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隨着2023年底,緬北撣邦果敢地區被緬甸同盟軍重新佔領,盤踞在果敢老街大批涉網絡詐騙人員或被抓捕遣送回中國,或鳥獸四散逃往金三角地區的緬甸大其力、老撾金三角金特區以及緬東苗瓦迪、柬埔寨西港等地。在金三角地區,今年年初,中國警方與緬甸軍警聯合行動,清理大其力電詐園區;4月以後,中國與老撾兩國警方合作,對金三角特區內的電詐人員進行抓捕。有「狗推人生終點站」之稱的苗瓦迪,成了電詐產業最後的堡壘。
苗瓦迪位於緬甸東部克倫邦,和泰國湄索僅隔一條淺淺的莫艾河(Moei River)。雖然自2023年5月,泰國政府就應中國政府要求,暫停了外國人,特別是中國人由湄索口岸出入緬甸克倫邦的,但仍阻擋不了中國人通過莫艾河上的「自然通道」 偷渡進入苗瓦迪。
苗瓦迪地區的跨國有組織犯罪,包括非法賭博、在線欺詐,洗錢,更衍生出販毒、賣淫、人口販運等問題。數以萬計的販運受害人被園區限制人身自由,不得不忍受惡劣的居住環境,在高壓下被強迫勞動進行欺詐活動。人口販運受害人的解救,是社會輿論關注焦點。
爾虞我詐騙中騙
張團長已經三天三夜幾乎沒閤眼了。
張團長最近有好幾個人要救,一個比一個麻煩。前段時間,張團長認識了一個身在在苗瓦迪的老鄉,這個老鄉的家,距離張團長家不足40公里。兩人相談甚為投機,老鄉時不時給張團長發一些他出入苗瓦迪各園區的照片,說自己有能力從詐騙園區救人。張團長覺得老鄉有點能耐,於是試探性讓老鄉從苗瓦迪亞太城的宏圖物業救一個人出來。
亞太城位於苗瓦迪鎮外的水溝谷地區,被稱為世界最大的電詐園區。但是,亞太城管理委員會認為他們僅僅是園區的管理者,本質上是個巨大的物業管理公司。聯合國毒品與組織犯罪辦公室一份關於東南亞電詐和人口販賣的報告則稱,犯罪集團往往標榜自己為合法的商業實體,甚至慈善機構。
亞太城的土地對外招標轉讓,購買了土地自己開發建設的公司被稱為二級開發商,這些開發商也成立物業公司,管理其名下產業,被稱為「二級物業」。宏圖物業就是這樣一家公司。電詐基層從業人員「狗推」口中的黑物業,會幫電詐公司執行體罰,以封閉管理為名,限制員工人身自由。宏圖物業是亞太城數一數二的黑物業。
對張團長的請求,老鄉一口答應,並且很快給張團長發來了救援對象在宏圖物業某公司的視頻,張團長也爽快地轉了18萬讓老鄉去談賠付。老鄉收到這筆錢後,就此開始各種理由推搪,不接電話玩失聯。張團長心裏隱隱覺得不妙。
張團長把手裏的菸屁股掐了,地上已經有三個空煙盒了,抬眼一看,外面天矇矇亮,已是早上五點多,電詐園區幾乎都是夜裏上班,張團長跟着又是一夜未眠,急忙洗簌一下,去醫院看老婆。
張團長的老婆今年40多歲了,是大齡產婦。這兩年做試管成功懷上了他們第二個孩子,這幾天時間,老婆出現早產跡象,一直住在醫院保胎。張團長的錢都歸老婆管,大約有八萬,張團長想把這筆錢拿過來,先還給受害人家屬。
老婆看着張團長魂不守舍的樣子,感覺他經手的案子又出事了。前幾次救人的案子,確定介入後,兩天內就會把人救出來,但這次三天沒動靜。老婆淡淡地表示,如果壓力太大,做完這單就不要再做了。然後不動聲色把八萬塊給老公轉了過去。
張團長一邊籌集資金退還救助人的錢,一邊去派出所報警威脅那位老鄉現身,一邊跟自己在泰國的各路朋友求援。手機叮叮咚咚響個不停,打到發燙。
