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東開了個「好頭」?
跑去京東的騎手們,陸續又回來了。
在上海送了兩年美團外賣的趙雲豪聽站長聊起這事,絲毫不意外,手機裏的幾個騎手微信群早就預測到了這個走向:京東入局外賣業帶來的紅利,持續不了太久。
今年2月19日,京東宣布,自3月1日起為全職騎手繳納「五險一金」,為兼職騎手提供意外險和健康醫療險。這一打破行業慣例的決定一舉登上熱搜,也讓「京東外賣」這一早在去年3月就鑲嵌在京東APP主頁的不起眼業務為大眾熟知。
過去,平台會通過眾包、勞務外包、個體工商戶註冊等模式與旗下眾百萬騎手們切割勞動關係,對於常年處於無保障狀態的零工群體而言,京東「繳納社保」的承諾無疑是一份具有吸引力的邀請。
為了應來自京東的競爭,美團很快推出了針對騎手的「激勵」計劃:當日送單達到一定數量,可解鎖50元至100元不等的獎金。但站裏還是有很多人離開。除了社保,另一個吸引大家紛紛跳槽京東的原因,是直接收益:在「京東眾包」配送一單的收入,是「美團眾包」的1.5倍。
在大陸外賣平台,騎手往往被分為「全職」與「眾包」,「眾包」特指兼職外賣員。
北京某站點的騎手楊文傑就在這當口去了京東。11個小時、52單、460元,若在美團,最後一個數字會縮減到大概350元。「新的平台加入,對誰都是好事。」楊文傑滑著收入頁面說。
2023年,楊文傑來到美團做全職騎手。「眾包你可以拒單,自主選擇工作時間,但是單價低。全職不能拒單,還要接受站點管理,但拿得多。」楊文傑總結。今年截至5月,他在美團只申請到半天休息時間。「京東眾包」則結合了兩者優點,工作時間、形式自由,收入也高。
算上此前在餓了麼的兩年、閃送的一年,楊文傑已在北京送了五年外賣。他今年31歲,也想穩定下來,在京東跑了兩天眾包後,提交了「全職騎手」的申請信。隨後就進入了漫長的等待。
和他一樣等待的,還有深圳的達達騎手張國健。去年5月,達達宣布「業務全面融入京東生態」,「京東小時達」和「京東到家」等配送業務亦統一整合為「秒送」。現在,京東外賣的訂單主要由達達騎手配送。
最開始看到新聞,張國健和周圍的達達騎手內心都恍惚了一下,深入了解,才明白「京東給騎手交社保」這一精簡過的熱搜詞條下藏著一個大多數人都邁不過去的門檻:有社保的只有「京東全職騎手」這一崗位;名額有限,能加入的,基本都是各地區的「單王」。

「一天跑十二三個小時,接七十單。」張國健咂嘴,「這得拿命跑。」等了幾天,沒收到線下面試的通知,他就不再惦記了。過了兩天,一些晉升為全職的騎手們帶來了最新的消息,卻讓張國健不由慶幸,好在,他沒通過。
大家發現,全職騎手的單價竟一反常態地比「眾包」的單價還低,而且,他們不能拒絕。「四五塊的單子也要跑。」熟悉的騎手向張國健抱怨。幾個人一聊,拼湊出了一個早被猜想過的可能。
中國的社保分為城鎮職工保險與城鄉居民保險兩部分,職工保險通常適用於企業職工或靈活就業人員。居民保險則主要覆蓋無工作單位的城鄉居民,包括學生、兒童、老年人及未就業人員等。
職工保險按月繳納,由單位與個人共同承擔,單位承擔約2/3,佔「大頭」。因此,繳納社保後到手工資會變少,但一些騎手還是願意給自己求個保障,「畢竟整體還是賺了。」張國健說。
平台顯然也注意到了騎手群體對繳納社保後的擔憂,京東2月24日宣稱,騎手現金收入「絕不會」因為繳納五險一金而減少。可現在看來,京東並沒像老板劉強東所承諾的「對兄弟負責」,而是用壓低全職騎手單價的方式,來填補為他們繳納社保的支出。
「羊毛出在羊身上。」很多騎手這樣表示。
