,組合着看似瑰瑋的彩虹,永遠往來不息』。」

「佔中三子」之一的陳健民教授剛在「端傳媒」發表的《革命的誘惑》中寫道:「真正有重大分歧的,是三子與『勇武派』對運動的本質的判斷。在語言上,勇武派稱呼佔領為『雨傘革命』或『遮打革命』。既冠以革命之名,應涉及以抗爭,甚至暴力手段推翻梁振英政權和整個政治制度。」「勇武派……指摘三子和學生領袖軟弱,卻沒提出勇武抗爭如何爭取更廣泛的支持和避免……可能的悲劇結果。」

「佔中」運動中,香港社會撕裂為「黃」、「藍」兩大陣營,時至今日,社會的創傷仍未痊癒,「愛國愛港」人士和追求「民主」和「真普選」的人士的對立依然嚴重,中方人士的「特首地位超然論」、香港須「去殖民化」的觀點以及批評香港有「去中國化」的趨勢,在社會引起很大爭論,反映中央方面和部分港人對於「一國兩制」的認識存在較大的分歧。在這情況下,對「後佔中」時代「一國兩制」如何走下去的理性思考是十分必要的,對佔領運動的反思也是有益的。

當局的相對寬容和佔領者的相對克制

有消息指出,北京方面把「佔中」定性為「顏色革命」,上面引用到陳健民的文章,反映至少有部分佔領人士的確以革命者自居。相對來說,佔中三子採取比較溫和與務實的策略,並在群眾結束其佔領行動之前向警方自首;即使是反對「佔中」的人士也可以肯定三子這個決定的「懸崖勒馬」、「回頭是岸」的意義。環顧世界,不單是第三世界國家,即使是在歐美國家,像香港去年這樣大規模和具持續性的群眾抗議行動最終不釀成暴動而流血收場,實在是頗為罕見的。本文引述的第一段文字提到「中國的寬大包容、香港的開放自由」,這固然是可以成立的,但如果沒有絕大部分佔領者的和平與理性,佔領運動在大致上和平的情況下「清場」,也是不容易實現的;當局的相對寬容和佔領者的相對克制,都是佔領運動沒有升級為暴動的必要條件,缺一不可,相輔相成,香港因而避過一劫,可謂不幸中的大幸。

他們之中有中年人、老年人,但更多是青年人,他們不是來參與「顏色革命」(他們大部分可能不知道什麼是「顏色革命」),他們只是以身體行動來追求一個「民主夢」。

上文引用的第二段文字談到人們在雨傘下的尋夢,雖然寫於「雨傘運動」發生前的三十多年,卻可能可以形容參與這場運動的其中一些香港市民的心態。他們之中有中年人、老年人,但更多是青年人,他們不是來參與「顏色革命」(他們大部分可能不知道什麼是「顏色革命」),他們只是以身體行動來追求一個「民主夢」。其實當前中國官方話語中也有使用「夢」的比喻,就是「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追求「民主夢」的香港年輕人不一定是不愛國的,我相信他們絕大部分是愛國的,也會認同中國「全面建成小康社會,進而建成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等中共第十八屆三中全會訂出的目標。

在「後佔中」時代,我仍然相信,「一國兩制」的理論和實踐對於「中國夢」的實現,可以作出積極的貢獻,它不但不是「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的負累,而且是它的資產。正如2014年國務院的《「一國兩制」在香港特別行政區的實踐》白皮書中「結束語」所云:「不斷豐富和發展『一國兩制』在香港特別行政區的實踐,保持香港長期繁榮穩定,是中國夢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完善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必然要求。」從多個維度觀察,香港仍是中國境內最現代化的都市,不單在人均收入上居前列(雖然亞於澳門),而且在其人權、自由、法治和民主制度方面,在其多元和開放的思想文化方面,也有其值得港人珍惜和自豪之處。

一條「獨特的民主路」

在「一國兩制」下,香港社會能否找到一條「獨特的民主路」,在不與「一國」原則「對抗」的前提下活出其尊嚴?

英語有一句話:“What unites us is greater than what divides us.”(把我們聯繫在一起的力量遠超於把我們分離的力量)。西方思想中有這樣的概念:雖然我不同意你的意見,但我誓死捍衛你發表你的意見的權利。持不同政見的人是不是一定要互相仇視、憎恨和咒罵?他們能否在互相尊重的基礎上進行對話、理性溝通,嘗試求同存異,從而在一定範圍內達成共識?在「一國兩制」下,香港社會能否找到一條「獨特的民主路」(借用自劉兆佳教授《香港的獨特民主路》一書),在不與「一國」原則「對抗」的前提下活出其尊嚴?這便是「被時代選中的我們」(此詞借用自《被時代選中的我們》一書)所面對的挑戰。

(陳弘毅,香港大學法律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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