張團長的老鄉這時冒泡了,證明自己並不是蓄意欺騙,還給出了最近失聯的理由:這幾天苗瓦迪局勢嚴峻,手機基站被炸了,信號不好。克倫解放軍已經打到苗瓦迪泰緬友誼大橋,亞太城商務部發布通告,進出亞太城的報備暫停,所有進出苗瓦迪的「交通」都停止了。救了人也無法離開。那位老鄉特意又去宏圖園區裏面拍了一段現場視頻給張團長。此時,張團長在泰國的朋友也設法找到了在宏圖的關係,聽說人在園區現身,立馬發動保安尋找。最後,調閱錄像發現,晚了一步,人已經離開。線索再次中斷。張團長剛剛放下的心,又揪了起來。
宏圖物業去涉事的公司調查了一番,發現根本沒有人來談賠付。但是確實有人曾來過公司,給這名求救人員拍了視頻,理由是其家人得了癌症,快死了,想見兒子最後一面。宏圖物業迅速找到了來園區拍視頻的人,並通過這個人套出了騙子的地址。宏圖物業的保安們衝進賓館,踹開房門,抓住了張團長的騙子老鄉。
錢總算是有了着落。張團長長舒了一口氣,再去醫院,吞吞吐吐把事情告訴了老婆,老婆依舊波瀾不驚,說她自己早有察覺。張團長的老婆還見過更大的陣仗,那時她才懷孕五個月。張團長設法從苗瓦迪KK園區一家公司撈了一個中國人出來,出門的時候被園區物業攔截了下來。
那段時間,以緬甸北部老街「四大家族」為首的10名電詐園區保護傘,被作為犯罪集團要犯引渡回中國,震懾了緬甸電詐利益集團。苗瓦迪最臭名昭著的以「噶腰子」聞名的KK園區率先開放管理,即被困園區的人如果願意回家,都可以去物業報名,統一安排回國。KK園區發布公告明令禁止買賣人口,園區公司的勞動合同被強行縮短為一年,員工離職賠付統一為6萬塊人民幣,工作滿一個月抵5000,工作滿一年零賠付。個人報名付了交通費用就可以回家,如果付不起費用,等待園區和中國警方對接,統一安排,同時禁止公司私下放人。
最終,張團長救的這個人,按照KK園區流程,被送到了曼谷機場。這個人到機場後,出爾反爾沒有回國,給自己買了一張飛往迪拜的機票,又去幹詐騙了。和張團長聯繫的家人在上海虹橋機場並未如約接到人,大罵張團長是騙子,衝到張團長家裏大鬧,要求退錢。
事情一直鬧到派出所裏,張團長焦頭爛額,想方設法自證清白。證明人確實是被從園區救出,從機場自行離境。「要不是從KK園區到曼谷機場,一路都有視頻,最後還找關係託人查到了飛行航班」,張團長心有餘悸地說,「我差點被警察當騙子抓了。」這事最終不了了之。
從受害人到救援者
張團長原先是廚師,在東南亞幾個國家都待過,是這個「救援行業」的後起之秀。張團長2022年疫情期間在泰國換簽證時遇到一位高總,高老闆邀請他去苗瓦迪園區做餐飲,並承諾他來去自由。年底的時候,他跟着老闆去了苗瓦迪。第一週,老闆讓他到處看看,籌備餐廳,同時也請多才多藝的張團長幫助搭建網絡,測試電腦軟件等。到了第二週,老闆開始跟他談話,讓他了解學習詐騙軟件的使用,並招募更多的人加入公司,張團長覺得不太對勁,跟老闆說想先回家一趟,處理好家裏的事再過來。老闆沉默了,彼此都看破對方。那天夜裏,收拾完廚房,張團長坐在宿舍門口抽菸,望着不遠處黑漆漆的莫艾河,心裏翻江倒海。
張團長說只要能掙錢,本來自己什麼都能做。但是,那幾天公司新來了一個叫「胖虎」的,他的經歷讓張團長感到了害怕:胖虎的老闆在緬北被抓了,整個公司人員都上了警方通緝名單。胖虎回不去了,哀求高老闆把他搞到苗瓦迪繼續幹詐騙。這讓張團長猛然驚醒,自己不能淪落成這樣。他有一個女兒,小腦萎縮,非常依賴他這個父親。老婆已經高齡,答應做試管,最後再拼一把懷一個健康孩子。窮也好,富也好,一家人要齊齊整整地在一起,自己決不能成為通緝犯!
