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澳洲大選:是否「親中」就能贏華人票?

中澳關係回不去2010年代中期的「蜜月」狀態,中國議題的重要性也不如政黨所想。
2025年4月28日,澳洲悉尼伊斯特伍德,澳洲总理Anthony Albanese与工党贝内隆选区(Bennelong)议员Jerome Laxale在提前投票站与选民会面。摄:Asanka Ratnayake/Getty Images

編者按:澳洲將於5月3日舉行聯邦大選,現時澳洲執政黨工黨和在野黨自由黨的民意不分上下,澳洲媒體預測,這將會是近年來選情最為膠著的一次。而華人選民是這場膠著的選戰中的關鍵。今年將決定澳洲選舉結果的數個搖擺區(marginal seat)均是知名華人區,平均每個區至少20%以上的人口有華裔背景。

在這樣的背景下,有澳洲輿論似乎認為要贏華人票就要表態「親中」,這篇報道用數據說明,這可能是個誤區。

2025年2月下旬,中國三艘軍船在澳洲與紐西蘭之間的塔斯曼海域進行實彈演習,導致至少三架商業航班要更改航線,而中國被指僅在演習開始半小時之前才告知澳洲航空當局,而澳洲軍方也是通過商業航班飛行員的通知,才知道中國在實行實彈演習。

中國的實彈演習不僅登上澳洲各大媒體頭條,對於當時在準備五月聯邦大選的自由黨和工黨,無疑是競選的最新「助力武器」。為澳洲與英美簽署「澳庫斯」(AUKUS)核潛艇計劃、支持當選後會增加210億澳元國防經費的自由黨,攻擊工黨政府「懦弱」,沒有在此事上向中國表達強硬立場;在執政期間促成中澳關係暖化的工黨強調維持穩定,工黨國防部長Richard Marles則呼籲各方冷靜,指會遵循國際法來處理這件事。

自2019年的聯邦大選以來,中國一直是澳洲兩大政黨選舉拉票時的議題之一,這不僅是因為澳洲與中國的經濟合作緊密,也是因為澳洲多個搖擺區與華人區重合,而新冠疫情以來,中澳關係的惡化對生活在澳洲的華人產生不少負面影響,令自由黨在2022年的選舉輸掉多個華人區,最終敗選。在2022年自由黨選後內部分析中,自由黨列出一系列導致選舉失利的因素,其中輸掉失去華人選票排在榜首。

為此,在今年的聯邦大選中,自由黨不僅選在維州華人區Chisholm宣布今年的競選口號,而且黨魁達頓(Peter Dutton)在去年年中就公開表示自己立場「親華 (pro-China)」。達頓是自由黨內的知名保守派,曾擔任內政部長、移民部長和國防部長,在任職期間以對華強硬聞名,中國官媒《環球時報》也多次點名達頓,稱他為「好鬥政客」。此外,維州自由黨支持者在製作微信公眾號宣傳資料時,也稱達頓被污名化,指他一直以來支持兩國友好發展。

但中國議題對澳洲選舉真的那麼重要嗎?政黨表態親近中國,真的能吸引華人選票嗎?端傳媒翻查過往選舉數據、選後報告和訪問專家學者,發現中國議題的確在華人選區乃至全澳有一定影響力,但議題發揮影響力的方式和起到的作用,卻不一定如政黨所想。

此外,澳洲2019、2022到2025年的三場選舉中有關中國議題的討論,也反映了澳洲政府對中國的態度正在逐漸變化。哪怕中澳關係已經回暖,也回不去2010年代中期的「蜜月」狀態;面對美國總統特朗普開啟全球關稅戰,澳洲與中國之間的關係,也不會有所改變。

2017年3月24日,澳洲坎培拉议会大厦,中国总理李克强与澳洲总理Malcolm Turnbull在进行正式签署仪式。摄:David Gray/Reuters/达志影像

中國政策對澳洲選民影響有多大?

