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冬將至:美國削減對外援助,全球民主人權與公衛健康工作面臨危機

許多同中國有關的人權組織都依賴美國資金,此外,從為烏克蘭戰場聘請翻譯,到為緬甸抗擊瘧疾,數百個項目的運營被迫癱瘓。
2025年3月16日,孟加拉科克斯巴札爾難民營,一名羅興亞難民女孩手持印有USAID標誌的罐子。攝:Mohammad Ponir Hossain/Reuters/達志影像

【編者按】​2025年1月,特朗普再度就任美國總統,並在短短數月內迅速推動一系列顛覆內政、外交及全球秩序的政策。​從大規模削減美國國際開發署(USAID)預算,導致全球多地人道危機加劇;​到引用1798年《外國敵人法》,無視聯邦法院的禁令,強行遣返數百名委內瑞拉移民;​再到對包括加拿大﹑墨西哥及中國等全球各國加徵「對等關稅」,引發新的貿易戰;​以及簽署行政命令,試圖限制出生公民權,並推動重塑美國歷史敘事的政策。​美國總統上任首百日一般被視為被視為施政黃金期,端傳媒的「特朗普百日」專題,嘗試解讀特朗普發出的政治信號:他的目標到底是甚麼?他眼中的這個新的美國,到底會長甚麼樣子,而且誰會為此付上代價?

2025年3月28日,緬甸發生里氏7.7級強烈地震,造成大面積傷亡。曾經在國際援助中積極活躍的美國,此次卻遲遲沒有現身。直到地震發生三天後,特朗普政府才宣布派出三名國際開發署的評估人員到緬甸災害現場。救災款項方面,美國僅承諾200萬美元,幾日後才追加到900萬。而2023年的土耳其-敘利亞大地震發生後,拜登政府在數小時內就宣布提供8500萬美元的救災款項,隨後這個金額更是被追加到1.85億美元

美國國際開發署(United States Agency for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簡稱USAID)的官員表示,通常情況下,對於這種規模的災難,美國會迅速組建一支災難援助響應小組(DART)。 正如拜登政府2023年所為,當時美國派出超過兩百人的救援團隊。但這一次,特朗普政府完全沒有啟動DART的打算。僅有的三名評估人員在到達緬甸之後不久,也收到了解僱通知

此前,就在緬甸地震發生同日,特朗普政府正式決定要廢除USAID。其業務將全部由國務院接手,多名救援專家被解僱。從2025年1月20日特朗普上任時宣布凍結USAID資金,到其被正式解散,只用了不到70天。在此過程中,由馬斯克領導的政府效率部(DOGE)扮演了關鍵角色。儘管美國地區法官此前裁定其團隊參與解散USAID的行為涉嫌違憲,但未能阻止這一結果。

USAID是美國政府主要的對外援助機構,致力於促進全球發展和人道主義援助。2024年,USAID在全球提供了42%的人道主義援助,範圍涵蓋120多個國家,涉及衝突地區婦女健康服務清潔水源供應傳染性疾病防治糧食與貧困問題緩解等多個方面。而特朗普政府不僅暫停了USAID的運營,也暫停了對以上這些項目的資助。從為烏克蘭戰場聘請翻譯、在越戰廢墟清掃地雷,到為緬甸抗擊瘧疾保護亞馬遜雨林,數百個項目的運營被迫癱瘓。

受影響的機構不只USAID,還有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National Endowment for Democracy,簡稱NED)與美國國務院負責的多個對外援助機構,包括民主、人權與勞工局(Bureau of Democracy, Human Rights, and Labor,簡稱DRL)等機構。

NED由美國共和黨總統里根在冷戰期間推動成立,是由兩黨合作經營、依賴美國國會撥款的非營利性機構,主要負責推動發展中國家的民主和人權。其不僅長期支持朝鮮緬甸委內瑞拉等極權高風險國家的民主運動,也資助遍布全球的獨立媒體與數字安全項目。根據NED官網介紹,其約八成資金投入於支持第一線行動者。

DRL則是隸屬於美國國務院的部門,職能與NED類似。其在全球支持多個數字安全技術開發項目,包括廣為人知的「洋蔥瀏覽器」Tor——一款能幫助用戶隱藏身分、繞過網路審查的匿名工具。