張團長見四下無人,不敢回宿舍拿鞋子,光着腳下了樓,直奔河邊,一頭扎進了莫艾河裏。5月份,泰國已經進入了雨季,這個園區在苗瓦迪鎮的邊緣,已經屬於山區,河流在園區附近突然拐彎收窄,河水異常湍急洶涌,河底都是石頭,長滿青苔,非常滑,人難以站立,再好的水性也發揮不了。
張團長被河水沖刷,腰被卡到河中心的大石頭中間,頭無法冒出水面,生死關頭,他拼盡最後一口氣,雙手用力撐了一把兩邊石頭。突然腰間一鬆,旋即人被水衝了下去,接連嗆了好幾大口水,在江邊長大的他,心有餘悸地說,「一輩子沒在河裏喝過那麼多水」 ,「下游80米的地方有一個緬甸的兵站,幸虧河中心正好有一棵大樹,抓住樹枝爬上對岸到了泰國,否則被緬甸士兵撈起來,不死也要脫層皮。」
從泰國回國後,張團長把自己詳細的逃跑經歷拍成小視頻,放到抖音,原來是想着曝光無良園區老闆高總,結果歪打正着,成了一名反詐網紅。隨着名氣越來越大,能救人的,求救的都找上了他。
張團長認為自己在救援中的角色相當於是一個「擔保平台」,他收取家長的賠付資金,保證在支付資金後,人員確定能從園區獲救,家人不致於付了錢人財兩空。同時,確保救援代理救人後,能將人偷渡送回國門,再給救援人員支付資金。在這個過程中,他則收取一定費用。
上述KK園區的救援案例,家屬正是基於「人財兩空」的擔憂才要求張團長介入。家人交付贖金,代理把人從公司帶走後,卻把人賣到其他園區的事並不鮮見。這幾天,一位雲南的單親媽媽發布尋人啓事,她未成年的兒子被騙到苗瓦迪,支付了賠付後,兒子被代理帶離園區,並沒有回家,又被賣到了御龍灣園區,已經失聯一年了。
張團長處理的另一個典型案例,是TTM園區的一個救援案,張團長讓家屬自己打聽到的向園區賠付的價格是20萬。他去居中談判,保證人員送回國門,再收取額外偷渡費用大約3萬,另外勞務費等辛苦費總計5萬塊,通過自己找到苗瓦迪的關係,以共15萬的價格,從園區要到人並送到了泰國湄索移民局。
但張團長的救人也跌跌撞撞。
前幾天,張團長設法找到關係,衝進湄索一家賓館去救兩名即將被賣到苗瓦迪的中國人,賓館前台故意給了錯誤的房間號,導致帶錯了人。這時沒人敢再次衝擊賓館,只能在街上不斷喊話,最終讓兩人自己走出賓館得到了解救。
這家旅店是黑社會一處著名的「安全屋」,可以為來來往往的護照和簽證有問題的人提供庇護,這一行動惹惱了黑社會,帶頭進賓館的人不得不在事後託關係登門賠禮道歉,並保證不再犯。每名求救者的家屬則為此支付了一萬美元的贖金。
張團長並不是救援行業的老手,不知道經營賓館的灰產人員並不會在湄索的大街上強行抓人,如果求救的人,敢自己設法走出賓館,躲到一個安全地點,救援人員再去救助,則不需要支付贖金。來自台灣的資深救援人員Sammy就曾以這種方式解救了一個人。
良莠不齊的救援隊
Sammy是台灣人,在反人口販賣的救援圈子裏名聲赫赫。他早年在柬埔寨經商,很早就介入對被困柬埔寨西港園區的台灣人的解救。不過,去年以來,Sammy的煩心事也是一樁接一樁。
今年春節過後,Sammy發現自己被老撾老撾金三角特區列入了黑名單,無法進入特區。這事估計和他春節期間,在苗瓦迪從百盛園區救了一名美籍台灣人有關。百盛公司是緬北老街白家的產業,老街失守後,被轉移到了苗瓦迪。緬北、金三角以及緬東的灰產同氣連枝,消息傳得飛快。
苗瓦迪的灰產行業中,華人佔據大頭,在此地投資甚巨,以致不少當地官員曾被送到泰北學習中文,說得一口流利的中文。苗瓦迪縣的水溝谷又被稱為克倫邦中國城,不但有各色中國美食,甚至,賓館廁所的設置也是按照中國標準,沒有東南亞隨處可見的沖洗屁股的噴頭。儘管克倫邦有自己的新年,春節在當地也是隆重節日,氛圍甚至比中國還傳統。