奔著「直接收益」而來的京東眾包騎手們也覺出了不對。加入京東後,有幾天「新手保護期」,派的單子好接送、單價高,還有「免罰券」。保護期過去後,就要繳納押金,解鎖不同檔次的接單待遇。楊文傑交了「500元」,是第二高的檔次,能接的單子卻越來越少,收入也直線變低。不到兩週,跑11小時賺到的錢就從460降到了310。
「因為整體單子少了,好單子給全職,下雨天他們接不過來了就給眾包。」河南一名眾包騎手說。上個月大雨,系統同時給他派了六單,他不敢騎快,導致外賣全部超時,最終扣了錢。他憤憤不平道:「我用命在跑的,平台是不幹人事。」
單量減少的原因之一,可能和平台優惠力度的降低有關。北京一名居家工作者稱:「最早聽說京東外賣的確是因為社保那個新聞,但真的讓我選擇它,還是因為有優惠券。」他平時的午餐預算在30元左右,那幾天,僅用一半的價格就能點到同品質的外賣。
這沒能持續多久。5月13日,央視新聞報道,市場監管總局同四個部門,針對當前外賣行業競爭中存在的「突出問題」,約談京東、美團、餓了麼等平台。
「價格戰」告終後,京東作為新平台的問題也暴露了出來。「它根本就不想讓人吃到飯。」楊文傑罵,京東的接送順序、導航遠不如美團合理,但騎手若因此送餐延誤,仍會被平台處罰。他明顯感覺到,最近點京東外賣的人變少了。
趙雲豪的站長沒有為難這些去了京東又想回來的騎手,「哪裏好幹去哪裏,大家都一樣。」趙雲豪說。而且,「外賣這行業流動性太大了,站長也缺人。」
今年2月,緊隨京東,美團和餓了麽也先後發布聲明,美團稱,將於今年二季度為全國範圍內的全職及穩定兼職騎手繳納社保,但截至發稿,兩家平台均未公布進一步的舉措。
「因為京東外賣不行了,(其他外賣平台)也就沒必要和你演了。」一名美團騎手說。

「你都跑外賣了,還想著社保呢?」
和「平台是否承擔起了責任」一同走入「騎手社保」話題中心的,是騎手「自己的意願」。
一些觀點認為,騎手往往只想賺快錢,社保會影響到手工資,因此大多人是「不想交」的。上海某美團站點負責人肯定了這個說法,他直言:「站裏50%的人都背著債,等著錢還,沒心思考慮社保。」海南一名有負債的騎手表示,當地兩三千元的工作遍地都是,想多賺點,只有跑外賣。
以北京社保繳費標準(2024年7月至2025年6月)為例,職工最低繳費為每月每人2526.78元,其中單位繳費為1807.57元,個人為719.21元;如果以「靈活就業人員」身份自主參保,僅「基本養老保險費」和「基本醫療保險費」兩項,就已達到1940.52元。隨著繳費基數逐年上調,這個數字每年還會增長。
「這已經差不多是將近一週的工資了。」一名北京騎手說。
外賣配送工作的「短工齡」和中國社保要求的「長年限」之間的矛盾,是騎手在社保繳納問題上的另一個痛點。
受身邊一些已經成家騎手的影響,楊文傑也猶豫過是否要交社保,但想了想未來的出路,簡單查了下法規,最後又放棄了。「誰也不會跑幾十年外賣,這兩年交了,過兩年呢?是不是就沒用了?」他計劃,這兩年攢些錢,35歲以後回四川老家做點小買賣。
和楊文傑一樣,將跑外賣視為人生「過渡」的騎手不在少數。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副院長張丹丹2024年底對某頭部外賣平台3萬餘名騎手的調研顯示,騎手的平均留任時間僅約6個月,近一半(49.3%)不足一年。南開大學社會學院課題組基於4.1萬份樣本數據撰寫的《外賣騎手生活世界研究報告》中提到,近八成(79.76%)騎手都是跨區域流動。
按照規定,中國養老保險的最低繳費年限是15年。漸進式延遲法定退休年齡實施後,從2030年開始,養老保險最低繳費年限每年延長6個月,2039年時最低繳費年限達到20年。
對於「騎手」這一流動性極大的工作而言,即使願意維持長年限的社保,但還要面對社保異地轉移的麻煩。
