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貸」以後:「擺爛」是唯一出路
三年前,申請網絡小額貸款是件容易到動動手指就能成功的事。
張曉琳的手機備忘錄裏寫了很多個日子:3日、5日、17日、26日⋯⋯都是還款日,它們指向的是她在過去三間年借來的一筆筆從500元到40000元不等的網絡貸款。
張曉琳會牢記每個日子,及時往約定的銀行卡中匯入50到4000不等的款項。但從2024年3月2日起,她不再在意這些日期了,也不再匯款了——遭遇「斷貸」後,她不得不「擺爛」,逾期每筆網貸。
斷貸,是指銀行等機構不再向借貸人提供資金,而落實到網絡貸款上,通常指的是網貸平台提示還有借錢額度,卻一筆都批不下來。在經濟下行、收入不穩的當下,對於已經習慣借網貸來暫時週轉的人而言,突如其來的斷貸,無疑會攪亂平穩的日常。
最早遭遇斷貸,是在今年1月。張曉琳習慣性從某家網貸平台借錢,不同的是,這次剛提交申請,就收到短信提示「拒絕」。當再點進借款頁面,上面顯示:請您30天後再嘗試。
張曉琳心慌了,離職後,她一直透過「以貸養貸」來維持生計,即:借出一筆新貸以還之前的舊貸,待工資正常發放了再陸續還完。張曉琳從沒想過這個辦法會在某天突然失靈,只能盡量湊些錢填上巨洞。直到今年3月2日,再無計可施。在整夜整夜的失眠中,張曉琳等來了第一個逾期日,接著是第二個,直到全面逾期。
張曉琳並不是孤例。在大陸社交平台「小紅書」和「豆瓣」上,許多年輕人記錄了自己遭遇斷貸後逾期的經過與不滿:「每月都按時還款,按理說是信用很高的老客戶,非但不給提高額度,居然還不讓借了。」
沒人能找到這場斷貸潮到來的具體時間,但能肯定的是,這不只發生在某一家網貸平台上。
去年年中遭遇斷貸後,一名生活在湖北的借貸者下載了多個新的網貸軟件。剛提交借款申請,就收到工作人員的電話,需要上傳公積金繳納紀錄及銀行卡流水。有些甚至要求在微信、支付寶等有付款功能的軟件上截圖全年的資金往來紀錄。交付了全部的個人隱私,可大多數時候等來的都是「秒拒」。
即使輾轉借到了錢,代價也遠超預期:一名山西借貸者下載了能搜索到的全部網貸平台,每多申請一次,無論是否借到,下一次申請時的利率都會增多。大多數平台從8%一路拉到了36%,達到法律規定中已經「沒有上漲空間」的最早點。
折騰了一輪又一輪,有些人想通了:透過「以貸還貸」的模式來週轉已不現實,既然早晚都要逾期,乾脆等未來某天湊夠一筆錢全部還完。他們不懂的是網貸平台的「反差」——至少,在三年前,申請網絡貸款是件容易到動動手指就能成功的事。
2021年,張曉琳計畫買台電腦,她當時剛工作,不想再從家裏拿錢。思索之際,張曉琳在手機上輸入她在某檔綜藝節目裏頻繁聽說的三個字:「度小滿」。
搜索結果顯示,「度小滿」是知名互聯網企業「北京百度網訊科技有限公司」旗下的金融服務平台。使用者已達9億人的搜索引擎「百度」就是該公司的產品之一。
張曉琳沒多猶豫,根據提示填入了年齡、住址等個人信息,接著拍了身分證照片上傳至軟件。不到半分鐘,「度小滿」就給剛畢業還沒拿到工資的她開出了高達四萬元的額度。審核的寬鬆同樣超出想像:一按申請鍵,轉帳提示就跟著來了。
大多數年輕人和張曉琳有相似的借貸過程。由於「門檻低、額度高、放款快、循環借」的特性,網貸平台往往會是年輕人面臨資金問題時的首選求助對象。根據《界面新聞》報導,截至2021年,中國大陸90後群體中,僅有13.4%從未接觸過信貸服務。
而網絡借貸的便利,實際上很大程度建立在大陸網貸行業發生劇烈變動後,互聯網公司們在金融領域的集中佈局。