在特朗普簽署削減對外援助的行政命令後,DRL多名合約人員遭到解約,NED的資金帳戶亦被凍結。這迫使二者暫停對旗下項目的資助,相關工作陷入困境。

2025年2月27日,華盛頓,USAID的支持者舉著橫幅,當USAID工作人員從USAID總部取回個人物品。攝:Manuel Balce Ceneta/AP/達志影像

一、 對中國人權與民主NGO的影響

許多同中國有關的人權與民主組織都依賴美國資金。NED自1984年以來就向關注中國大陸、香港、西藏及維吾爾人權的組織提供資助,範圍涵蓋勞工、法律、新聞與言論自由等多個領域。

根據NED官網報告,2023年他們資助了55個和中國有關的項目,維吾爾轉型正義數據庫(UTJD)就是其中之一。這個項目致力於紀錄新疆集中營倖存者的證詞,曾為維吾爾法庭裁定中國犯下「種族滅絕罪」提供證據。

存儲中文互聯網被刪除內容、對抗數字審查的網站中國數字時代(China Digital Times)資金也大部分來源於NED。其負責人蕭強告訴端傳媒,在特朗普宣布削減對外援助後,他們突然收到通知,NED的資金已經告竭,無法再向他們發放款項。中國數字時代只能依靠帳面上僅存的、上一個季度的資金維持運轉。

「我們先觀望了一個月,然後決定削減薪資,希望這樣能夠撐得久一點。」蕭強要求工作人員減少工作量,但團隊成員表示,即便是志願工作,或者是另找一份工作,用業餘時間繼續投入,他們也希望能將這個網站做下去。因此從表面上看,中國數字時代網站的運轉還沒受到太大影響。

但這樣的狀態能夠維持多久,蕭強表示不確定。3月10日,NED官網發出通告,稱其資金得到初步恢復。但以蕭強的了解,很可能只是NED今年已有的資金得到解凍。下一年的撥款能否到位,對NED及其資助的項目而言仍屬未知。

這種情況下,蕭強不得不轉向其他資金渠道,「我們迅速向一些私人基金會請求捐款,希望至少能夠保住我們核心項目的運營。」由於中國互聯網審查機制中AI的廣泛運用,他們的算法難以跟上,大部分工作都依靠人力完成。需要有經驗的員工24小時接力運轉,才能盡可能監控遭審查的網絡輿論,並及時保存那些有價值的、可能被刪除的文章。

而一些非核心的項目,如紀錄「抵抗流行語」的欄目「詞礁」、整理時事熱點視頻的「每月之聲」《404檔案館》播客等就很有可能被迫停止。

「但這些項目本身的價值還是在的,所以我們會一項一項地去專門籌錢,希望能繼續做下去,」蕭強說。

受影響的還有監督中國工廠侵權行為的中國勞工觀察(China Labor Watch)。其資金主要來源於美國國務院撥款,政令下達後也曾遭到短暫凍結。他們曾經考慮讓所有員工離職或者休假

儘管目前資金已經恢復,但風險依然存在。負責人李強告訴端傳媒,「我們今年的項目資金到9月末就終止了。原則上來說每年都要有一輪招標,但政府今年的資金計劃會不會繼續,我們還不清楚。」

中國勞工觀察的本輪資金是三年前申請的。去年12月,他們已經提交了對於下一輪資金的申請。通常政府會在次年的3月份通知他們是否通過初步審核,但截至採訪前,他都未能收到相關訊息。

這也意味著,那些由政府支持的項目將受到較大影響,而這部分約佔總體的90%。

為了讓這些項目繼續運作,他開始向其他渠道募款。「這個週期就會很緩慢,差不多要六個月到一年,」李強說。目前,他們已經籌到了支持明年運營的部分預算,機構得以維持基本運作,但未來可能仍有變化。

談及影響,李強的擔憂不僅限於資金。他談到,即便美國政府恢復援助,許多人也未必願意再為政府資助的非政府組織工作。「從事人權、勞工、公平這種工作的人可能還是為了一點理想的,而不是為了美國利益優先。……以前美國參與國際援助,當然也是為了自身的利益,但主要是為了全球化的利益。沒有哪個國家在全球化裡可以只有自己利益的。……有很多人是放棄了在企業的高薪工作,來非政府組織的。……(如果完全是為了美國的利益)以後這些人就可能不會願意再在NGO工作了,為了理念不可能做這種屈服的。」