Sammy除夕時帶着年禮去苗瓦迪,打算給各位灰產大佬拜年,並未如願。今年大年初一,苗瓦迪戰爭陰雲密布,克倫邦各個武裝派別之間在為「打」還是「和」正在緊張談判。苗瓦迪各詐騙盤口的「盤總」紛紛離開是非之地,去泰國過節觀望局勢。
Sammy對這位台灣人的救援工作也不順利,百盛園區堅持自己是一家經營礦泉水業務的的正規公司,正致力於幫助當地緬甸人脫貧,什麼園區、電詐一概不知。Sammy打通關係,請求苗瓦迪軍方出面處理,軍方跟着忙了兩天也不見下文。眼見事情不那麼簡單,Sammy把自己能聯繫上的所有盤總和物業都挨個喊了一遍話,說百盛收了兩萬美金賠付不放人。把這事鬧得沸沸揚揚,百盛公司當晚就讓受困人打出視頻通話,保證第二天放人並送到湄索。這種硬槓,廣而告之的救人方式,估計掃了黑社會面子,讓黑社會心生不滿。
Sammy和陳寶榮、阿龍在救援界衆所周知,他們都在柬埔寨西港做過生意,彼此認識。電影《孤注一擲》導演和編劇向陳寶榮請教了很多,阿龍的名字則出現在這部電影末尾的鳴謝名單上。陳寶榮說,從園區撈人是疫情以後的事。疫情之前,賠付很低,買賣人口的現象並不嚴峻。疫情開始後,由於邊境封鎖,偷渡一個人到園區的成本急劇上升,人員想離開,需賠付給電詐公司的費用也水漲船高。陳寶榮就是從2020年開始救人的。柬埔寨是電詐的大本營,在柬埔寨救人的,積累了一定的人脈資源,在緬東苗瓦迪和金三角地區的大其力也能救人。
而來自金三角地區的救援隊則更為魚龍混雜。
金三角特區位於金三角地區的老撾境內,和緬甸大其力以及泰國清盛碼頭隔湄公河鼎足相望。金三角地區是和緬北的老街和佤邦、柬埔寨西港、緬東的苗瓦迪齊名的著名電詐聚集地之一。
金三角特區被業內簡稱為「特區」,特區內的電詐公司被稱為網絡投資公司,所在的園區則被稱為網投園區,特區成立了特行辦和治安局負責區域內的治安問題,很早就規定網投園區的公司不能買賣人口,不準隨意打人體罰,以上情況一但被舉報查證屬實,公司就會受到處罰。金三角特區也因此被業內戲稱為「電詐模範園區」。
雖然這些規定大多隻是紙面功夫,但也確保了「鍵盤狗」們有一定的人身自由。電詐人員和公司之間的爭鬥,以及特區內外不同管轄權、執法的差異,催生了一類特殊的人群:賞金獵人。對於惡意欠賬或者攜帶公司資產跑路的鍵盤狗,老闆們會利用電報群發出懸賞令,消息靈通的「賞金獵人」聞風而動,幫助老闆抓捕;逃跑的人也會找有實力的人尋求短暫庇護,幫助自己跑路回家。
2023年末,隨着緬北陷入混亂,臨近的金三角大其力的園區不斷發生衝園逃跑事件,不少人被老闆賣掉,或被轉移到山上和家屬失聯不知所蹤,家屬們迫切希望自己的親人趕緊回家,買賣人口價格飛漲,金三角地區不少做偷渡的蛇頭或者「賞金獵人」搖身一變成為救援隊,去大其力園區撈人。而且,無論人是否能救出,都要先付費。
國內自媒體反詐博主,也像雨後春筍一樣冒出來。夕誠是2023年8月開始的做人員解救的,他說自己的角色近似「中介」,他在微信、抖音這些平台上發布電詐園區信息,以及能安全送回國門的保證,吸引客戶,接到訂單後,他設法找人談判賠付金,找蛇頭「交通」,把這些人送回國門。夕誠說自己沒掙到錢,不是救人要價太高,就是求救的沒錢,或者乾脆就消失了。他說,早幾年前開始做的,掙到大錢了。
電詐社區一條曝光亂收費的帖子,揭開了這些隱秘交易的一角。