2015年中國人民銀行發布的《關於促進互聯網金融健康發展的指導意見》將網絡借貸定義為「個體網絡借款」和「網絡小額貸款」。前者也稱P2P,即「網絡借貸信息中介機構」,本身不提供資金,只聯繫投資者和借貸者。後者的主體則是互聯網小額貸款公司。
在很長的時間裏,網貸市場大多被P2P公司佔據,但2017年後,各P2P公司頻頻爆雷(指無法償還投資者本息後跑路失聯),大陸當局對P2P進行了嚴格管控,P2P公司也從2015年頂峰時的3500家降到了2020年的不到三十家。
風口面前,多家互聯網公司順勢把目光放在「網絡小額貸款」業務上,將其作為在金融科技領域涉足的第一步,或是申請牌照,或是收購原有的小貸公司。目前,註冊資本超過50億元的六家小額網貸公司中,前五家都來自於字節跳動、騰訊、京東等知名互聯網企業。
從財報來看,網絡小額貸款服務為各公司業績的增長貢獻良多。而這些成績,離不開互聯網公司們透過旗下社交平台對金融服務進行的無微不至的植入。
2019年,王嬋在大學讀書,點開「京東」購買隔天需要的課本時,被提示「選擇京東白條支付可獲取十元優惠」。京東白條是大陸首款互聯網信用消費產品,在所有網絡平台必須實名制的當下,不需要輸入太多個人信息,就可申請額度,分期償還。在這之後,她又接連被邀請體驗京東的「白條提現」和與京東合作的其他網貸產品。
法規政策無形中在為平台助力。《網絡小額貸款業務管理暫行辦法(徵求意見稿)》明確提到,網絡小貸的錢款不能用於投資。消費也就成了它的主要用途。在這條規定的限制之下,電商平台的借貸服務和購物功能,天然就形成了完整的資金流向鏈,這也讓更多的互聯網平台尋覓到了和網貸深度綑綁的機會。
從購物平台,到微博、小紅書等社交軟件,再到B站、抖音等視頻軟件,這些年都陸續推出了電商服務,並將配套的「網絡貸款」服務以醒目的位置標註在軟件主頁。
「現在誰不看抖音、刷微博呢,這就是個順手的事。」王嬋回憶,「只要刷視頻,就會被算法推薦到直播間,心動了想買的時候軟件就會奉上超前消費服務,當你還不上了又推薦你借錢。一環套一環。」
而對於從曾經欣然放貸到如今驟然斷貸的轉變,王嬋十分不解:「難道是這些網貸公司不再像以前一樣信任我們了?」
借贷收緊,徵信「花了」
若發現短期內(徵信)被查詢次數過多,就會被系統判定,此用戶急需用錢且頻繁遭到了其他機構的拒絕。「這種情況是很難通過的。」
王嬋的懷疑有著直觀印證。多位受訪者借貸失敗後都收到過一條提示:「經系統評估,您的綜合評分不足。」
綜合評分的背後,是2006年起在全國推行的個人信用系統——徵信。它不止包含借貸、負債及逾期、欠稅等金融信息,也涵蓋行政執法紀錄、民事裁決等公共信息。時任徵信管理局局長萬存知曾表示:徵信系統,是放貸機構的重要決策信息。
自2020年起,網貸平台們陸續接入了徵信系統。記者聯繫到多家網貸平台,綜合客服回答:平台各自的審核系統會在下款前查詢借貸人的徵信情況,再決定是否審批額度,「無法人工干預」。但能確定的是,系統的判斷依據主要有三點:貸款總額、不良記錄以及(徵信)查詢次數。
對於前兩點,許多人提出質疑。一位江蘇借貸者稱,她過去兩年從沒有逾期過,以前的網貸也還得差不多了,只是上個月臨時需要資金周轉,才又借了網貸,「沒想到還是沒通過。」
種種跡象,指向了「查詢次數」這一要素。
今年2月,林慧借貸失敗後,平台推薦了其他幾家號稱「下款快」的網貸軟件。林慧逐個嘗試,覺察出了一些不同:以往掛靠社交軟件的大型網貸平台,如微博借錢,只需要簽訂兩三份合同,而這些相對小眾的網貸平台會要求她一次性簽署來自多家銀行的協議。
等待下款期間,林慧一直注意著頁面:網貸平台審核通過後,平台的資金合作方——約有七八家銀行和金融消費機構也一個個輪番審核。