武漢大學社會保障教研室負責人王增文接受《界面新聞》採訪時提到,目前各地政策在繳費基數、參保門檻、待遇銜接方面有顯著差別。現行養老保險全國統籌仍處於「省級統籌+中央調劑」過渡階段,騎手在流動時會面臨轉移困難。「以浙江騎手轉至北京為例,需辦理社保關係轉移手續,期間可能損失3-6個月繳費記錄。」
「主要還是現在的社保制度讓人不敢相信,到時候取不出來咋整?」張國健擔憂。

2013年起,張國健先後在蘇州工業園和深圳富士康工作過幾年,這些工廠按最低繳費基準為員工繳納五險一金。但他受不了流水線「兩班倒」的作息,2017年,跟著朋友成為沒有夜班也沒有社保的騎手大軍的一員。社保剛斷繳時,他也有過猶豫,但學生時的經歷,讓他很快按下了雜想。
張國健在東北一個資源型城市長大,1997年他讀高中時,這裏正經歷國企改制引發的下崗潮。學校和「礦里」挨得近,今天喝了老鼠藥自殺的是哪個雙職工家庭的消息,總此起彼伏地穿過牆壁;放學回家,從來繁榮的道路上擠滿一排排修自行車的小攤位,騎自行車的都沒這麼多。這慘淡的場景給當時的他註入一連串對未來的迷茫。
「國企鐵飯碗這麼穩定的工作都靠不住,沒有什麽能靠得住的。」張國健從記憶中回過神。跑外賣一個月的工資比在富士康要多兩千,對他來說,多出來的錢與其交社保,還不如握在手裏實在。尤其是前段時間,在微信視頻號刷到「延遲退休」「醫保涵蓋種類變少」的新聞後,他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推斷。現在,他給自己設立的保障措施就是早起早睡、多鍛煉、送單別太急,不要像前兩年一樣,為了不超時,不得不闖紅燈。
趙雲豪今年21歲,在一些已成家老騎手的眼裏,他有些「鋪張、無規劃」:幾千塊的電動車,說換就換;三十多元的午餐,吃起來從不心疼;對於社保,卻是滿不在乎。
但趙雲豪覺得,比起在不在乎,社保這個概念更像是天生和他「無關」的。
趙雲豪在河南鄉村長大,父母能交的只有「新農合」(註:新型農村合作醫療)。新農合只是醫保,繳費低、報銷比例也低。至於養老保險、失業保險等屬於城鎮居民的社保種類,他很少感受過它們的作用。
初中畢業,趙雲豪來到江浙打工,美髮、餐飲等沒有學歷門檻也不交社保的工作都試了個遍,最後來到美團,暫時穩定了下來。根據美團研究院的數據,和他一樣來自鄉縣地區的騎手佔到全國81.6%。
「這是我們這個層次的人,能找到的最好的工作。」趙雲豪自嘲地說。和身邊騎手偶爾聊起「社保」的話題,大家也只有一個反應:「你都跑外賣了,還想著社保呢?」
一名在上海送了兩年外賣的騎手說:「大家心裏就覺得,這好像就是人下人的工作。」
「其實我們大家心裏都知道,交社保一個月會多很多錢,除了醫療、養老,還會有失業保障,以後買房補貼啥的也都會有。」趙雲豪喃喃,「我們其實都知道。」

外賣業的系統性歧視
「被排擠」的感受,出現在送每一單外賣的路上。
張國健有時會害怕接到送往某個方向的訂單,通往那裏的道路似乎沒給騎手留下任何空間。馬路牙子下是機動車道,馬路牙子上是人行道和開著門的底商。他在哪裏騎都不對。
深圳早期的道路規劃並未給非機動車留出太多空間,而是通過設置「人非共板」,讓非機動車與行人在同一板塊通行。2024年起,深圳才陸續在重點道路機動車道隔出一小塊區域,供自行車、電動車通行。不只深圳,濟南、廣州等一些城市都存在「非機動車道缺少」的問題。
在這「歷史遺留問題」的解決尚未趕上新交通形態的時間空檔,執法者的嚴格,會讓騎手進一步陷入兩難境地。
幸運時,遇到老交警,對方會把張國健攔下,讓他注意安全,不要在機動車道上開,但大多時候遇到的都是年輕交警,上來直接開罰單。
「深圳這個地方,沒有人情味。」張國健咂嘴。