同樣涉足中國人權領域的自由之家(Freedom House)所受衝擊則更為顯著。根據其官網通告,該組織在140多個國家中超過八成的活動已被迫終止,包括打擊跨國打壓行為的專案,以及紀錄針對中共當局抗議行動的「異言網」(China Dissent Monitor)。此外,自由之家亦進行了大規模裁員。

2025年3月15日,美國,自由亞洲電台的辦公室。圖:Reuters/達志影像

根據自由之家2024年財報,其資金約53%來自USAID,35%來自美國國務院。

人權觀察(Human Rights Watch) 中國部副主任王松蓮在接受路透社採訪時談到,「許多這些非政府組織都感到措手不及——他們原以為因為中美競爭,即使有資金削減,對華項目也會被保留。」

據她估計,這次資金凍結已波及數十個同樣聚焦中國議題的組織。而這些組織長期嚴重依賴美國資助,因為私人基金會與企業捐助者普遍避開政治敏感議題。其他國家政府則更傾向支持純粹的人道主義項目。

世界維吾爾代表大會(World Uyghur Congress)也指出,來自國家民主基金會(NED)的資金尤其關鍵,因為擁有海外商業利益的企業或企業家等私人捐助者更容易受到中國報復。

除了對外援助資金的削減,美國之音(Voice of America,簡稱VOA)與自由亞洲電台(Radio Free Asia,簡稱RFA)的關閉也嚴重影響了海外的中國新聞報導與人權相關工作。

自2025年3月14日特朗普政府凍結美國國際媒體署(U.S. Agency for Global Media,簡稱USAGM)的資金以來,VOA已停止運營至今。RFA則於3月21日進入最低限度的運營狀態,僅在社交媒體和網站上提供有限度的新聞更新。RFA粵語普通話頻道在社交媒體上發布此消息時,以香港反修例運動的廢墟現場為配圖,配字為「堅守至最後一刻」。

RFA旗下網絡新媒體「歪腦」也於同日停止運營,其社論引,「這不僅是媒體的哀歌,更是對全球自由事業的一個警鐘」。

根據Hong Kong Free Press的報導,RFA目前只能保留五分之一的在美員工,同時終止與全球500名通訊記者和自由撰稿人之間的合約。

然而,至少有84名受僱於USAGM所資助媒體、並持美國工簽的記者面臨被遣返原籍的風險。其中至少有15名RFA記者和8名VOA記者來自中國、香港、俄羅斯等新聞不自由地區,一經遣返,極可能被立即逮捕。

VOA和RFA的關閉不僅會影響對中國大陸的新聞報導,也將嚴重影響維吾爾和西藏的人權狀況。

RFA藏語部特約評論員、作家茨仁唯色表達憂慮,「RFA和VOA藏語部運行數十年,是藏人突破信息封鎖的生命線,獲取外部信息的重要渠道。……如今它們面臨被關閉的命運,西藏議題或可能將進一步在國際社會邊緣化,全球對藏人處境的關注也可能將隨之減弱。」

她提及,儘管中國政府在藏區的信息封鎖非常嚴格,但仍然有許多藏人冒險收聽,以及幫RFA傳遞訊息。他們或爬上高山,或躲在寺廟角落,只為聽到來自自由世界的聲音。2024年2月,新建金沙江上游水電站將淹沒六座藏族寺廟的消息,也是由RFA率先披露的。

國際維吾爾學會主席熱沙特·阿巴斯(Rishat Abbas)也撰文稱:「關閉自由亞洲電台維吾爾語組將會是一場悲劇,對於一個仍在持續遭受種族滅絕的民族來說,這無異是熄滅了一束至關重要的希望之光。中國將趁機對維吾爾人說:『你們已經被遺忘了。沒有一個國家,甚至連美國,都不再關心你們 』。」

截至目前,已有146個藏人團體57個維吾爾組織分別聯署聲明,呼籲美國政府恢復對VOA和RFA的支持。該抗議目前成效不顯。4月4日,RFA進一步削減其服務,停止向中國和西藏地區發送廣播。

RFA和VOA均對特朗普政府提起訴訟。4月22日,聯邦法官裁定特朗普政府試圖關停USAGM的行為違法,並下令恢復VOA與RFA的運營。但尚未有資金恢復的消息傳出。