對於參與審核的資方驟然增多,小紅書上,許多借貸者們討論認為:每家銀行系統的具體判斷指標很難查證,網貸平台為了提高借款通過率,會乾脆一次性和多個資方合作,挨個嘗試。
這個做法對借貸者的影響顯然不可逆,每多查詢一次徵信,即使不會成功下款,記錄也將保持在徵信系統裏。通常而言,徵信查詢次數會保存兩年,不良徵信記錄如違約等在還清借貸五年後才能清除。而因申請信用卡、貸款等查詢徵信次數過多則會影響借款通過率。
當都遭到拒絕以後,林慧莫名生出一種絕望:好像自己已經是被徵信系統放棄的人了。一名負責借貸服務的銀行人員解釋:若發現短期內被查詢次數過多,就會被系統判定,此用戶急需用錢且頻繁遭到了其他機構的拒絕。「這種情況是很難通過的。」
如此重要的徵信系統,進入的門檻卻極低。一名借貸者就曾在偶然間發現了網貸公司「鑽空子」的方法。
半個月前,她收到「洋錢罐」平台的邀請短信,稱:上次審批下來但未用到的額度,現在可以繼續申請提現,且通過率會「大幅提高」。本來沒抱太大希望,一試竟成功了。她不解:此前的借貸經驗中,平台每次查詢徵信前都會需要簽約授權,她已經卸載軟件幾個月了,這家「洋錢罐」怎麼會在這期間仍實時注意到她夠不夠資質借款呢?難道是巧合?
仔細翻閱合同時,她找到了藏在密密麻麻的條款中的答案:授權查詢用戶徵信,以快速審批、放款,「直到註銷額度」。這意味著,只要她沒註銷帳號,哪怕未簽訂授權書,平台依然可以隨時查詢她的信系統查詢。就是這一行字,她不知道自己的徵信在這三個月已經被查詢了多少次。
一些人思索,每筆網貸都按時還卻還是貸下不來新的,不是因為信用不好,而是因為:一次的「確認授權」帶來的是他們預期之外的「徵信被數次查詢」。在許多網貸軟件的評價頁面,也充斥著類似的一星差評,許多人稱:只是按了下同意查詢,徵信就被查花了。
為提高通過率而一次和多家銀行合作,以及在未經許可時查詢徵信以在第一時間邀請借款,這些舉措映照的,都是經過多年的低門檻放貸後,網貸平台對借貸者「資質」和「信用」積聚的不信任。
各網絡小貸公司的財報,或多或少地透露了這個變化的原因:多家網貸平台的逾期率,正呈逐年增高的趨勢。比如,註冊資金數額排名前十的「360借條」:2020年,逾期超過30天的網貸比率只有2.5%,到了2021年,這個數字達到3.1%,22年又以加速度的方式升到4.4%。於越來越高的逾期率相對的,還有許多網貸平台高達60%至90%的重複借貸率(指平台上老用戶再次借貸的频次)。
一些借貸者們注意到,提高借貸審批門檻的不只是網貸平台,或許還有資金來源:各類銀行與消費金融機構。
王漫漫曾在一家網貸平台通過了額度評估與借款申請,卻遲遲沒收到款項。登陸查看時,發現頁面提示:正在匹配資金方。「等待」的符號轉了兩天,即使王漫漫的徵信通過了考驗,還是沒有一家銀行願意出錢。
王漫漫現在還在為每月還貸數額掙扎,在「堅持」和「擺爛」中搖擺,她和許多同病相連的人以及已逾期網貸的「前輩們」討教過經驗,了解到:許多年輕人頻繁借錢又逾期,並非是「惡意偷懶不工作」,而是「真的掙不到錢」。
一名2021年畢業於英國某大學的留學生,回國後趕上了嚴格的疫情防控措施,只能待在出租屋裏借貸度日,等到「動態清零」結束,「應屆畢業生」身分也沒了;一名大廠員工以為熬過封控經濟就能好轉,但在去年年底突遇「下課」(互聯網公司為美化「辭退」而挪用的詞語),一層樓的同事全部離職,大家的收入因此清零;還有一位自媒體工作者,今年到現在為止接到的廣告投放甚至沒有2022年過年期間的多。
中國國家統計局去年8月曾暫停公布青年失業率,這些案例揭開了遮羞布掩埋住的事實:年輕人找不到工作,失去了穩定的收入來源,甚至連「以貸養貸」也不再可持續,又如何讓陷入債務危機的年輕人對未來仍抱有期待呢?
