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發展飛快的香港推廣生態保育,心態要「像傳福音一樣,你信,就會。」
  • 文字:鄭淑華
  • 攝影:馮漢城、郭子祈、黃遂心、葉尚庭
  • 2024-04-20
香港瘰螈。攝影:馮漢城

年初一個早晨,香港生態攝影師馮漢城(阿城)、郭子祈(James)、黃遂心(Daphne)和葉尚庭(Dennis)在香港一座山下集合。他們背上沉甸甸的攝影器材和潛水裝備,爬過石梯和水澗愈走愈深,抵達一處溪澗。溪澗上,樹枝和葉在半空纏繞,築了一個天然的弧形頂。沒有人煙,灰白的地衣在大石和樹幹上滋生。

各人換過潛水衣,給相機套上防水膠套﹐之後撿石頭放進口袋,好讓自己下沉,再背起氧氣瓶。「1、2、3,」James 跳進水裏,又很快躍起來,「仆街,凍到仆街。」時值香港冬天,他的手錶顯示水溫是16度,他的潛水衣進了水。說罷,他又抱著相機潛回水去。

眾人慢慢移動,水面泛起漣漪。自前年開始拍攝香港瘰螈以來,阿城已來過這裏20多、30次。瘰螈是兩棲動物,9月至11月繁殖季節之際,牠們會遷移至溪流求偶,一個池塘可聚集百多隻瘰螈。2023年春天,阿城到飛蛾山考察,看到路上佈滿被車輾過的瘰螈,覺得不忍,便跟其餘三人著手構思一場專屬瘰螈的展覽,以紀錄片、攝影作品、畫作和裝置藝術等,呈現「一生螈命」。

四位年輕人與香港大自然共生共成長、看過它的美好與崩壞。比起外地,生態攝影在香港遠未成氣候,全職生態攝影師也不多。雖然獲獎不少,也曾到外國見識過其他物種,他們此時卻想留下來,紀錄香港不起眼、未為人所知的生命。

  • 「一生螈命」紀錄片攝影師 Dennis、阿城、James、Daphne(左起)。攝:Ryan Lai/端傳媒

從誕生到路殺,瘰螈的一生

阿城把手機豎在水中,鏡頭下是一隻成年瘰螈:10多厘米長的身子,尖尖尾巴,四腳撐直、趴在水塘邊,棕色身驅跟石頭融為一體。牠圓滾滾的黑眼珠定格,突然把頭扭到另一邊。

瘰螈同是四腳攀爬,跟蜥蜴或壁虎外形相似,但牠沒有鱗片,不是爬蟲類而是兩棲類,亦是香港唯一有尾巴的兩棲類,即「有尾目」。初時,生物學家以為牠是香港本地特有種,因此在1962年以「香港」為其命名,但後來在廣東一帶也發現牠的蹤跡。瘰螈受香港《野生動物保護條例》保護,在國際自然保護聯盟(IUCN)紅色名錄被列為近危物種。

早在2017、2018年,阿城已跟瘰螈結緣。他大學主修生物,畢業後曾在香港大學兼職研究助理,研究在兩棲類皮膚上生長的蛙壺菌。那時他到野外為瘰螈取皮膚樣本,發現牠有很多不同的形態:細如西米的卵子、求偶、打架致打斷手腳等。阿城當時已涉獵攝影,便萌生拍瘰螈的念頭。

2022年尾,阿城著手拍攝瘰螈,想著除了大自然的美好,瘰螈生活上應該還有殘忍的一面,「牠是不是真的那麼開心呢?」他在網上搜尋香港瘰螈,才知道牠們時常被車輾過,受「路殺」威脅。

來到飛蛾山,現實比預期慘烈。他駕車上山、甫開車門,面前便躺著一條被壓死的瘰螈,往下走幾步看見愈來愈多扁掉的屍體。一公里路程,阿城估計有過百條瘰螈,他才頓覺:「我可能已經輾過牠們。」

  • 香港瘰螈一生由卵開始、再孵化成像蝌蚪的幼體,成年後上水,遷棲於陸地和河溪之間。攝:馮漢城

個體被驟然壓碎,中止了生命的循環。阿城說,瘰螈一生不斷在水流和陸地之間往返:從蛋開始,瘰螈大概一個月後孵化成蝌蚪、成幼體,頭側張開羽毛狀的外鰓呼吸;成年後,外鰓會退去,牠會上水到森林的枯葉堆和泥土,但不會爬樹;隨季節轉變,牠又會回到溪流繁殖。不過,香港郊野多鋪上車路,瘰螈不懂分辨,走著走著便走出馬路。