香港中文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助理教授方可成在接受HKFP採訪時,媒體應該多元化其資金來源,這樣即便失去某一筆資助,也不至於立刻關閉,「坦白說,關注中國年輕人利益的優質新聞報導,完全依賴美國政府資助,這聽起來並不太合理,也不健康。」

中國數字時代負責人蕭強和中國勞工觀察負責人李強向端傳媒表示,他們會嘗試資金多元化,不想再過度依賴美國政府。

李強在一封給特朗普政府的公開信中直言,美國若將援助資金聚焦於抗衡中國而非支持實質人權工作,將削弱其影響力,「中國勞工觀察始終專注於倡導工人權益,而非成為中美地緣政治競爭的工具。」

蕭強則在接受採訪時特別提到,在這次資金削減中,有很多和中國有關的,推動信息自由、言論自由的項目受到衝擊。這類項目本就稀少,即使把美國政府資助的全部算進去,也遠遠不夠。在這種情況下,他希望有更多中國人的資源,和中國人自己的努力,來把信息空間的自由表達和創造延續下去,「這是我們自己生活的尊嚴,也是國家長久的希望。」

2025年3月12日,美國華盛頓,USAID的前總部。攝:Al Drago/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二、對新聞媒體和其他國家民主人權項目的影響

突聆噩耗的,還有全球各地的獨立媒體以及民主與人權組織,尤其在政府高壓監控或衝突頻仍的地區。

根據無國界記者(Reporters sans frontières,簡稱 RSF)保存的一份現已下線的USAID資料,該機構在2023年曾為6200名記者提供培訓與支持,援助707家非國家新聞機構,並資助279個致力於促進新聞自由與維護媒體獨立的公民社會組織。

USAID資金凍結的影響率先波及政局動盪地區,尤其是東歐。烏克蘭的媒體中有九成依賴補貼,而USAID是主要捐助者。贊助被暫停後,幾家當地媒體已經宣布暫停活動。

致力於一線報導和深度調查的烏克蘭媒體Slidstvo對於轉變猝不及防。其首席執行官兼聯合創始人安娜·巴比內茨(Anna Babinets)表示:「我們預料到特朗普上台後情況會變糟,卻沒想到這麼糟,而且來得這麼快。我們沒從資助者和其他國家的同事那裡獲得任何消息。」

她告訴RSF,「我們80%的預算受到影響。」除了前線戰爭報道所需之外,他們不得不削減所有差旅費用。儘管如此,該媒體仍將繼續製作調查報道,包括一篇揭露戰爭罪行的重要報導,以及一篇有關房地產貪腐的深度調查。未來兩個月,他們將動用有限的儲蓄來支撐基本開銷。

為了應對這場危機,Slidstvo在網路上發起了募款呼籲。同時也寄望於其YouTube頻道,希望透過影片營利延緩結業,儘管這部分收入僅佔整體預算的5%至7%。

「沒有一個國家像烏克蘭一樣受到當前削減如此嚴重的打擊,最脆弱的是在戰爭前線附近運營的小型獨立媒體」,烏克蘭真理報首席執行官兼媒體發展基金會主管安德烈·博博雷金(Andrey Boborykin)表示。受打擊最嚴重的是那些在頻繁遭受俄羅斯攻擊地區運營的新聞編輯室,它們既沒有可行的廣告市場,也幾乎不可能獲得讀者付費收入。

根據媒體研究人員分析,若2025年缺乏捐助者資金或國家預算支持,烏克蘭的報紙與雜誌數量可能減少20%,訂閱發行量也將下滑25%至30%。

資金中斷的風險還在於,可能讓意圖影響媒體立場與削弱其獨立性的資本勢力乘虛而入。巴比內茨說,「一些媒體可能會被迫關閉,或被商人或寡頭收購。我認為俄羅斯資金將進入市場,而政府的宣傳當然也會加劇。」

俄烏戰火的另一側,公民社會也不免遭受重創。從小型進步媒體《切爾塔》(Черта),到國際知名平台「美杜莎」(Медуза)與《歐洲新報》(Новая газета Европа),俄羅斯獨立媒體的運營岌岌可危。一旦機構倒閉,這些員工的歐洲居留資格可能隨之失效,面臨遣返風險。