端傳媒翻查澳洲國立大學的澳洲選舉研究系列報告,發現即使外交與國防政策在競選拉票期間常上媒體頭條,但實際對選民的影響極小。以2022年為例,在其訪問的兩千多人中,只有5%表示,他們在投票時,將「國家安全」視為最重要的選舉議題,而32%的受訪者選擇「生活成本」為最重要的選舉議題,為人數最多。

這一民調也和由澳洲廣播公司每屆選舉都會製作的「投票指南針」系列問卷結果相符。2022年,超過40萬在澳人士有效參與「投票指南針」,在「最重要的選舉議題」中,僅有4.9%的受訪者選擇了「國防與公共安全」為最重要的選舉議題,1.5%的受訪者選擇了「外交政策」。

2025年,有超過25萬受訪者有效參與「投票指南針」問卷,選擇「國防與公共安全」的降至4.1%,「外交政策」稍微上升到2.6%,但這一進展很有可能是受到了美國的影響:2022年,選擇「與美國的關係」為選舉議題的為0%,而2025年這變成了1.8%。

哪怕是一些選前認為對中政策將會影響自己投票意向的選民,最終投票的時候也不一定是以對中政策來決定投票意向。悉尼科技大學的澳洲關係研究院在2022年3月對2000名澳洲成年人進行民調,當中有40%的受訪者指,澳洲政府的對中政策將會影響他們的投票意向,但在2023年的民調中,只有27%的受訪者表示,對中政策的確對他們的投票意向有所影響,而56%的受訪者表示,對中政策沒有影響到他們的投票意向。

曾擔任記者報導澳洲政治超過40年、如今是澳洲戰略政策研究所的高級研究員Graeme Dobell解釋,在往屆澳洲選舉中,選民最先考慮的都是經濟議題。「我不認為(中國)會在選舉議題中排前六,排最先的肯定是生活成本,然後全部都是與澳洲人相關的國內議題,」他告訴端傳媒,這是因為澳洲的兩黨政治中,默認外交和國防政策需要達到兩黨共識,所以對選民來說,作為選舉議題的價值不大,儘管他也指出,外交政策競選拉票期間的確是會被提及的元素之一。

他認為,在今年的選舉中,即使在外交政策裡,中國議題也不是最受關心的外交政策,與美國的關係才是。「(澳洲人)會覺得,習近平已經對中國做好安排,接下來只會繼續按部就班,澳洲只需要繼續和中國之間達成平衡就可以了。」他認為,比起特朗普這個不確定性,澳洲人已經默認中國未來數年仍由習近平領導,而習近平的領導方式在過去十年有跡可循,澳洲也更有經驗去應對。

Elena Collinson是澳中關係研究院的研究和分析主管,也是研究院民調的作者之一。她指出,兩黨在外交政策上保持共識,但兩黨在處理的細節上會有所不同,比如自由黨已經提出,當選後會加強國安,例如加強反外國干預框架。「這不代表自由黨上台後,會完全偏離目前澳洲對中政策的方向,但是會有所調整。」

2025年4月30日,澳大利亚威夫利谷,反对党领袖Peter Dutton与自由党奇泽姆选区(Chisholm)候选人Katie Allen一同会见华人社区领袖。摄:Dan Peled/Getty Images

「親中」就能贏得華人票嗎?

澳洲華裔人口達140萬人,當中不僅有來自中港台的一代移民,也有來自東南亞的華裔移民,以及在澳洲出生與長大的移民後代。羅伊研究所每年的民調都會問受訪者認為哪個亞洲國家是澳洲的是「最好朋友」,在2024年民調裡選擇「中國」的受訪者中,在亞洲出生的受訪者是在澳洲出生的兩倍。若看父母的出生地,那麼在選擇「中國」的受訪者中,父母中有至少有一名出生在澳洲以外的英語國家的受訪者人數最少,父母中有至少一名出生在亞洲國家的受訪者人數最多。


畢馬威與悉尼大學商學院在2020年有關華裔企業家的報告,則解釋了來自中國的一代移民和中國之間的聯繫。報告訪問了100名在澳洲設立企業的華裔商人,當中過半表示和中國有業務關係。

根據澳洲選舉研究的民調顯示,澳洲選民對中國的印象是從2016年之後開始改變,這也剛好與中澳關係開始惡化對應。從2016年開始,澳洲政府拒絕了華為5G在澳洲落戶,後來又通過了《反外國干預法》,澳籍公民楊恆鈞在中國被拘留,到2020年新冠疫情期間,澳洲提出要對新冠病毒起源做獨立調查,北京開始對澳洲進行經濟制裁。這些事件的確令越來越多澳洲人認為,中國有可能會威脅到澳洲的安全。

但值得指出的是,澳洲140萬華裔人口中,不是每個人都能參與投票;必須是有公民身分、年過18歲且成功登記做選民的人士才能投票。端傳媒分析了7個位於新南威爾士州和維州、華裔比例在英國後裔和澳洲後裔之後最高的選區。這七個選區在2016年和2019年均是自由黨黨區,但可以看到,自由黨領先工黨的幅度有大幅減少,到了2022年,自由黨失去了四個選區,剩下的三個雖然保住了席位,但是搖擺幅度中,有兩個區甚至幅度低於1。這一趨勢似乎也和澳中關係惡化、國民對中國感官變差的時間順序相一致。