「如果牠本身活得好好的,迫切性當然不是很大。」不過瘰螈有生命危險,而且明顯由人類活動造成,阿城覺得更加需要將情況告知大眾。「牠們不懂說話,你幫牠想想。我們根據生物學的事實,去編排一個故事出來。」都是90後的四人遊走溪澗、引水道和車路,追蹤了20條瘰螈,透過剪接,將一年多的拍攝素材濃縮成9分鐘的紀錄片,沒有旁白,只有配樂。

瘰螈「生勾勾」在大自然生活,死在路殺,阿城說這是一個「生死的對比」。故事中,瘰螈原本住在引水道,直到有天被突如其來的洪水沖到水潭,並在此繁殖。離開水潭後,牠走到樹林的邊緣和馬路,遇上車子,不知道最終命運如何——觀眾從影片中,只看見周遭都是牠同伴的屍骸。剩下的倖存者回到水潭,再延續這個生命週期。

  • 「一生螈命」展覽內,展示了香港瘰螈的屍體標本。攝:林振東/端傳媒

展覽請來了香港科學繪圖和設計師「畫麥春野」,畫下瘰螈生命週期的科學繪圖,以及牠們脹鼓鼓肚子上的橙色斑紋。斑紋獨一無二,像人類的指紋,科學家會用來辨識瘰螈的族群和壽命。

資源緊絀下,他們曾報名國家地理雜誌的基金,但未有獲選,香港的資助如藝發局可能會拖太長時間。他們計劃趕上4月瘰螈的遷徙期,便在2023年12月開始籌備眾籌,設計本地生態導賞和路殺專況調查團,希望大眾「看了那個畫面,會引發到你做一些事」,又預備了紀念品。

阿城希望傳遞影像後,會有瘰螈路殺的科學研究出現,為瘰螈想辦法。這包括辨識路殺的黑點和高峰期,在路邊裝上圍欄,再人手協助瘰螈過馬路;又或是參考台灣,在黑點間歇性封路,減少交通流量。他覺得瘰螈伏屍的情景很震撼,有及去年夏天西貢鯨魚之死,那時香港人的反應很大,他相信人們對類似議題會感興趣。

同處一個城市,卻不認識為鄰的物種,阿城清楚,「有些人覺得不懂就不懂,我又不是靠牠搵食(糊口),又不是很喜歡牠,牠是生是死、生不生存跟我沒有關係。」但是他覺得,「物種可以無依無靠、這樣在大自然裏面依據牠的生命循環,去到一代又一代的生活,是很 amazing 的一件事。」他說自己不只是為瘰螈叫慘,而是盼大眾也能從欣賞角度,看見立體的牠。

像阿城,以前他不明白瘰螈為什麼無緣無故低頭望著地面,「我心想,你做什麼呢?牠得個望字,個頭哄住攤地(牠的頭貼著地面)。然後失驚無神,牠很快就咬了一條蟲出來。」摸熟瘰螈的習性後,阿城連看牠吃東西都覺得「過癮」。

  • 環嘴鷗。攝影:郭子祈

Pokémon GO 般的全職生態紀錄

上水後,四人坐在樹蔭下的大石談到對大自然的鍾愛。「就是覺得牠們很得意(可愛)。像蛇一樣有很多種,有不同顏色,這個住在山上、這個住在溪澗。好像 Pokémon GO,再發現每一種新東西的感覺很特別。」Dennis 說。阿城和 James 也異口同聲說,發現新物種就像捕捉寵物小精靈(精靈寶可夢)。

這要由他們小時候說起。James 爸爸是觀鳥愛好者,每逢週末都帶他到郊外看雀鳥。找回2007年的報紙,9歲的 James 因觀鳥工作坊上報,他說由3歲開始觀鳥,覺得「雀鳥飛翔時的形態實在很美麗」。後來 James 擁有第一部相機,發現可以將眼前的動物拍下,帶回家成為回憶,便愛上拍攝。他在大學選修環境科學,畢業後在香港觀鳥會擔任助理教育主任,再轉做全職生態攝影師。

阿城也如是——他在沙田的家離山只有15分鐘路程,小時父母經常帶他跑跑逛逛,距離近又不用花錢。那時還未有智能手機,阿城帶著紙本圖鑑,查找看到的物種。千禧年代,中學生阿城轉向觀鳥,加入網上的生態論壇分享,他父親也愛觀鳥,兩人買了望遠鏡跟相機一同找尋鳥的蹤跡。