一個名叫「南粵反詐」的抖音博主對外聲稱有軍方渠道救人,保證人員能被安全送到國門。被曝光的截圖談及了一位未成年人的救援,總共收的費用不高,在救援行業還算屬於良心價,預收了五萬塊,家屬和他們爭吵後,退回家屬一萬多塊「交通費」,實際收取了將近四萬,但其中四千塊子虛烏有的「報備遣返費」引發了爭議。
除了費用問題,多方出現同時聲稱人是自己救的,並跟家屬要錢,也是經常的事。
在大其力的某救援隊,自稱是湖南反詐組成員,拿着騙來的湄索河邊救援現場的照片,出示給國內警方,聲稱自己在救援,要求聯繫家屬支付六萬塊的救援費用,然後拿自己和警方對話截屏展示給另一位求救的家屬,證明自己的救援能力。經過調查,這位其實是湖南的勸返人員。
另一位自稱某地警察的弟弟「汪哥」,也被證實是當地警方勸返人員。金三角地區的救援隊中不乏這樣長期滯留東南亞的警方勸返人員,通過和國內警方合作救人,幫助警方解救一些未成年人或者警方已經立案被拐賣的人員,立功換取回國後的寬大處理。
缺失的官方救援渠道
聯合國的一份關於東南亞在線欺詐的報告認為,跨國犯罪集團在東南亞聚集,因為看到這些地區的法治薄弱和官僚系統的腐敗。而在緬甸邊境地區密布的規模驚人的電詐園區,跟緬甸「控制着重要邊境地區的非國家武裝團體,有着與有組織犯罪集團合作的歷史」有關。
腐敗、法治薄弱以及武裝平行政府,這些複雜的因素導致通過官方渠道從園區救人困難重重,且耗時甚巨。Sammy說,印度政府為了救苗瓦迪被困國民,給緬甸外交部、內政部、移民總署、警察總署,勞動部等,每個相關部門都發了公函,耗時數月解救了一批本國公民。2023年8月,三名雲南初中生被困苗瓦迪,引發輿論關注,中國大使館介入救援,11月方獲釋回家。而且,中國大使館也難得介入個案。對於數十萬計的中國籍電詐人員來說,靠發公函解救杯水車薪。
而救援隊藉助各種私人的關係,和園區、電詐公司盤總、軍方、甚至黑社會幫會交涉,交贖金直接救人,不失為一種簡單、快捷、高效的方法。
不過,找關係交賠付救人的方式有一定爭議,Sammy說他的底線是不在其中掙錢,反人口販賣組織GASO的陸向日反對這種方式,認為助長了人口買賣,柬埔寨義工隊的陳寶榮則表示愛惜羽毛,不介入涉及賠付的救援行動。陳寶榮在柬埔寨帶着自己的義工隊隊員衝擊園區救人。
Sammy和媒體,尤其是台灣媒體關係非常好。灰產行業見不得光,悶聲才能發財,被輿論盯上,很快就會成為衆矢之的,沒法幹不法勾當。動用輿論的力量,施加壓力,也是一種很好的救援方式,不過,Sammy也曾因此被反噬。
去年年中,一名來自中國廣西的女網紅被困KK園區,向外界求助,Sammy在臉書發布視頻,聲稱一名百萬粉絲女網紅,在曼谷打卡男模餐廳,被人下藥,醒來時已身處苗瓦迪,慘遭強姦並被軟禁。第二天,Sammy在視頻記者會上還表示,該女網紅家屬已向園區支付賠付,已經被釋放。很快Sam被打臉,獲救的女網紅否認了被下藥、被強暴,並且表示要向Sam討要說法。
另一名救援人員阿龍介紹說,是他向KK園區物業投訴了公司買賣人口,救出了女網紅。那時KK園區已經頒布公告,禁止買賣員工,違反這項規定,罰款500萬泰株,人員免費回家。公司負責人和女網紅最終彼此達成諒解,女網紅收回買賣人口的指控,付了一半賠付五萬塊後獲釋。
這事很掃Sammy面子,連帶過去「造謠」 黑灰產被抓包的一些往事,也被翻舊賬。 但是這樣的後果並不嚴重。救援屆的元老級人物,中柬義工隊隊長陳寶榮和助手陳曉華,曾因為炒作的柬埔寨西港「血奴」案,慘遭牢獄之災,在柬埔寨獄中待了10個月,直到2023年初才出獄回國。
