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傳媒十周年:即使世界如此,正因世界如此

在這風雨飄搖,充滿許多不能再講﹑不堪再講的記憶的十年,端找到了一個發芽成長的空間和許多讀者,最重要的還是,它在重重限制中生了不淺的根。
圖:Mantha Mok / 端傳媒

端傳媒十歲了,過去十年,謝謝你一路相伴,讓端得以成為你信任的媒體。我們即將推出十週年頁面,回顧這些年來,世界的變與未變。同時,十週年的一系列週邊紀念品,包括精選文章的小冊子、明信片及實體貼紙快將準備就緒。在等待的路上,歡迎你參與將會推出可視化報告的年度用戶調研,以及預覽全新上線的會員限定新聞信「走進編輯室」。現在加入會員,首年限時75折,立即解鎖更多會員專屬內容。

親愛的讀者,

今天,端傳媒十歲了。

近代許多人紀錄的十年,是社會運動與進步思潮沸沸揚揚的1960年代。學運領袖Todd Gitlin 寫了一本The Sixties: Years of Hope, Days of Rage,一方面寫那個年代改變世界的理想,一方面也寫失控與崩壞的痛。作家Joan Didion寫過一句關於60年代的名言:「60年代在1969年8月9日戛然而止」。那天曼森(Charles Manson)指使他的追隨者闖入荷里活山上的豪宅,殺死了導演波蘭斯基年輕美麗的妻子,當時懷孕八個月的演員Sharon Tate以及她的幾位朋友。

這場謀殺血腥、荒謬,毫無政治邏輯,也沒有明確目的,卻發生在所有人以為「愛與和平」正在勝利的年代尾聲。

「60年代在1969年8月9日戛然而止」,是因為那些在反戰、性解放、反主流文化運動裡活得最起勁的人,突然被提醒:暴力不是體制的專利,迷信、狂熱與邪教也可以披著「自由」的外衣;曼森不是嬉皮士運動的產物,但他是運動的陰影人類社會經歷的,好像都是一模一樣的循環,就像愛爾蘭詩人葉慈在一戰後寫的:The center will not hold. Things fall apart--混亂總是像風暴般捲來,中樞崩解,事物紛紛瓦解。

世界似乎一直如此荒謬,語言無用共識崩解,是人類社會的常態,而不是例外。那麼,端作為在這樣的環境生長了十年的「樹木」,到底有甚麼意義?

對比《紐時》的173年,《衛報》的203年,甚或香港媒體如《明報》的66年,端的十年好像算不上甚麼。又或者,對比宇宙的138億年,不管我們做了甚麼,沒做甚麼,有過或沒有甚麼熱情或理想,人生有多少痛苦與掙扎,人類的上帝擲不擲骰子,宇宙太初毫不知曉,也不會有任何反應,太陽在60億年後仍會膨脹成為紅巨星,地球依舊會被膨脹的太陽吞噬。十年,連給宇宙做一場夢的時間都不夠。

但在森林裡,一棵長了十年的樹上可能棲息著上百種鳥、昆蟲、真菌、微生物,牠們以它為家、為食物來源、為繁殖場所。而且,真菌菌絲與樹根交織,樹木會透過這系統彼此傳遞水分、糖分、甚至「壓力訊號」:有蟲害來襲時,這棵樹會「通知」其他樹提早釋放防禦性化學物質。在這風雨飄搖,充滿許多不能再講﹑不堪再講的記憶的十年,端找到了一個發芽成長的空間和許多讀者,最重要的還是,它在重重限制中生了不淺的根。

如此十年,我們或許還沒長成參天巨木,但夠讓我們和身邊的林木彼此纏繞,抵擋烈風。

有許多讀者在正在進行的年度讀者調研裡跟我們說,看端是為了理解世界如何運作,了解人如何生活。所以我們還在問,在這個紛亂的,「things fall apart」的年代,人如何書寫自己的故事。十周年企劃中,我們的代孕專題帶讀者去到高加索的格魯吉亞,看人類最基本的,對繁衍後代的渴望,如何帶動了世界另一端的灰色產業,也問及代孕和生殖科技帶來的道德難題。我們的台海專題書寫人如何面對可能逼在眉睫的戰爭衝突,而大陸的虐貓群體專題,寫的不止是晦暗的大環境如何滋生出「惡」,也探討人類社會中「惡」的本質。

