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律賓沒有春夏秋冬,只有旱季雨季。四月是最高温乾燥的月份,再過一個月,狂風暴雨就會來臨。四月中旬,我在馬尼拉布拉幹省(Bulacan)塔利堤區(Taliptip)對出的馬尼拉灣,登上海中央的一間高腳屋。這是 Bacon 和其他七個漁夫共享的地方,他們每天清晨四點出海捕魚,之後回來這裡整理漁獲。
高腳屋建在礁石上,由竹子作支柱。竹樁把屋子架離地一點五米,通風又遮蔽出一處陰涼地。他們在屋底兩根樁之間繫了張吊床,其中一人用手墊着頭,躺在上面閉目養神。在忙完體力活、太陽毒辣的下午,躲在屋底裡實在太陰涼;我和 Bacon 坐在礁石上,看着海面出神。「你吃生蠔嗎?這裡有生蠔。」Bacon 突然問我,他轉過身子,望去後面的海,「不過現在水漲起來了。」
Bacon 今年45歲,皮膚黝黑,黑色鴨舌帽蓋不住花白的鬢髮。他五歲隨家裡人出海,掌握潮汐規律,光看海浪濺起的幅度就知道要下雨。不過,近年大海的變化太難捉摸。「我們之前沒有被洪水淹過, 現在水越來越大,洪水越來越多。 」Bacon 仰頭說,下個月颱風來的時候,這間屋子大抵也會消失了,「 風會把它整個掀起來」。
他從沒聽過什麼叫「氣候變化」。他只知道自從眼前的機場建設以來,海平面就升高了,風也變得超大。
距離我們不到一公里外,是菲律賓目前最大的基建工地。2017年,前總統杜特爾特(Rodrigo Duterte;另譯杜特地)為刺激經濟,高舉「Build Build Build」(BBB)基建大計,生力集團(San Miguel)主動向政府提出建新機場。這個造價130億美元的機場,從設計建設、人力物力的費用都由生力全包,政府一分錢都不用出。
根據規劃,機場選址落在布拉幹省裡的塔利堤(Taliptip)和班邦(Bambang)兩區,從岸邊一直延伸到海上,面積預計達2500公頃。生力集團說,這會是全球最大的機場之一;負責填海疏浚工程的荷蘭公司 Boskalis 也說,這是它接過最大宗的填海工程。計劃在2020年末正式動工,四年過去,土地平整工程進度已近八成。從三月的網站航拍影片看下來,機場已經是廣袤無垠的沙地,而 Bacon 身在的孤島,則小到連一粒芝麻都稱不上。
「這只是一瞬間而已。」陽光刺眼,Bacon 瞇着眼看過去工地,說對面的怪手、運泥車日夜不眠地工作,都沒有停過,不知不覺間,機場就成形了。就像他們的生活,被改變也只是一瞬間的事。
政府、軍方撐腰的機場
那天早上,Bacon帶著我,攝影師和嚮導Aram登上一艘細長、有摩打發動機的獨木舟。墨綠色的小溪會通向馬尼拉灣的大海,沿途繞過機場工地,再40分鐘後,就抵達Bacon的高腳屋。
在開船出發之前,Aram要我戴上黑色頭套和長手袖,以免別人看出我是外國人。然後他擰過頭,舉起右手張開手掌:「如果看到我這樣做,你們要馬上閉嘴,不能作聲」。因為那已經是生力集團的監視範圍,有軍隊駐守。
「是有槍的,」他說。
船走到半路,摩打突然在海中心死火,一行人要等待 Bacon 同伴救援。沒有了摩打發動聲,四周顯得安靜,景觀變得深刻起來。這天風和日麗,虱目魚、吳郭魚不斷跳上水面,過百海鷗在上空盤繞。儘管不足一公里外已經是機場工地,我仍難以想像置身的地方會危機四伏。
但生力集團和他們的發展大旗無所不在。「教堂後面那個白色東西,看到了嗎?」Aram 側過身問。順他的方向看過去,可以看到海面有一家三角頂水泥屋,旁邊矗了一座三層高的塔子,上面頂着十字架。「那好像已經是軍方的哨站,」他說。這個教堂曾經是塔利堤漁民做禮拜的地方。