同樣面臨挑戰的還有致力於選舉透明與公民參與的白俄羅斯倡議組織「誠實人民」(Честные люди)和幫助反戰俄羅斯人的流亡組織「方舟」(Ковчег)。前者的負責人莉娜·日沃格洛德(Lena Zhivoglod)表示,他們未來將不得不裁員15人,並關閉位於波蘭華沙的辦公室;後者則將解散一個團隊,儘管「與多數 NGO 相比,他們的情況尚稱穩定,至少有一半預算來自群眾募資」。

報導指出,此類致力於與俄羅斯相關的議題,面臨資金風險的組織約有90個

相較於東歐,亞洲的情勢同樣嚴峻,朝鮮與東南亞地區的表現尤為突出。

作為全世界極權程度最高的國家之一,朝鮮的人權倡議工作近乎是全世界最危險的。朝鮮人權組織的基金嚴重依賴NED與DRL資助,儘管他們嘗試過多元化,但其他國家政府和政治人物通常對於援助朝鮮缺乏興趣。

韓國對朝鮮人權組織的援助通常僅在政策利益一致時才會提供,且高度受政府政治風向影響,規模也遠低於美國。儘管保守派政黨曾經公開支持朝鮮人權,但在前總統尹錫悅宣布戒嚴並引發彈劾程序後,韓國局勢再次陷入動盪,反對派民主黨試圖削減對於朝鮮人權項目的資助。這無疑進一步削弱了這些組織從韓國獲得支持的可能。

「北韓自由」(Liberty in North Korea)警告,在資金完全恢復之前,許多組織都面臨規模縮小甚至被迫關閉的風險。

作為東南亞少數民主程度相對較高的國家,泰國接納了大量來自緬甸與柬埔寨的流亡記者與行動者。僅在湄索一地,就有約300名緬甸流亡記者,其生計在很大程度上仰賴美國援助。根據《衛報》報導,蘇妙(Su Myat)的團隊便是其中之一。她與湄索的記者網絡合作,培訓了一小群仍留在緬甸境內的公民記者,持續報導軍政府高壓統治下的緬甸。她本人也經常秘密越境,從泰國潛入緬甸。

USAID資金遭凍結後,蘇妙不得不動用個人積蓄,為團隊支付原薪資五成的工資。她對《衛報》記者坦言:「每天一醒來,我就得開始擔心錢的問題。」

而為老撾、柬埔寨等國的流亡人士提供庇護的泰國人權基金會曼努施亞(Manushya),則不得不關閉其設於曼谷的九所安全屋。其創始人普拉奇斯特(Pradichit)向CNA透露,他們已經完全失去了2025年的資金,一些核心項目已被迫中止或縮減。那些流亡活動家在離開安全屋後,即將面臨生命威脅。

這並非危言聳聽。三個月前,柬埔寨前反對黨國會議員林金亞(Lim Kimya)在曼谷街頭被槍殺

自今年2月到4月,曼努施亞基金會已經在官網四次發起募款行動,目前尚不知效果如何。

還在柬埔寨運營的獨立媒體CamboJA同樣捉襟見肘。為其工作的翁欽(Uon Chhin)曾是自由亞洲電台的高棉語組編輯,因其在RFA工作的經歷遭判間諜罪,被囚九個月。在《紐約時報》的報導中,CamboJA透露當前資金只能運營到六月,為了節省每月30美元的費用,他們停止了辦公室的飲用水供應。

媒體本身很少成為被報導和書寫的對象,一旦出現,往往面臨某些非人力能抵抗的原因。在伊朗、阿富汗尼加拉瓜等民主面臨嚴重威脅的國家,還有很多揭露政府腐敗的記者和翁欽一起,被迫呼吸新聞陣地失守下的共同命運。

2025年3月15日,孟加拉國科克斯巴札爾難民營,羅興亞人在USAID資助計劃的招牌旁販售水果。攝:Mohammad Ponir Hossain/Reuters/達志影像

三、對全球人道主義救援項目的影響

除了緬甸地震救援外,全球各地的人道主義援助,首當其衝的是公共衛生健康領域。

旨在應對艾滋病毒危機的總統防治艾滋病緊急救援計劃(PEPAFR)在USAID資金被削後陷入停滯。該計劃由小布什總統於2003年創立,是歷史上單一國家對單一疾病防治投入最大規模的行動。20年來,美國政府已投入超過1100億美元,挽救逾2600萬條生命,並防止近800萬名嬰兒在出生時感染艾滋病毒。