網絡小貸行業的「失靈」
某平台要求的(借款)回收率從7%一直降到2%,而催收人員能完成的,只有0.5%。
為維持平穩營運,各網貸公司也在摸索著辦法。有些甚至鋌而走險。
今年借款時,林慧發現,一些網貸平台上線了「會員」功能。它像是專門為借貸而準備的:主要功能是提高借貸通過率,以及降低利率。費用從399到1999不等,一次性繳納。林慧購買了幾家會員,無一例外,借款仍是失敗的。
一位借貸者購買會員時被迫用了平台的分期消費,不但錢沒借到,還多了一筆欠債。客服對此回應:會員只能提高通過率,不能確保百分百成功。而這一點,顯然與「審核都由系統進行,無法人工干預」相違背。
也有平台在灰色地帶誘導高息借貸。
王漫漫今年在「分期樂」借貸失敗後,注意到頁面提示:該筆額度也可用於分期樂商城消費。商城主頁在醒目位置上展示了京東等商家推出的電子代金券,她試著用額度購買,竟成功了,只不過數值1000元的代金券,要用去1100的額度,還款總額則達到1200。當退出購買頁面,商城主頁又適時推出「卡券回收」功能,王漫漫點了進去,每張1000元的卡券可以換來950的現金。
一番折騰,利率早已超過法律規定的36%的最高點。但只有依靠這個方式,她才能借到錢。王漫漫當時只有慶幸,她未發覺,這其實是網貸平台的有意引導。
許多社交平台都會為旗下的電商服務搭載「信用消費」與「提現」功能,二者共享額度,但前者往往只能用於在該平台消費,後者則相當於網絡借貸。資金的流向,決定了前者的通過概率往往遠高於後者。
今年「315消費者權益日」當天,中央電視台通報了「同程金融」平台上与「分期樂」相似的「禮品卡/包變高利現金貸」的套路,王漫漫立刻登陸「分期樂」商場,發現電子代金券的購買連結和回收卡券功能已經迅速下線了。
除了吸納新的高息借款,各網貸平台也在想方設法提高貸款回收率。
有些會未雨綢繆:捨去一部分利息,來找個「接盤」的公司,以做不時之需。林慧在「哈囉出行」旗下平台「臻有錢」借款時,仔細查看了每月要還的費用:除了本金和利息,還有一筆擔保費,數額遠遠超過利息幾倍。
它的作用,顯然匹配得上這個價格。小紅書上,一些逾期達半年以上的網友稱「睡醒一覺居然收到提示網貸已還清」。有人回覆:這是被「代償」了。代償,是指擔保公司代替借貸人將本息償還給網貸平台,也由此將債務關係交接了過來。它同樣會體現在個人徵信中,且負面影響遠大於「逾期」。
對於已逾期的款項,網貸平台表現得同樣急切,這尤其體現在催收方式的變化上。
2020年初,恰逢疫情,工資延發,王漫漫不得已逾期過一筆京東白條,前十天,都是溫柔的機械音提示還款,到了第十一天,語氣變了,依然能聽出並非真人客服。2022年,又是疫情導致的逾期,但這次剛逾一天,就收到催收人員的短信威脅:「你都二十多了,這幾百塊都還不上來,不為你家人想想是嗎?別讓你的惡意拖延給你帶來不好挽回的後果。」字裏行間,都透露著對王漫漫的信息了如指掌。
和其他人一交流,王漫漫才發現,她曾經遭遇的只是冰山一角。今年開始,很多人在逾期當天,就收到了來自催收公司的連環轟炸,每天二十多通電話,還有的公司根據借貸時留下的緊急聯繫人信息直接找到了親屬。
催收人員的招數不但多,且往往出其不意。有人根據手機號找到了支付寶帳號,每次只轉帳一分錢,留言侮辱性的語言催促還債;有人找到了借貸者在抖音、微博等社交平台上的帳號,依次「騷擾」與其互相關注的好友。
「美團借錢」等能依附社交軟件掌握借貸者更多信息的平台在催收上有著天然優勢,比如,將所有收貨人的手機號透露給催收人員,一位借貸者在和朋友「絕交」兩年後突然收到了對方的短信,催她還款,「不要連累她」。「我當時覺得奇怪,找了很久,原來是通過之前我給她點的外賣查到的。」
在信息洩露已成常態的大陸,大家早已見怪不怪,也無從維權。