眼前這一切,要由前總統杜特爾特和生力集團總裁﹑菲律賓華裔億萬富豪蔡啟文(Ramon Ang)的關係說起。
2016年,生力向交通部 (DOTr) 主動提案新機場計劃。當年正值總統選舉年,蔡啟文向競選中的杜特爾特提供一筆捐款,杜特爾特形容「不多也不少」。及後一次晚宴上,杜特爾特指二人很快就成為好朋友,因為蔡有一種「令人放鬆的謙遜態度」。
之後二人的確親密無間:杜特爾特進行新加坡國事訪問期間,蔡積極安排商人會面;在杜特爾特因發起「毒戰」備受國際譴責時,蔡啟文一直高調展示自己對他的支持。菲律賓媒體 Rappler形容,這似乎是一個「行之有效的公式」——當其他寡頭仍然與政府高層拉關係時,蔡啟文已經說服好杜特爾特「讓他隨心所欲」。
蔡啟文確實也雄心滿滿。生力長年是菲律賓銷量第一的啤酒,但集團自蔡在2012年接手之後,版圖開始急速擴張,染指房地產、建築、銀行、能源石油業等。近年,生力還承建許多公共建設,包括大馬尼拉高架公路Skyway、塔拉克高速公路TPLEx。
2017年,杜特爾特大投八兆披索(約1600億美元),在全國開展20000個基建計劃。政府在新聞發布指計劃包括建機場、高速公路,還有第一條地鐵,希望改善國家基礎設施狀況。而生力提出的新機場計劃正合政府心意,而且政府不必花一分錢,杜特爾特當然開綠燈,下面政府部門也馬上行動起來。2018年,國家經濟發展局批准基建項目啟動。但這個時候,生力甚至未着手開展環評報告。
環境科學家 Devralin T. Lagos 在菲律賓大學任教社區發展科系,她說每宗大型項目在發展前,都必須得到多個部門許可,包括交通部(DOTr)、環境和自然資源部 (DENR)、墾務局( PRA),還有項目選址當地政府同意。「但你知道嗎?在國家政府已經批准機場計劃時,當地漁民社群甚至政府都對項目毫不知情。」Lagos 記得第一次帶學生到布拉幹,才發現所有村民連聽都沒聽過機場計劃。她們又跑去了市政府,問它們會怎麼安置居民,一個官員告訴她,「我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項目?那只是個傳言。」
非政府組織、保育團體和學術界人士感到很驚訝,他們開始頻密下村奔走相告,又嘗試帶領村民向生力要求對話。事件被揭露後,反對聲音迭起,抗議行動變得頻繁。但是2020年,負責反叛亂行動的部隊受市政府請求,開始守衛塔利堤沿海地區。他們被指示監視居民一舉一動,並留意各種「外人」。
去年9月一個晚上,兩名二十出頭的抗爭者在馬尼拉路上被武裝蒙面男子捉走,此前兩人一直關注馬尼拉灣沿岸填海項目。國家安全委員會 (NSC) 和警方後來指控二人屬於共產武裝組織新人民軍(NPA)。兩星期後,二人獲釋,向媒體表示「他們威脅要殺死我們」。據監管機構 Global Witness 稱,菲律賓 2022 年有11名土地和環境抗爭人士被殺。
只是起機場的「傳言」很快成真。在2018年短短幾個月內,Bacon和其他漁民的生活就像岸上蝦蟹,一下子被大浪打得四散——當生力集團的推土機來了,海裡也起浪了。
樹沒了,魚就沒了
Bacon還記得2018年年中的那個夜晚,砍樹的人悄然來了。「二十五人,兩組,」大多數人手持電鋸,Bacon知道那是建機場的人,於是和村民走過去。他用友善的口吻試圖勸服工人,「求你們不要砍掉它,那些樹對我們來說很重要呀。」工人不帶情緒的回應,「這是我們唯一的命令,我們也只是工人。」