然而,特朗普政府的舉措很可能令這個項目這麼多年以來的努力化為泡影。該項目由USAID和美國疾病控制和預防中心(CDC)聯合開發實施。特朗普政府不僅暫停了USAID的運營,也終止了CDC與外部合作夥伴的聯繫。
醫學專業期刊《柳葉刀》(The Lancet)發文稱,如果美國不恢復對PEPAFR的資助,到2030年,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區可能有近50萬兒童死於艾滋病相關疾病。

儘管國務院曾經給予PEPFAR項目部分豁免,但由於管理混亂,大部分項目並未恢復運營。美國政府還暫停了對於聯合國艾滋病規劃署(UNAIDS)的資助。其負責人警告,如果資金援助沒有恢復,每天都可能有2000例新增病例,而未來四年將導致額外的630萬人死於艾滋病。

在南蘇丹,這個飽經戰火與貧困的國家,一位名為彼得·唐德(Peter Donde)的10歲男孩已經因資金削減造成的藥物短缺,於今年2月底死去。《紐約時報》的專欄文章《馬斯克稱無人因援助削減而死,事實卻遠非如此》中寫道,他出生時因母嬰傳染得了艾滋病,曾經因為PEPFAR的援助而倖存。

而在肯尼亞,社區衛生工作者奧德拉也即將失去抗逆轉錄病毒的藥物,這種藥物自2009年起由美國政府向肯尼亞免費提供。「我開始想像,或許我將難以看到孩子長大成人、組建家庭。」,奧德拉對《福布斯》(Forbes)的記者

非洲大陸上,像彼得這樣的孩子、奧德拉這樣的母親,還有無數。他們面臨的威脅不僅來自於艾滋病,也來自瘧疾、結核病、禽流感脊髓灰質炎和埃博拉病毒 —— 特朗普政府大幅減少對以上所有疾病的監測、預防與治療資金。

對於正遭遇十年以來最嚴重霍亂疫情的南蘇丹而言,此舉無疑是雪上加霜。國際慈善機構救助兒童會在報告中提到,來自南蘇丹東部邊境的五名成人和三名孩子在尋求醫療幫助的過程中死亡。他們在高達40攝氏度的酷暑中跋涉,沿途沒有水源和藥品,只為到達離他們最近的醫療診所,而原本可為他們提供協助的其他診所早已關閉。

2025年3月14日星期五,美國羅德島州,一箱箱花生醬等待被送往世界各地,幫助營養不良的兒童。攝:David Goldman/AP/達志影像

美國還宣布退出世界衛生組織(WHO),理由是:WHO沒有正確應對新冠疫情。四年前,特朗普退出WHO的企圖被繼任的拜登總統叫停。這一回,美國人和WHO都再難有這樣的幸運。作為WHO的主要資助國之一,美國退出所導致的財政赤字幾乎不可能被任何其他國家覆蓋。受影響的,不僅是現有醫療項目與疫苗研究,還有未來的疾病監測系統。美國乃至全球對重大公共衛生危機的應變能力將被大幅削弱

其他聯合國機構也未能倖免。2025年2月4日,白宮宣布美國退出聯合國人權理事會(UNHRC)。此後數月,聯合國難民署(UNHCR)聯合國人口基金(UNFPA)世界糧食計劃署(WFP)……資助中止或部分暫停的消息如雪花般飛來。

然而,那些可能成為特朗普「政治改革」代價的人,或許來不及理解這一切為何發生。

南蘇丹的新產婦阿登·東(Adeng Dong)誤以為前來採訪的《紐約時報》記者是美資診所的所長。出於對美國援助的感激,她打算用記者的名字為嬰兒命名,卻不知道新一任美國領導人已經決定「讓這裡的婦女在塵土中流血至死」。

同一間診所的十八歲孕婦阿布克·馬卡克(Abuk Makak),腹中的孩子已經來不及在診所結業前降生。

邊境另一邊,新生兒和母親一起在被關停的施粥所旁苦苦挨餓。大洋彼岸,數萬箱救命花生醬在倉庫裡靜靜等待過期

儘管造成的影響如此深遠,美國政府對外援助其實只佔當年聯邦總預算的1%左右,而非美國人印象當中的「超過三分之一」。其中,用於公共衛生與健康的對外援助僅佔聯邦預算的0.1%

根據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數據,2024年美國對外援助總額為633億元,約為軍費開支的十四分之一。以對外援助佔國民總收入的比例為指標計算,排名最高的挪威約為1.02%,而美國僅佔0.22%,在經合組織國家中排名倒數第八。