許多人在遭遇暴力催收後會聯繫當下主流的消費者服務平台「黑貓投訴」。這家公益平台會將消費者的投訴整理為「商家黑紅榜」並將其曝光。但在催收最嚴格的「微博借錢」上,黑貓投訴卻屢屢失效。有人找出了原因:這家公司和微博借錢同樣隸屬於「新浪」公司。
方法用盡,催收卻難有成效。某催收行業工作人員透露,許多網貸平台為了回收貸款,會請多家催收公司聯合催收,但很多人都「不想接這個活」,因為催收也變難了。一名催收人員今年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某個平台要求的回收率從7%一直降到2%,而他們能完成的,只有0.5%。
一些網貸平台選擇服軟,「及時止損」——許多人在「擺爛」後得到了平台給出的協商方案:減免利息,只需要還本金。一名借貸者在逾期一年後收到了「美團借錢」的電話,稱還1000元即可消除逾期的15000元網貸。
如今網貸公司們軟硬並施的舉措,映照了網貸行業的搖晃,但曾經,它也輝煌一時。
網絡小貸的前身——小額貸款公司最早在2005年就已被設立,目的是讓小微企業、三農領域和個體工商戶能在銀行借貸之外輕鬆獲得資金週轉。十餘年來,各小貸公司的不良貸款率一直居高不下。據報道,2020年,寧夏地區112家小貸公司的逾期率達到了53%。
互聯網小額貸款公司的設立,則為小貸行業注入了生機。僅以重慶地區舉例,《2020年重慶小貸行業發展報告》指出:在小貸行業整體不良貸款率沒有改善的同時,網絡小貸行業發放的貸款總額與保有的客戶數量卻在持續增長。
這些亮眼表現,起源於各互聯網公司在金融領域的佈局,也依賴於中國官方的扶持。
2020年8月,最高法頒布的《關於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提到,民間借貸利率的司法保護上限,以LPR(即中國人民銀行每月20日發布的一年期貸款市場報價利率)的4倍為標準。過往五年,LPR的數值多穩定在3.5%左右,這也意味,網貸利率被限制在了14%。
但時隔不久,2020年12月,最高法關於新民間借貸司法解釋適用範圍問題批復,讓「小額貸款」行業豁免於這個限制,依然享有「以24%和36%為基準的兩線三區」優待。
兩線三區,即:年利率不超過24%的利息,法院予以保護;年利率超過36%的利息,法院不予保護;年利率超過24%但不高於36%的利息,則屬於「自然債務區」,可由網貸公司和借貸者協商處理。彈性的空間,讓許多網貸公司合法地將年利率拉到了35.99%。
網絡小貸行業被賦予的重要期待,在官方文件裏同樣能找到印證。
2020年11月,《中共中央關於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二〇三五年遠景目標的建議》,文件提到:「堅持擴大內需這個戰略基點,加快培育完整內需體系。」為此,要「全面促進消費」,尤其是「線上線下消費融合發展」。
大陸多位學者研究指出,在眾多因素中,普惠金融對居民消費的「提質擴容」(即提高消費質量,擴大消費容量)起到了「顯著作用」。
普惠金融是2005年提出的概念,在大陸語境下是指「以可負擔的成本,為有金融服務需求的社會各階層和群體,提供適當、有效的金融服務」。而為超過八成大陸年輕人提供了「以消費為目的」的資金周轉服務的網絡小額貸款,就是普惠金融的重要組成部分。
耗盡時刻
經過幾個月的漫漫求職,她發現曾經「總會還上」的想法似乎太過天真了。閒下來,細數這一年的借款,已經利滾利從兩萬達到了六萬。
逾期前,張曉琳整夜失眠,焦慮地一遍遍想著催收找上門的場景。但逾期一個月之後,她發現,這件事對她並沒太多負面影響,甚至,還讓她重新找到了一些生活的樂趣。