大概一個月多,兩組人就把比人還高的紅樹林全都砍掉。紅樹林的根淺但廣,把地抓得很牢,也許是太困難,工人沒有把樹連根拔起,剩下來的樹頭和氣根就每日暴曬,慢慢枯乾、變白裂開。砍了多少,Bacon 說「這數都數不清,太多了。」
本身,Bacon的高腳屋建在紅樹林的裡面。沿着竹梯爬上去,不到數十呎的面積,已經有漁民生活的一切:煮食的爐具、飲用的淡水,還有各種調味料。屋頂蓋上兩張墨色大帆布防水,露出兩個開口:一邊望向機場工地,另一邊望海。海面上散佈一大片白化了的紅樹林枯枝和樹頭;若不仔細看,那很像被野獸啃食過後的一堆白骨,不成樣子地擱放在海面上。Bacon 說,他以前就是在那裡捕小魚、蝦蟹。
現在高腳屋是一座孤島。但曾經,眼前這片紅樹林裡住了很多人,他們像蚌殼裡的珍珠,而樹林是他們的保護殼。
馬尼拉灣沿岸,紅樹林野蠻生長。在十九世紀,紅樹林面積超過五萬公頃,後來不斷被砍伐,如今只剩下不到五百公頃,主要集中地除了布拉幹省,就是位於南邊的甲美地省(Cavite)。諷刺的是,目前兩個省均有進行機場建設工程;2021年,甲美地省的桑利角機場恢復擴展計劃。
紅樹林是這裡漁民的命根。赤道上的紅樹林一般長得高大,達到兩米高,枝葉互相緊依時像一把大傘,為居住其中的漁民抵住風暴衝擊。紅樹林的根還會卡住河裡的泥沙,不僅潔淨出海水源,也在泥灘留下養分,養活各種生物。
環境團體估計,2018年塔利堤沿岸至少有600棵紅樹林被砍,而那時候,生力集團還未正式得到機場建造許可。根據菲律賓法律列明,砍伐紅樹林是非法行為。不過環境和自然資源部 (DENR)說,沒有證據顯示紅樹林是生力集團破壞。2019年,DENR 又向生力頒發「環境符合證書」,證明機場項目不會對環境造成重大負面影響。
這個說法跟漁民的實質感受有巨大落差。海洋科學家 Jurgenne Primavera 曾指出, 一公里的紅樹林可以減少75%以上的地表風浪。所以當失去天然屏障,而暴風雨來臨,「你立刻就感受到波浪、那種風......」Bacon 形容,「是直衝著我們,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去年,他們的高腳屋就是被暴風吹打破爛,而且風浪翻騰,根本沒有人可以出海捕魚,「會淹死的。」
以前,Bacon 一天可以在海裡捕到50公斤魚,在潮間帶收獲5公斤蝦蟹,每天收入超過100美元。他從不休息,日夜打漁,收入絕對可觀。但現在樹沒了,蟹蝦完全沒了;海裡的魚也因為水被污染變少了,平均只能捕到5公斤。他算了算,扣掉油錢和食物,一天賺不到10美元。
填海工程顛覆漁民的生活。菲律賓小農漁民全國性組織倡議者 Val Vibal 跟我說,其實在機場建設以前,布拉幹省已經因為海平面上升、土地沉降,長年面對水浸問題,市政府解決方法之一是把國道建高,人們以前的二樓變成現在的一樓。但是問題一直無法根治。而新場將建在馬尼拉灣口,那是地勢最低的區域。
暴兩來臨時,多條小河的洪水會湧進貫穿塔利堤和班邦區的河,並在下游出海。但現在下游末端正是新機場工地,「想像一下,如果你把一塊陸地放在高於水位的地方,那麼所有的水都會灌回大陸。」在漲潮季節,水湧進城鎮,從以前淹到小腿,到現在最嚴重時可以沒過腰,水還會持續一週不退。