即使是正常行駛,騎手們也常面臨安全風險。去年九月,林樂奕所在的小隊,有名騎手被小車撞倒,搶救無效去世,有人把現場視頻發到了小隊群裏,反覆確定他並未違反交通規則;趙雲豪的堂哥也在上海送外賣,前幾天,他行到路口處等紅燈,綠燈一到剛要通行,就被一輛飛馳而來猛然右轉的奔馳別倒在地。「上海這邊的大車也是不守規則,看不到你,不會讓著你的。」趙雲豪說。
「美團」和「餓了麼」的報告顯示,截至2023年,這樣穿梭在城市間的靈活就業人群有將近1200萬人。根據公開數據,當年全國發生的外賣騎手交通事故達到1.2萬宗。而平台提供的保障,只有每天2元到3元不等的保險,錢也要騎手自己出。
「其實要不到賠償。」趙雲豪扶著堂哥坐在宿舍下舖,說:「賠付規則很複雜,標準很高。」堂哥想申請平台的補償,發現需要到與之合作的檢定中心驗傷,「到骨折的程度才行。」這每天三元的支出,更大的作用是,能免除因出車禍導致的送餐延誤賠償。
在許多騎手看來,本應為員工提供庇護和保障的平台才是最「沒有人情味」的。
楊文傑在北京五年,熟悉了這裏的幾乎每一條道路,但有一個目的地,他仍有些抗拒:城中村。這裏擠滿了和他一樣從外地來務工的人員,每月支付較低的房租,就能在工作地點附近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
城中村的道路歪歪繞繞,每棟樓的編號沒有規則,導航也找不準它的位置;一幢三層高的樓裏,不知道藏著多少個找不上門的門牌號,每次來,都要提前打電話確認交接地點。耗時耗力,配送費卻沒增加半點。
類似這樣發生在配送「最後一公裏」的「無效勞動」對於騎手而言是常態。
去年11月,四川騎手林樂奕接了一單商超外賣:兩箱水,要送到9層。當天小區電梯停電,她只能一層層爬上去。系統在計算配送費時,考慮更多的是天氣狀況、路線長短以及配送難度,對於「爬樓」這類在老舊小區及停電時的額外勞動,只能在配送結束後,由騎手自己申請補貼。

「難度很高,」林樂奕說,「你要量好重量,把照片上傳,確定超重了才能通過申請。」如果商家沒有秤,中途又找不到稱重的地方,爬樓只能是「白爬」,不爬,則會倒扣錢。
類似的事件在網上多次引發討論,網民分為兩派,一派認為,騎手既然接了配送費,就有義務爬樓送餐,一派認為,這是「系統」在轉移矛盾,以壓榨騎手的方式討好顧客。
一名騎手試圖為自己辯駁,但他說不出「漂亮話」,一開口,就被罵聲評論了幾十層。在「消費者」明顯佔據上風的小紅書上,外賣騎手也因此和美甲師、私房烘焙店、寶媽一同被蓋上帶有調侃性質的「最不能惹四大群體」的標籤。
歧視來自於方方面面。2023年,林樂奕所在的電商公司倒閉,準備送外賣過渡。她做了許多心理建設,告訴自己:賺錢面前,人人平等。但真的跑在路上,不對勁的感受還是接連冒出。有次,她穿著「阿迪達斯」的衣服送餐,小區保安態度友善地將她迎進,後來,在平台要求下穿上了美團制服,保安再看到她時立刻將她喝住。
平台犧牲騎手的正當權益來「討好」顧客,是一些騎手的共識。
兩年前,張國健在美團送餐,到了地點,才收到顧客的電話,說寫錯了地址,要求張國健把訂單送到新的地方。張國健手裏還壓著幾個單子,系統規劃好了每個單子的派送路線和送達時間,他沒法冒著扣錢的風險,答應對方這「不合理」的要求。
他和對方說明了緣由,建議對方找「美團跑腿」來送,結束了這一單。當天,他就收到了顧客的投訴和平台罰款500的處罰決定。「這也不是我的錯啊。」張國健當即氣憤地從美團離職,來到餓了麼。一年後,在餓了麼,他又一次遇到了類似的狀況,這次罰得更多——算上這筆投訴,小站當月的投訴訂單數量超過了限定額度,張國健只能「倒霉」地多交一份罰金。