2025年3月31日,緬甸曼德勒,中國救援隊在緬甸一棟傾斜的公寓大樓內進行搜救。圖:VCG via Getty Images

四、中國的介入以及可能的後果

緬甸曼德勒地震迄今已有一月。據聯合國難民署報告,此次地震已造成超過3000人死亡,5000人受傷。餘震不斷、資源不足,都令後續救援變得尤為困難和緩慢。美國在國際援助上的退縮,也為其他國家打開了介入與擴張影響力的缺口。

中國和俄羅斯迅速行動。中國向緬甸派出了30多隻救援隊伍(共計600多名救援人員),並提供了超過一億人民幣(約1370萬美元)的援助。而俄羅斯則在震後第二天就向緬甸派出了兩架載有60多名救援人員的飛機,後續又補充了超過30噸的救援物資。

但中俄同時也是緬甸軍政府的主要武器供應國。2021年緬甸軍政府推翻了昂山素季的民選政府之後,兩國持續向其提供軍事援助。地震發生前,俄羅斯一直試圖通過軍援換取礦產交易,而中國則希冀能從緬方獲得穩定的稀土供應。

由於緬甸軍方嚴格控制國際援助運輸渠道,大量物資無法送達實皆等反抗軍實際控制的地區,致使當地救援隊只能徒手挖掘廢墟。中方援助的實際成效亦難以評估

緬甸軍政府不僅拒絕了台灣救援隊的進入,還限制外國媒體報導,中國環球電視網CGTN與新華社成為少數能從災區傳回現場影像的媒體。印有「中國救援」字樣的橙色與藍色救援服隨即出現緬甸各大社交媒體的影片中,為中國博得不少好感,中國藉此營造起「負責任」的大國形象。

但與俄羅斯對緬甸軍政府的單一支持不同,中國與緬甸反軍政府武裝之一的「三兄弟聯盟」也有聯繫,曾協力打擊電詐集團。北伊利諾伊大學的副教授塔拉菲·丹(Tharaphi Than)分析,在美國撤出援助之後,緬甸少數民族武裝部隊可能不得不迫於生存壓力而考慮與中國合作。

合作一旦達成,中國在調解緬甸衝突方面的話語權必然得到提高。這也與近年來,中國加強國際衝突調解者角色、提升地緣政治影響力的戰略目標不謀而合。

2025年3月31日,緬甸曼德勒,中國救援隊成員在地震現場搜尋倖存者。攝:Chen Yongnuo/VCG via Getty Images

緬甸並非中國拓展行動的唯一地區。在美國取消對柬埔寨兒童援助項目的一週後,中國即推出了與其內容幾乎一致的援助計畫。同時,中國還宣布資助柬埔寨的排雷行動、盧旺達的幼兒發展項目,為烏干達、肯尼亞等國捐助糧食,並向尼泊爾的電力計畫拋出橄欖枝。

尼泊爾是支持香港國安法的53個國家之一,曾因2024年的中尼聯合聲明中用「Xizang」取代「Tibet」而引發爭議。中方一直將其視為推進西藏發展戰略的重要夥伴,並試圖通過「一帶一路」協作打開南亞格局。《外交官》(The Diplomat)雜誌評論指出,尼泊爾曾經為了抵制中國影響力而接受美國對該國電力計畫的資助,如今卻不得不面對這一決策所帶來的後果。

與現任美國政府相比,中國政府在戰略上顯然「更容易預測」。即便僅僅是為了規避風險,亞非拉發展中國家接過中國橄欖枝的意願也很有可能增強。更何況,中國早已是非洲最大的貿易夥伴、基礎設施融資提供者,以及第二大外國直接投資來源國

不能否認的是,中國的介入的確為這些瀕臨絕境的國家帶來一線生機。但介於國內經濟形勢疲軟,中國能擴大的對外援助空間有限。且與美國不同的是,中國更多提供貸款而非無償援助。其中部分貸款以受援國的自然資源作抵押,旨在推動中國企業與產品出口。對於一些財政脆弱或高負債國家,過度依賴中國貸款還可能會引發債務危機,例如斯里蘭卡老撾贊比亞等國就曾因無力償還而出現財政困境。