根據生力集團的環評報告,塔利堤社區有92%人的收入來自漁業,其次2%是自家經營雜貨店(Sari-Sari店)或餐廳。Vibal 說,沿海過千戶漁民不斷被迫遷到大陸去,去更高的地方;離海太遠,當中許多人無法再維持生計。為了方便捕魚、省油錢,現在 Bacon 都住在高腳屋裡,一周只回一次岸上的水泥房。
「Animal!Ramon Ang!」說著說著,Bacon 突然忿忿地罵上一句。
「這個畜牲。」他再重覆了一遍。
親手毁掉家園,再加入他們
實際上,新機場不一定要建,它有很多替代方案。Lagos 提到,在距離馬尼拉約85公里外,有一個克拉克國際機場,它在1991年之前曾是美國空軍的海外基地之一;而在 BBB 計劃中,政府也有列出該機場的擴展工程。另外,政府還可以把距離馬尼拉42公里、目前只飛內陸機的桑利角機場(Sangley Point Airport)擴建成國際機場——而在布拉幹建機場,工程則困難得多。
菲律賓科學技術部副部長 Renato Solidum Jr 指出,布拉幹河流系統複雜,下流區域均是鬆散的沙質;日後機場當遇到地震,地面很容易「液化」,流動起來。生力集團在其2022年公布的環評報告中,亦有指出疏浚時出的都是淤泥、黏土等土壤,提出必須把地建到海平面3.85米以上,才能降低機場被浸風險。報告指出,工程需要用到90萬噸岩石。
既然要花上如此大量的力氣和金錢,Lagos 想不通為何生力一定要在海上建機場。
Vibal 有自己的答案:選址靠近馬尼拉灣海岸,在操作層面上,「障礙物較少,沒有高樓大廈」,自然阻力較少;另外在發展層面,目前一條橫跨馬尼拉灣的大橋正在興建,而新機場就在兩點中間,「這是一個發展房地產的機會,如果你把國際機場放在那裡,就會有很多過境旅客需要飯店。」
2020年10月,參議院全票通過授予生力50年機場特許經營權。其中一個來自布拉幹省的參議員 Joel Villanueva 說自己非常感激其他議員支持法案,形容機場「對所有人來說都是夢想成真」。
但漁民和其他居民,似乎都沾染不到那片喜氣洋洋。除了 Bacon,Sherlina 也不覺得新機場是夢想成真。 她是 Bacon 的嫂子,有一把漂亮的長鬈髮,大眼睛非常醒目。四年前,才三十出頭的 Sherlina 自己經營雜貨店,伴侶 Teody 是漁夫,當時兩人還沒有孩子,每週240美金的收入不止能解決生活所需,還有盈餘,「我們買了很多東西,乳牛、水牛,這些都是我們的投資。」
但機場來了,樸實豐足的生活被輾碎。生力集團表示,受影響的居民會得到適當安置。所謂的「適當安置」就是給錢。賠償金額取決房屋材質和大小——25萬披索,4300美元,是生力普遍開的價。Lagos 說,政府最便宜的公共房屋,售價要40萬披索。換句話說,拿着這筆錢,居民只能買到未完工的房子,但很多人都照樣接受,因為那時候正值疫情。
2020年3月,馬尼拉開始封城。Lagos 回憶起來,語氣像當年苦況和絕望還沒過去一樣,「 他們沒有工作、沒有食物,都快餓死了。」Sherlina 記得,生力就是在那個時候召開居民會議,很多居民一聽到有錢,都一一同意了。
整個重新安置過程只有三天, 生力還要求答應搬遷的居民親手拆掉自己的房子,「不然不會給錢。」塔利堤有700戶人,只有曾在政府註冊登記的359戶得到補償。在疫情大流行之前,社區裡的人經常聚在一起抗議。「你可以想像他們到底有多絕望。」Lagos 說。