類似的問題,騎手們也曾反映過、上報過,但平台並未推出任何有利於騎手的針對措施。一些人發覺了這個漏洞,甚至利用規則,下單時填寫近一些的地址,少付配送費,騎手快到時,才告訴他們真正的地址。趙雲豪前兩天遇到了這樣一單,多跑了十幾公里。「他如果是無意寫錯,我們也能接受,畢竟幹這行,但故意這樣就真的很惡心了。」趙雲豪說。
現在,趙雲豪加入的美團小站每兩天召集全部全職騎手開會,交流他們遇到的新問題:導航不準、定位有誤……接著提出解決方案。至於將這些普遍性的問題上報給平台,讓平台優化規劃,他們對此已經不抱希望了。

月入過萬口號下的現實
楊文傑有時候覺得,好像他們只是一批工具,不被尊重,也沒法有自我。5月底,楊文傑不想在京東眾包幹下去了,提交了辭呈後,有了半天休息時間。待在屋子裏,他心裏一陣空虛和無措,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麽,能幹什麽。
「你不能在太年輕的時候就送外賣,不然就出不來了。」楊文傑說。他做騎手是個巧合,2020年,他在老家幹不下去,想到北京這個大城市找找機會,當時正值疫情,落地即要隔離14天,但若加入餓了麼,當天就能工作。剛開始,楊文傑覺得這工作簡直給他們帶來了新的可能,自由、錢多。前兩年他做服務員時,連看一眼手機都會被罰款。
送久了,他才意識到,自己好像完全全被送單佔據了。九點起床,九點下班,除了送外賣,沒有任何個人生活,沒有人際關係,談戀愛更是別想;幾年下來,除了混個路熟,再沒掌握到半點技能。最讓楊文傑後怕的是,他覺得自己沒有別的出路了,在這個行業做過,就不願回到錢少事多的其他服務業。
他加了幾個騎手群,現在懶得再點開,一旦有一個騎手吐槽,群裏的戾氣立刻就會升級,止也止不住,連帶著影響他。
張國健今年45歲,現有的社交圈還是十年前在富士康時積累的那一批人。他沒有結婚,也沒談戀愛,在深圳城中村租了個80平米的房子,有空了大家就會來這裏聚聚,他很少覺得孤單。直到有次做手術,獨自躺在手術台的那一刻,他心裏不住唸到:還是有個人陪著好。
如果自行調整工作時間,讓出一部分給生活,會怎樣?張國健的答案是:會越來越接不到單。
北京某商場附近,幾個騎手將車停靠在路邊,坐在車上,百無聊賴刷著手機。每年春天,是外賣的淡季,一整個下午,可能都接不到幾個高價單,但他們只能等,一但有單子到來,就要立刻恢復工作狀態。楊文傑說:「這很磨人,一天下來也是11個小時,賺不到什麽錢。」
也有騎手能豁免於這項季節規律。「有單子就接,無論幾塊錢的,系統後台看到你單子多了,就會給你派更多單子。」張國健說。

這兩年,美團和京東等平台在「全職」和「眾包」之間有加入了幾種派送模式,例如「眾包小隊」,將騎手類型分得更具體。林樂奕解釋:「眾包小隊還是隸屬於眾包,不像全職一樣完全聽平台管控,但是要聽小隊的安排,比起普通眾包,會更不自由一點。」
去年年底,林樂奕找到了工作,但下班之後,她還是會跑眾包,賺些外快。和她一樣把送外賣當作兼職的人不在少數。根據美團2024年發布的數據,全年接單天數超過260天的高頻騎手僅佔11%,低頻騎手和業餘騎手分別為41%和48%。
安徽一名白天坐辦公室、晚上送外賣的眾包騎手說,這份兼職門檻低,不用線下培訓,工作內容也輕鬆,用不著和同事內卷、勾心鬥角。
「業餘騎手」的名單在不斷豐富,大學生群體也擠入其中。今年剛大一的王濤就趁著課後時間跑起了眾包,高峰時間跑三個小時,也能賺個百來塊。「現在就業環境不好,不知道畢業之後能做什麼,還不如現在出來歷練一下咯。」王濤說。
年輕群體的湧入,無形之間,也抬高了平台招人的門檻。雖然美團曾發布聲明,不會依據年齡招募、辭退騎手,但趙雲豪很清楚記得,站長選人時,會優先選年輕些的,年紀大一些的這兩年就會被拒之門外。