陳寶榮接近50歲,是廣東慈善基金會義工隊隊長、柬埔寨華人互助協會副會長,早年在柬埔寨打拼,他的中柬義工隊從柬埔寨西港園區救了很多人。2022年2月,一名獲救人員自稱被騙至園區,因不願從事電詐,被圈養抽血賣錢,淪為「血奴」,此事曾轟動一時,引發世界輿論關注。在大使館敦促下,中國柬埔寨警方聯合啓動調查,事情卻出現反轉,陳寶榮被認定編造故事,誤導輿論,破壞社會秩序,獲刑2年,並罰款1000美元。後在各方介入下,陳寶榮獲得西港法院諒解,方才提前出獄。
陳寶榮在柬埔寨定居,老婆是當地人,自出獄後很低調,說起「血奴」這事,陳寶榮很委屈:故事並不是他編的,有視頻為證,其次被黑的對象是園區,並不是柬埔寨西港。把他這樣的人關進監獄,才真正損害西港形象。
中國警方也藉助民間救援通道,向電詐園區施壓,大規模解救人員回國。去年KK園區施行開放式管理,主動釋放了2000多名要求回家的人員,其中800名中國人被以包機的方式和遣返的名義帶回中國,相關談判細節逐漸浮出水面,Sammy、「緬東之錘」以及陳寶榮都說自己參與了。
不過,儘管有警方一定的背書和支持,中國民間救援力量大多靠單打獨鬥,僅有柬埔寨義工隊和GASO這兩家稱得上組織化運作的機構,但這兩家機構運作並不正規,也未註冊,更談不上專業社工對接被販賣受害人、對駐地誌願者培訓、同行交流,以及協同作戰了。中國社會組織發育不足,組織能力薄弱問題暴露無疑。而且,救援圈子很小,彼此幾乎都認識,各種紛爭不斷。
反觀東南亞國家當地的反人口販賣組織則訓練有素,井然有序得多,還能相互支持,開會分享經驗。針對電詐園區,緬甸在地機構有緬甸伊甸園,針對越南人的救助有越南藍龍(Blue Dragon),在曼谷有針對反對販賣婦女兒童的機構,2023年美國發布的針對反人口販賣表彰個人和機構名單中,赫然還有一位泰國婦女在列。靠近苗瓦迪的湄索,至少有兩家反人口販賣機構為各國人口販賣受害人提供轉移和安全屋等一系列的在地幫助,他們的負責人也參與湄索移民局關於人口販賣問題的會議。這些機構救援通過組織罷工、策劃集體逃跑,或者對接政府資源幫助被困園區的受害人。
由於園區中國人數量衆多、與外國機構語言不通等原因,以及主動參與電詐的人員與人口販賣受害者的界限較為模糊,這些機構幫助的對象不包括中國受害人。
在這種情況下,哪些人是犯罪的參與者,哪些人是人口販賣的受害者,如何定義和識別後一類人員,以便更有效地做出營救,轉介機制的引入就變得尤為重要。
人口販賣受害者轉介機制
國際救援機構在人口販賣受害者轉介機制的指導下,展開救助工作。工作的一項重要內容是識別是否是人口販運的受害人。
國家轉介機制(NRM)是一個「識別和轉介人口販運與現代奴隸制的潛在受害者,並給予相應支持」的系統,是英國用於協助被剝削受害者的一種國家機制,現在已經被廣泛採用。這項機制把人口販運和強迫勞動和剝削聯繫起來,幷包含一個不定罪原則,旨在為受害者營造安全的環境,毫無顧慮地報告自己的罪行,而不必擔心因販運者強迫其實施的行為而受到起訴,也不必擔心在刑事訴訟中面臨二次傷害、恐嚇或報復。
對人口販賣受害人的鑑別有很多詳細標準,在國際範圍內對販運人口進行定義,概括地說,主要看行為、方法以及目標三點。「行為」,包括招募、運送、轉移、窩藏或接收人員;實施這種行為的「手段」,例如暴力威脅或使用暴力,或其他形式的脅迫,或通過授受酬金或利益取得對另一人有控制權的某人的同意;而這些都是為了一個「目的」:剝削。