而且,中國的對外援助秉持所謂的「不干涉內政」原則,對於受援國沒有資金透明、民主轉型、保障人權等方面的要求。相反,中國援助還可能附著打壓異議、控制少數族群和加強境外維穩的目的。例如,中國曾要求塔利班驅逐阿富汗境內的維吾爾武裝分子,作為提供經濟援助的交換條件。

那些致力於民主與人權的組織,也可能成為中國滲透與施壓的對象。至少有兩家關注中國議題並曾接受美國資助的機構向NPR表示,他們近期接到與中國政府有聯繫的人士主動接觸,對方提出可協助引薦中國資助者。另有一位隸屬中國政府的匿名代表建議這些組織,與其批評中國,不如在境內推動「私下對話」,以實現社會變革。該提議被其聯繫過的組織成員形容為「用資源換取沈默」。

繼美國削減對外援助後,英國德國法國比利時瑞典荷蘭等歐洲各國同樣壓縮對外援助預算,為了應對來自俄羅斯的威脅增加軍費,或平衡國內財政壓力。儘管韓國日本澳洲等國有意增援,但對於大面積預算削減所留下的黑洞而言,很可能是杯水車薪。

4月22日,美國國務卿盧比奧公布一項國務院改革計劃。提案中最引人矚目的,是撤銷「負責民事安全、民主與人權」的副國務卿辦公室,該辦公室原本負責在全球推動美國價值觀。

民主、人權與勞工局(DRL)也將被裁撤,與人口、難民與移民局(PRM)一起併入新建的對外援助與人道援助辦公室。而根據《紐約時報》此前得到的備忘錄副本,特朗普政府後續還可能取消對聯合國、北約等國際組織的資助,撤除美國在非洲的所有業務,並關閉所有駐非使館。

對於地球上超過半數的人口來說,這場嚴冬,可能才剛剛開始。

評論區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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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呼籲網友將文章分享給朋友,謝謝。

  2. 一条狗的生活意见_我代为打字表示:

    美国人能别这么像巨婴吗?从上而下的巨婴化国家,简直给个机会能直接奔回大英帝国温暖的怀抱继续当殖民地了,毕竟殖民地关税是0而且还有很多最爱的制造业。

  3. 看看Wiki上怎麼寫的:
    『廖元豪長年撰文批評民進黨限制言論自由,諸如2019年認為「武統」言論「礙著誰了」[3]、同年認為民進黨立法院團提出的「臺灣地區與大陸地區人民關係條例」的修正草案,禁止臺灣人為中共作政治宣傳的如同威權政府[4]、2020年認為中選會應容忍被批評為「忠犬會」[5]、2022年批評數位中介法「讓人看了毛骨悚然」[6]等,認為即使是「武統」台灣的言論也應該受到保護。』

    再看看歪腦上的:「廖元豪认为,台湾若继续以“国家安全”之名对陆配施加不合理的法律限制,不仅损害自身的法治精神,也可能进一步撕裂社会。」

    哇,請問一下,現在在「歪腦」上面的作者是怪物嗎? 是拿美國錢做中國的走狗嗎?
    .
    陸配權益問題,誰不找,偏偏找馬英九的人,找支持鼓吹武統台灣的人。
    .
    請問一下,對中國人而言,台灣人真的這麼賤?美國人真的這麼賤嗎? 要美國人付錢支持「武統台灣的自由」?

  4. 「由于美国政府停止了对我们的资助,自3月21日起,歪脑已停止各平台的更新。」

    自由亞洲之下的「歪腦」平台,在陸配問題上竟然是選用台灣紅統派的馬英九基金會董事來作為論述主體,來宣傳台灣政府對陸配族群的「迫害」。

    有夠下賤。做為中國人,收美國政府的資助,卻宣揚台灣親中者的論述,與中共合流。

    是美國政府白癡,還是這些中國作者不要臉、沒有羞恥心、沒有底線?

  5. @sts24 請你解釋一下「中國」是用什麼態度來處理台灣2300萬人參與WHA的:

    國台辦:「我們的立場是一貫的、明確的,即必須按照『一個中國原則』來處理。」

  6. 感谢提供的信息,但为什么提到中国援助就要用“意图”“交换”“地缘战略”这样的词,这些词用于美国的民主人权援助上就不成立吗。“中国援助的效果难以评估”,美国资助自由媒体的实质性影响又有充分的证据评估吗。选择用两套话语体系分别去解释两个东西的话并不能构成一个平衡的argue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