這7個選區均有大約三成人口沒有投票權,當中選民人口比例最高的是維州的Kooyong,在2016年和2021年的選民登記數,佔總人口將近69%;Bradfield、Bennelong,Reid和Menzies的人口總數從2016年到2021年雖然有所增長,但選民人數佔總人口比例反而下降,這四個區內都有中國新移民定居地,從此可見,這兩個選區的人口增長中不乏未有公民權的永久居民、留學生和其他臨時居民。

端傳媒根據澳洲2016和2021年的人口普查數據,對比了在中國出生的人口佔華裔人口的比例,發現Reid, Bennelong﹑Deakin和Chisholm四個選區的一代中國移民人口比例有所下降。也就是說,雖然這四個區的華裔人口從2016年到2021年有所增長,在中國出生的移民人口也有所增長,但是這一群體對這四個區中的華人社區的影響力是有所下降。在2022年的聯邦選舉中,自由黨僅保住了deakin的席位。

另一方面,Bradfield和Menzies這兩個區中,中國出生的人口佔華裔人口比例上升,表示這兩個區的來自中國的一代移民,在這兩個選區的華裔社區的影響力仍然比較穩定。在2022年的聯邦選舉中,自由黨以微弱優勢,保住了這兩個席位。

從以上數據可以看出,每個「華人」區下的華人背景非常多元,政黨想要討好華人,使用單一的中國牌不一定能成功收穫所有華人的票,政黨以為在中國問題上表立場就可以吸引所有華人,其實不然。

那麼中國議題是通過什麼渠道來影響澳洲選民呢?從多個民調來看,選民選政府,不看政府是「親華」還是「反華」,而是看政府如何管理複雜、具有多面性的澳中關係。澳洲國立大學的「澳洲選舉研究」報告就指出,2022年自由黨之所以大敗,是輸在政府管理手段,集中在三個方面:疫情後開始的通貨膨脹、新冠疫情處理和對時任自由黨黨魁莫里森(Scott Morrison)作為領袖的不信任。莫里森從2018年到2022年擔任澳洲總理,就任期間經歷中澳貿易戰,並拋棄了澳洲與法國的核潛艇協議,在沒有告知公眾的情況下和英國、美國簽訂「澳庫斯」計劃。根據羅伊研究所2023年的民調,僅有46%的受訪者認為莫里森在外交政策上的舉措「合理」或「非常好」,是15年來所有首相中評價最差的一位。

洛伊研究所的民調也顯示,在2020年之後,雖然澳洲民眾對中國的態度有所暖化,認為中國是澳洲的經濟合作對象的人數比例上升,但認為中國對澳洲有安全威脅的仍佔大多數。

除了洛伊研究所的民調,由澳中關係研究院進行的中澳關係民調,也可以看出,比起政府選擇「親中」還是「對華強硬」,民眾更關心的是澳洲政府如何應對中國。在2024年的民調中,61%的受訪者指他們希望能夠和中國建立更強的連結,但與此同時,71%的受訪者表示他們對中國政府並不信任,64%的受訪者仍表示他們對中澳關係有所擔憂。對比自由黨政府,有更多受訪者對工黨政府處理澳中關係的方式感到滿意。耐人尋味的是,民調顯示,2021年中澳關係跌到最低點的時候,有63%的受訪者支持澳洲政府在對待中國時採取更強硬的路線,到了2023年,只有55%的受訪者支持這一做法,但在2024年,贊成澳洲政府對中更強硬的受訪者人數比例上升到將近60%。

2024年9月26日,英国伦敦格林威治旧皇家海军学院 ,「澳库斯」(AUKUS)核潜艇计划国防部长会议,澳洲国防部长Richard Marles、英国国防大臣John Healey、美国国防部长Lloyd Austin举行联合新闻发布会。摄:Kin Cheung, Pool/AP/达志影像

五年貿易戰,澳洲學會了什麼?