不處罰原則,是反人口販賣的國家轉介機制的核心原則。根據這項機制,被認定的人口販賣受害人,不會被關押在泰國移民羈押中心(Immigration Detention Center, IDC),而是轉介給保護服務部門,為這些人提供相應的必要救助。泰國國家警察總署目前正於曼谷廊曼建立一個受害者分類中心。
2024年4月11日,泰國湄索移民局召開會議,通過國家轉介機制(NRM)對被從苗瓦迪交克園區解救的23名烏干達籍外國人進行初步訪談,以篩選出人口販運受害人。
目前中國救援人員基本都不知道這項機制的存在,他們也不會根據轉介機制向中國大使館以及泰國警察和移民局提交材料,並要求啓動這項程序。
中國則沒有建立相關轉介機制,中國的刑法對人口販賣罪的定義與國際法對販運人口定義也不同,強調出賣盈利為目的,沒有明確將人口販賣與強迫勞動和剝削目的聯繫起來。中國認為強迫勞動需滿足「非自願」、「以懲罰相威脅」和「工作或服務」等三個要素,其中非自願表述含糊。有中國媒體通過索搜中國裁判網,收集了128篇涉及緬北的裁判文書,至少涉及221名被告人,包含偷越國(邊)境罪25起,詐騙罪12起,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15起,組織他人偷越國境罪3起等等,無一提及人口販賣罪。
泰國針對中國籍的被解救人員,也沒有啓動轉介機制。一些中國籍的未成年也會和成年人一樣被長時間被羈押在IDC,這導致中國人更願意花錢「撈人」,再冒險偷渡回國。偷渡回雲南向警方自首後,通常會在臨滄被羈押一個月左右的時間,再被當地警方接回家。某些持有警方立案材料的人員,可以不經過關押而直接回家。
不過,這一狀況正在改善,過完今年春節後,中國籍人員在湄索移民局關押時間大幅縮短,從平均一個月縮減到一週。整個歸國流程縮短為一個月。而年前,據記者收集的案例及對關押人員的採訪,他們則要在擁擠不堪的泰國移民羈押中心裏被關押至少兩個月才能獲得遣返。
中國警方往往認為求救人員到園區做詐騙是咎由自取,人員回國後也部分以偷渡罪或詐騙罪的名義進行批捕,並不重視他們在園區內也受到虐待,處於被盤剝的境地,對自己的行為和人身自由沒有掌控權。救助人口販賣受害人並非中國警方打擊跨國電詐的優先事項,這也讓對此類人員的救援難上加難。
2022年,聯合國打擊跨國有組織犯罪公約締約方會議,要求各國加緊執行不處罰人口販運受害者的原則,這一原則要求,不應以處於被販運情況下,捲入的非法活動為由,對被販運者進行拘留、指控或者提起訴訟。並認為有效執行不處罰原則並有針對性地鎖定販運者,可改進對販運者的起訴,結束其有罪不罰現象。
台灣對於被遣返的涉電詐人員大多釋放不予處理,一向被中國大陸輿論詬病。但是,2023年,台灣重判了一位販賣88名台灣人去柬埔寨的大代理,台灣竹聯幫成員李振豪。2023年4月一審被判18年,2024年二審維持原判。而中國鮮見以販賣人口罪提出控罪的案例。
感谢这篇深度报道。好大一个深渊。
感谢这篇深度报道。好大一个深渊。
好有意思的报道!谢谢作者,谢谢端。这才是端传媒应有稿件的样子。
后续可以针对中国和国际对于人口贩运的受害者的对待来写下一篇文章
厲害。這位記者也不是普通人啊。
好文章,看到其中作者提供的河对面远望TTM园区照片时,觉得好熟悉,查了一下果然看过作者之前的文章,同一个角度,季节明显不同。这篇也非常不错,角度不同,#东南亚诈骗专题#研究专家。
非常好看和详细的报道!除了对救援队的报道很详细,对中国和东南亚国家在解救现状上的解说也很到位。还希望看到作者更多的相关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