一些年長些的騎手抱怨:「你們這些高學歷、有社保的人,放著好好的工作不去做,為什麽還要來搶我們的飯碗呢?」
一名河南眾包騎手無奈:這兩年公司效益不好,降本增效,他剛買的房子還需要換房貸,只能跑外賣來填;一名海口騎手清晰記得,兩個月前,他還給一家美髮店的老闆娘送過餐,前幾天再看到她,已經和他是同行了。
林樂奕曾刷到過不少騎手「月入過萬」的新聞,現在,再看到這類消息時,她只會快速滑過去。她所在的小隊有一個出名的「單王」,為了家裏生病的女兒,每天從六點跑到晚上十一點。算下來,一個月到手七千多塊。根據美團2025年第一季度的數據,只有一線城市(北上廣深)的高頻騎手,平均月收入才將將過萬(10010)。
「這還是整月無休,拼命搶單,一天幹十二個小時才能掙到的。」一名騎手說。
如今已「退役」的雲南騎手王偉習慣在社交平台上關注和外賣有關的帖子,接著在評論區留言,奉勸大家趁早遠離這一行。前兩年為了多賺錢,王偉總會風雨無阻地接單,尤其是下雪、寒冷的天氣,單子格外多。他在褲腿膝蓋的位置墊了電熱毯,寒風一鑽,幾年下來還是得了「老寒腿」。「現在疼得上廁所都困難。」王偉說,「看似賺了很多錢,但是一無所得。」
「價格戰」被官方叫停後,美團的激勵計劃也陸續「降級」了。「越來越難達到拿錢的標準。」趙雲豪說。

2020年,自《人物》的報道《外賣騎手,困在系統裏》讓騎手權益走入輿論中心後,騎手相關的報道泉湧一樣噴發,美團等平台也陸續做出了一些改變。但在趙雲豪看來,都只是應付輿論的形式主義。
「比如超過一定工作時間就會強制下線,看似保障騎手安全,但是呢,他給設置的是14個小時。」趙雲豪說,「而且,站點也會幫你上線。」
楊文傑偶爾閑下來會刷抖音,看到外國騎手的待遇,心裏一陣羨慕,他不明白,為何在國外,藍領這類讓人瞧不起的工作,賺得竟會很多。他把這歸結於「中國人口太多」。「如果中國人都不生,過幾十年少一半,你看他們重不重視,會不會對騎手待遇好一點。」楊文傑說。
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孫萍在《過渡勞動:平台經濟下的外賣騎手》一書中提到:隨著平台零工的到來,「僱傭關係」這一在過去維持勞動持久感最重要的契約正在日漸失效。而騎手這樣一群由「巨大互聯網紅利」和「加速城鎮化」催生的勞動者,仍充滿了不確定性。第九次中國職工隊伍狀況調查結果顯示,騎手在內的中國新就業形態勞動者已達8400萬人,佔職工總數的21%。
2021年,人社部等八部門聯文將新業態從業人員分為符合確立勞動關係情形、不完全符合確定勞動關係情形、以及不符合勞動關係情形(民事法律關系)三類。對於符合確立勞動關係情形的,「企業應當依法與勞動者訂立勞動合同」。但關於分類細則,以及怎樣與騎手這一以「網約配送員」之名被官方認定的職業適配,目前仍只存在於民間討論中。
張國健不再關注全職申請是否有通過了,父母今年已經七十歲,有一身老年病,上個月他們做了手術,需要人照顧。弟弟同樣在外打工,他有自己的小家要顧。
剛跑外賣那兩年,家人不太接受,他們早年的設想是,讓家裏這個大學生進入體制,和他姑父一樣,退休金都能拿到5000 ,不再重蹈他們每月只領150的覆轍。隨著張國健每月按時往家打錢,類似的嘮叨也少了。張國健一直覺得,想真正給騎手提高待遇、保障,不能是由平台牽頭,而是要國家層面出台相關法規。「企業向善的可能性不大,我們的法律層面一定要做出改變。否則即使京東佔了很大的外賣份額,那京東很可能會變成下一個美團。」
(文中受訪者為化名)
謝謝這樣的新聞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