前兩年,張曉琳會經常在每個還款日到來前拼命湊錢,每個月過得也緊張。但現在,她決定先逾期,攢夠一筆錢再還,當重新掌握收入的支配權,曾經那些被收斂的消費慾望也回來了。張曉琳花了兩百做了個美甲,心想:無論如何,生活還要繼續。
很多人經過了這樣的轉變後,紛紛覺得逾期是件無比正確的事。還有一些逾期的「前輩」在小紅書等平台上勸「後生」們:如果還不上了,一定要逾期,「逾期」才是上岸的開始。一些人手裏有些資金,能還得上至少兩個月的網貸,如今也主動逾期了。
逾期三個月的周晴表示:「拆東牆補西牆,只會越欠越多。」去年離職後,她害怕徵信會留下負面紀錄,影響未來買房時的房貸審批,第一次以貸養貸。她當時想,雖然債務又多了一筆,但至少工作以後能還上。經過幾個月的漫漫求職,她發現曾經「總會還上」的想法似乎太過天真了。閒下來,細數這一年的借款,已經利滾利從兩萬達到了六萬。
「不只是利息。網貸會讓你覺得錢來得太容易,不是辛苦掙來的,花也不會心疼。」周晴想。
對於此前最擔心的徵信問題,周晴如今也變了看法,「買房是生活,是投資,現在活著都很難了,誰還能管得了其他呢。」但周晴還是抱著點希望,還清逾期網貸五年後,不良記錄就會被消除,以她現在的情況,到那時買房並不晚。
對於一些人來說,「逾期」算不上好出路,而只是退而求其次的選擇。
一位借貸者曾在逾期前夕和網貸公司溝通,希望能推遲還款或重新分期,但盡數遭到了拒絕,他搜索了社交平台上的經驗分享貼,才得知網貸公司「只會在你逾期後給出方案」,「絕不放棄榨乾你的最後一分錢」。
有關「網貸」的帖子,總能吸引來許多自稱法務公司工作人員的新註冊帳號,表示能幫助借貸者用法律武器向平台協商。一些借貸者們深入了解並付費委託後,才發現大部分是騙子,小部分會利用信息差做些無用功,「無非是讓你逾期,然後等網貸公司的協商方案。」
這些協商方案大多沒有被接受。雖然網貸平台提出了可以重新分期,但此筆網貸在徵信的紀錄上卻不變,依舊是逾期,「那不是白費力氣。」
也有極少數溝通成功的,但隨後就有一些借貸者指出,這家法務公司溝通的那家平台「本來就很好說話」,自己去商量也能行。
林慧回憶著這一輪折騰,暗暗後悔。「真的一定要管住自己的手,千萬不要碰這些東西。」林慧說,但她也明白,這並不全是自己不正確的消費觀念所致,「你一旦走到深淵的邊上,不用往前踏一步,深淵裏自有罪惡之手把你拖進去。」
今年4月,多名借貸者意外發現,曾經「斷貸」的平台們,陸續有了鬆動的跡象。在收到短信邀請後,他們都成功借到了新的網貸。一名銀行工作人員透露:每年下半年至年底,如果銀行業務達標,審核就會變得嚴格,而每年開始準備衝業績時,就會放寬限制。
面對新審批下來的額度,也有人心態複雜。王漫漫想聽從「前輩」們的建議,先逾期,不要增加新的負債,找到工作後再慢慢還清,但又覺得已經堅持了這樣久,此時放棄,就會前功盡棄。
猶豫著,她的手卻點開了網貸軟件的主頁。王漫漫想,或許,她明天就能找到工作,還上這筆網貸,也或許,她在很漫長的一段時間裏都將持續顆粒無收,等待新一輪「以貸養貸—逾期—以貸養貸」這場循環的到來。
「誰知道呢。」她按下了確認鍵。
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
前几天的征信报告系统更新了。
國家真的強大了,網貸這麼方便,讓人民可以靠借貸度日!
网贷劫持了人性的后门,物质欲望就是这样的,贷款公司消费者很难评价谁对谁错,但征信系统设计确实问题很大。逾期率高比较好笑,你利率高于正常贷款,匹配的需求就是以贷养贷,结果就是还不上,而且你暴力催收的时代已经过了,要化债就打个大折扣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