而思想專題「人類命運共同體」將會探討我們心底裡都在問,但卻不知從何說起的問題:現在到處都是戰爭、玻璃心、仇恨、恐懼,人類怎麼團結?這個時代講團結,所面臨的困難和質疑是什麼?如果「人類命運共同體」是空泛的政治語言,那知識份子說的「地球村」不也是個謊言嗎?加沙的人道災難無日無之,共同體的建立是不是只能靠暴力?氣候危機沒有共同體如何解決?而我貢獻的一篇,將探討人類作為動物,我們的本質是暴力的嗎?是推翻了這個共同體幻想,還是能給我們一些希望?

說起希望。十年,也是貝多芬最後一首交響樂,音樂史上最偉大的作品「第九交響曲」(貝九)首演,和他上一首交響樂作品「貝八」首演相隔的時間。那十年間,貝多芬完全失去聽力,只能以紙筆和人溝通;他也愈來愈孤僻,說過自己「急不及待想面對死亡」,甚至寫過遺書給弟弟,表示活下來只是為了繼續寫音樂。

1824年5月7日,「貝九」於維也納的劇院公演,最後的樂章既終,全聾的貝多芬卻渾然不知劇院掌聲雷動,要人提醒才從指揮台上轉身面向觀眾。整首交響曲的開頭,像是一場從虛無中爆發出來的地震,樂音模糊不清,調性未明,像一種無法命名的痛苦,一種在世界崩壞時試圖抓住甚麼的掙扎。動人的第三樂章緩慢而抒情,是貝九裡最私密、最脆弱的片段。它像是苦難中的喘息,是對溫柔的渴望,也是對世界的深層凝視。

最後一個樂章,是我們在幼兒園就學會的「歡樂頌」。一開始,貝多芬把前三章的主題全都拉回來,但之後一把高亢堅定的人聲加入:「O Freunde, nicht diese Töne!」--朋友們,我們不要再重複這些聲音了!

這是一個巨大的逆轉。不是因為痛苦消減,不是因為前方有烏托邦,是因為即使走過苦難、混亂與無數懷疑,人仍可以選擇希望——不是因為它輕而易舉,也不是因為它顯然正確,而是因為它足夠真實。事實上,貝多芬在「貝九」的成功後依舊貧病孤苦,但那個超然的﹑跨越的希望,對實現自由的追求,至少和痛苦一樣真實。

最近看了揭發台師大女足抽血案的台灣女生簡奇陞的訪問。她說起自己為甚麼成為了吹哨人:「為甚麼我好像能比別人關心多其他人一點,我覺得,是因為我被好好的愛過。」被問及如何處理巨大的媒體和社會壓力,她說,「喝酒啊,」但後面又補了一句,「文字啊,我覺得文字的力量真的很大。」

這個二十三歲女生的話給了我極大的震撼。

人生處處都是枷鎖,我們沒能選擇是否出生,在哪裡出生,沒法選擇父母﹑家人,也沒法選擇自己的身體和身處的社會,但我們不是完全沒有選擇。端十年了,這不是很多人說的,是一個「奇蹟」,那是很多人日復一日作出的選擇:選擇留在這裡,繼續寫生而為人的故事,讓人在這個「不得不如此」的世界中找到歸屬。

這十年世界翻天覆地。有時我也喪氣地說:「沒希望了啊」,或者用我的母語廣東話說:「算罷啦。」但愛就是一天天的,克難地,屢敗屢試地,重重覆覆地,沉悶地無聊地,作出一樣的選擇:即便世界如此,或者正因世界如此,我們才選擇對晦暗的年代說,O Freunde, nicht diese Töne。

這就是端在這裡的最大理由。平凡而深沉。

端傳媒總編輯

陳婉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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