不過,當中有六戶人堅持不走,Sherlina 是其中一戶。她不相信疫情在前,25萬披索能買到房。和其他居民不一樣,她總是語氣篤定;於是生力集團軟的硬的都來了。先是律師、神父找上門,他們苦口婆心:「別人都走了, 難道你們不怕嗎?」軟的不行,持槍的士兵最後也來了。Sherlina 還是重申,「我們只是想要一個房子,有電、有水、有家具。」就在她們準備告上法院之前,生力最終答應給這六戶人統一建房。
在 Bacon 帶我們出海之前,我們在 Sherlina 的房子裡待着。2020年10月,這六戶人一起搬進了水泥屋。這裡像一個小社區,距離海邊遠遠的,一房一廳,格局方正。
但對於住進去後的生活,Sherlina 以「problem」來總結。她跟 Bacon 一樣,從小到大都住在用木頭和竹子建的高腳屋裡,「那是一棟簡單的房子,但是我住得很舒服,」Sherlina 抱起了嘩嘩哭泣的兒子安慰,「但這裡與那裡不同,我有很多問題。」
在剛進新房子沒半年,Sherlina 就發現牆身出現裂痕,「結構是軟的,混凝土是軟的。」Lagos 曾經說過,生力在建房時,也發現25萬披索不夠用,導致質量參差,「牆都是空心的」。現在所在的房子都是生力把舊的推倒,再花六個月重建,而在那期間,六戶人被安置到殯儀館裡。環顧四周,可見牆身還是長滿裂縫,Sherlina 再望上天花,「你看其他房子,它們天花板已經脫落,下雨時還會漏水。」
從海裡走上陸地、由自然走進「文明」,漁民們發現世界很現實,而現實裡每一樣東西都需要錢。「每個月都有帳單、水費,然後是電費,我很多時候都捉襟見肘。 」Sherlina 開始比較起來:以前的竹屋雖然沒有電力供應,但她裝了個太陽能自家發電,不用錢;住在河邊,水更是不用擔心,可換轉現在,「你每個月不交錢,它就會斷水,」Sherlina 默默繼續算,「我還有個孩子要喂母乳,還有尿布......」去年,她收養了鄰居三歲的兒子,而在六個月前,她生孩子了。
正午時份,Teody 拿着一桶魚回家,孩子見到父親一直叫嚷,Teody 一手把他抱起來 。自從生力集團把居民安置得遠遠以後,Teody 只能在假日出海捕魚。
在居民爭取之下,生力承諾為受影響的漁民提供工作——但諷刺的是,集團把他們請回機場工地挖沙。但半年前,49歲的 Teody 為了養家活口,向集團遞交了申請。他目前受僱於填海工程公司 Boskalis,每天的工作是在工地開卡車搬石頭,月薪有620美元。這比當漁民時少,但他說自己別無他選,只能一咬牙,「對我來說,我是為了家庭,而這只是工作。」
「因為他們沒有任何工作機會,所以即使是一家毀掉他們家園的公司,他們也非常渴望找到工作。」Lagos 感歎道,「這真的很令人心碎。」
從海到岸,被永遠改變的生活
「在海裡、水裡,那裡一片寂靜。 我不需要考慮任何問題,但是在這裡你一睜開眼睛就要花錢,每天都有開支。」
2020年,是 Lagos 最後一次到塔利堤見村民,之後因為疫情、軍方阻礙,村民都跟她說「你進不來了」。去年她有了小孩,目前已經沒有再跟進機場項目。但她有時還會想起2018年見過的一個女生。當年,Lagos 到區裡跟年輕人聊天,看到其中一些人在河邊抓螃蟹。她走過去問,一個女生回答她,自己把抓蝦蟹的錢存下來,日後就可以讀大學了。那時女生15歲。
「但我去年聽說,那女生已經結婚,沒有讀書了。」Lagos 理解,因為生活很艱難,而在菲律賓「這也是一個性別問題」:你是一個女人,你應該結婚,找個男人照顧你。
由知道機場計劃那刻到現在,已經過了七年,Lagos 每次談起還是很生氣。「最終這都是社會正義問題,你是正在取代窮人,而你在做發展時,應該優先考慮窮人」。