民調和人口數據分析表明,華人選票並沒有直接和「親中立場」掛鉤,但在這次選舉中,有香港選民告訴端傳媒,他們感覺兩黨為了爭取華人選票,以為表態「親中」就可以了,沒有意識到同屬華裔人口的香港選民,他們的訴求可能和中國出生的選民不一樣,無形中將香港選民邊緣化。

Dobell認為,從政黨的角度來看,在這次選舉中談中國,除了華人選票和選區,整個議題還有其他方面的分支,比如澳庫斯與澳洲的亞太策略,澳洲與美國的盟友關係,澳洲在南太平洋的位置和影響,以及澳洲與中國之間的經濟、文化聯絡。

他也回憶,中國以議題的形式第一次出現在澳洲選舉,是在1972年,當時的工黨政府被視為「親華」,其黨魁懷特拉姆(Edward Gough Whitlam)還曾到訪中國,當時的議題就是澳洲應否和中國建交。在這之後20年,中國並沒有在澳洲選舉議題中出現過,哪怕到了21世紀初期,澳洲提起中國,也主要是和當時快速增長的亞裔移民和和中國的經濟合作有關。

但在2022年的選舉中,Dobell留意到,無論是自由黨還是工黨,都在強調,「中國已經改變了(China has changed)」。這個改變,既指中國經濟在疫情後開始放慢,也指在外交和國防方面,中國態度的轉變。「在2024年,外交部長黃英賢在電視節目《知情人》上說,我們在太平洋上,正處於一場永久的競爭,」Dobell說,解釋這表明澳洲與中國在影響南太平洋方面將會有長期競爭。

2025年2月11日,澳洲海岸外的托列斯海峡(Torres Strait),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江凯级护卫舰「衡阳号」(Hengyang)在附近航行。摄:Australian Defense Force via AP/达志影像

就連二月中國在塔斯曼海的那場實彈軍演,Dobell都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2022年聯邦選舉前夕,中國軍船同樣到訪澳洲海域,同樣在兩黨競選拉票過程中激起不少水花。Dobell認為,中國海軍戰略要建立「遠洋海軍」,意味著這樣在澳洲海域附近出現的軍演,將會長期出現,這也是澳洲需要接受的新事實。他認為,在後貿易戰時代,澳洲政府放眼於「求同存異」——該合作的時候合作,該堅持立場的時候,就堅持立場。

Collinson認為,工黨在主政澳洲後,從政策上延續了自由黨的方向,但是工黨更為慎言,比如在提到澳庫斯計劃時,不會點明這是為了防範中國而推動的核潛艇計劃,而是不斷強調這是維護澳洲的亞太地區的利益。她也表示,自由黨在評定失去華人票是導致選舉失敗後,在過去的三年「收斂」了許多,在評論中國的時候更為謹慎,會避免使用像「懦弱」﹑「最大威脅」這樣攻擊性強的詞彙,直到最近選舉拉票開始,自由黨為了攻擊工黨,重拾了原先的那一套用詞。在Collinson看來,自由黨在表達對華立場時的強烈用詞,令大眾認為自由黨沒有妥當處理外交,而在一些華裔選民看來,這樣的語言也是讓他們對自由黨失去了信任。

「我認為(其他中等國家)可以吸取(澳洲)的一個教訓是,外交和語言同樣重要。」她指,澳洲可以在一些議題上採取對中國強硬的政策,但在另一些可以以外交、更友好的方式處理的議題上,澳洲也不妨走外交路線與中國打交道。

Collinson和Dobell都表示,澳洲的外交和國防政策,都是建立和美國的盟友關係之上。如今特朗普主政,對包括澳洲在內的盟友徵收關稅,新政府無論是哪個政黨執政,都要妥善處理與特朗普政府的關係。四月初,在特朗普宣布對澳洲同樣徵收關稅後,中國駐澳洲大使肖千在澳洲媒體撰寫評論,邀請澳洲一同對抗美國的「霸凌行為」。

為此,澳洲副總理回覆,「我不認為我們會和中國手牽手⋯⋯我們當然不想看到中美之間開展貿易戰⋯⋯但這是關於澳洲維護自己的國家利益,而不是和中國一起進行共同呼籲。」

評論區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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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Peter Dutton雖然自稱親華,但恐怕在澳洲華人的認識中並非如此,特別是選前跟One Nation的結盟。儘管澳加兩國上週的大選結果相似(中間偏左執政黨繼續執政,右翼政黨雖然總得票率相近,但還是輸掉議席,而且黨首連自己的選區都沒能拿下),但兩國華人的投票取向還是挺不一樣的。

  2. 從事政治,豈能兩面討好。

  3. Peter Dutton儘管宣稱親華,但在軍事問題上對華態度依舊強硬,尤其是前幾天的最後一次電視辯論當中,他稱中國是對澳洲國家安全的最大威脅,這也反映了他在對華態度上的矛盾與反覆。或許可以增加提及這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