「這就是社會正義,但現在社會不公義。」Lagos 說。在2022年上任的總統小馬可斯(Ferdinand Marcos Jr.)也對生力全盤負機場計劃投以絕對信任。今年3月,他強調升級原機場的迫切性,指相信蔡啟文會「想方竭法(by hook or by crook)解決這個問題」。
今年3月,生力發布分析師報告,表示新機場土地平整工程近乎完成,預計明年就開始可以建跑道。預想中,機場至少有四條跑道、有「世界一流的航站樓」,機場附近還會建樓建高速公路,而最後的願景是發展成一個航空城——集團說,以後會有100 萬個新就業機會,而塔利堤的漁民會是首選。
最後要不要到機場打工,漁民各有自己看法。「我真的不會接受,我反對!我在跟他們對抗呀,為什麼要加入他們呢,對吧?」Bacon 覺得被去打工的人背叛了,「就像一開始你抗議,後來又接受了,那一開始也沒必要反抗呀。」
我問 Teody 怎樣回應自己的矛盾。他堅持自己沒有違背原則,「 他們無法改變我的立場」。搬進水泥屋已經三年,他說自己仍然好難調整,現實的問題一直纏繞着他。「在海裡、水裡,那裡一片寂靜。 我不需要考慮任何問題,但是在這裡你一睜開眼睛就要花錢,每天都有開支。」
他說,雖然生力集團保證漁民不會失去生計,但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他還是會當漁夫。
關注人權、漁業倡議二十年的Vibal 更不相信生力的說法。「他們說,別擔心捕魚,你肯定會找到新工作的!但想像一下,當機場運作時,漁民可以做什麼?」他頓了一下,「那肯定不會是工程師、高薪的員工。」況且機場要建十年,漁民必先失去生計。
Bacon仍住在海上的房子。看着身邊的人一點點走了,社區一點點沒了,自己慢慢變成孤島,可 Bacon 總是一副不擔心未來的樣子。過去兩年,他曾跋涉去過馬尼拉集會,但沒有用,「 我們無能為力。」
話說起來,他的高腳屋是當區極少數未被拆掉、也還沒被海淹沒的地方,我很好奇為什麼它能倖免。
Bacon 解釋,其實屋子也被生力看中了,只是地主還沒收到錢;要是錢來了,他和其他七個漁夫就要走。要走去哪裡,他也不知道。於是我再問他一次,會考慮加入生力嗎?「去他的!才不會!」他馬上回答,說自己被集團騙多了,「他們一開始總是滿嘴承諾,但最後什麼都不會有。」
「只能靠自己。」他說。Bacon 有兩個兒子,大兒子22歲,年前結了婚,前陣子一次工作意外,右手尾指被削走,目前還在休養 。沒有手指,如果日後很難找工作的話,他想,未來也許會叫兒子一起打漁。「海那麼大,生力不能買下這片海吧,那我還是可以去別的地方捕魚。」
我想起那天下午,摩打在海中心死火,我們在海上沒有遮擋,沒有信號。 Aram 神經繃緊,留意著平靜海面上一切風吹草動。
但 Bacon 顯得輕鬆,他拉下頭套,轉身坐在船頭點了根煙。「生力公司是一條大魚。 」他用熟悉的東西來形容,「那是很難釣到的。」
沒多久,救兵來到,他隨手把煙蒂扔在海裡,發出「噝」一聲。
本文獲地球新聞網絡(Earth Journalism Network)亞太媒體資助項目的支持。
非常喜歡謝謝端
扎实的采访和难得的当地人视角,我很喜欢这篇报道。
如此破壞大自然和當地人社區,簡直不可接受!
一齊也太遲了。
非常出色的報導。
“暴两来临时”这边错了,是“暴雨”,麻烦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