大學畢業後,阿城想過全職拍攝雀鳥,但他覺得單是拍平面照片沒有市場,便到郊野公園遊客中心工作,但來的人不多、薪水不高,阿城只待了半年。他再轉到食譜出版社上班,過程中學會了拍片。那時,他趁有閒暇便繼續生態攝影,創立了 Youtube 頻道「FHS Wildlife」。比較早上傳的影片是在6年前,他拍下灰尾鷸和大濱鷸在泥灘捕蟹和「蟹吃蟹」,又加配樂、聲效、旁白和字幕,觀看次數達1.2萬次。環保團體後來邀請阿城拍攝,他便辭掉正職,一邊兼職一邊拍攝生態。

  • 盧氏小樹蛙、忘憂尾蛺蝶、丘鷸、紅尾水鴝、瑪家龜殼花、小丑魚(由上至下,左至右)。攝影:郭子祈

對 James 來說,他由觀察天空的鳥開始,回到陸地又潛入水中,看到不同動物的個性和行為,也在艱難的拍攝環境中不斷挑戰自己。他說,香港的大自然跟城市很近,人喜歡到郊野安撫自己的心靈,這種現象很可貴。能讓大眾認識這裏的動物,也就是他工作的使命感。

大學時,James 在保育活動中認識了阿城,談起香港環保團體側重科學和實務工作,但在公眾推廣方面較弱,便想以攝影作橋樑。而 Dennis 修讀影視製作,透過中學同學認識 James,跟著他一起去看爬蟲、雀鳥等,逐漸對大自然產生興趣。至於 Daphne,她本在英國修讀海洋與自然歷史攝影,回港時相約大自然愛好者一起觀鳥時,認識了同場的 James,二人後來成為情侶。

她本來已因 Youtube 認識阿城,想著:「香港有咁黐線嘅人,一齊玩下好喎。」

成立生態影像製作公司 Frigatefilms 前,阿城想拍瘰螈,他們開了一個叫「聽者有份」的 WhatsApp 群組,但沒有時間便一直擱著。直至漁護署邀請他們拍攝,成為創立 Frigatefilms 的契機。幾年來,他們為環團、香港電台等拍過修復蠔礁、馬蹄蟹、中華白海豚等的節目。

「聽者」聚了起來,James 說四人各有厲害的地方,可以互補:Daphne 善於運用鏡頭和想故事;阿城是藝術派,多愁善感;Dennis 可以將從前學電影電視的技巧套用在生態拍攝上,這在香港圈子中是新鮮事;他則屬於「擔擔抬抬」的行動派。

興趣轉化工作,是解釋不了的熱愛和純粹的快樂。James 說就像喜歡上一個人——動物的美麗、牠身上的花紋、牠的可愛行徑,只有自己才明白箇中樂趣,跟旁人解釋他們也未必能夠理解。

  • 環頸鴴。攝影:葉尚庭

「香港動物給了我一個 identity」

現在生態攝影師的圈子有多大?他們說,全職的話,「四個囉。」Daphne 望望身旁,「就係依度(就在這裏)。」

生態攝影在香港屬初始發展階段,Frigatefilms 是香港首支專業生態攝製隊,此前政府的郊野公園宣傳片通常找廣告公司接洽。James 和阿城說,這行門檻高,要精通生態和攝影。James 解釋,對街上拍雀鳥的人來說,動物是模特兒,出現了便拍下,不太需要了解牠的習性和大自然的運作。而生態攝影師則要懂得保護物種,避免曝光地點和資料。而且這行業剛起步,提供不到豐厚待遇。他們成立 Frigatefilms 便是希望創造機會,接多點項目、培訓新人。

香港較少全職生態攝影師,Daphne 覺得是源於「大家沒有想過香港可以有這樣的紀錄片」。中五後,Daphne 到英國升學,大學畢業後在製作公司當研究員,本想會繼續待在英國,但恰巧香港電台開拍生態節目「大自然大不同」,監製請她回港拍「一套屬於香港的生態紀錄片」。

Daphne 說英國的生態攝影成熟,已進入主流,就如一度成為全年最多人觀看節目的 Blue Planet。相反香港的生態節目不多,公眾很少機會接觸牠們,會不認識或畏懼,「有蛇走進去村或走入屋,都會很怕很怕,想先打死牠。」

  • 黑掌樹蛙。攝影:黃遂心

回港後,她有想過是不是選錯了,說到底,英國可給予的機會更多。但那時她整日待在辦公室,跟陽光隔絕,疲倦又崩潰。她最後想:「我不是一個很適宜生活在 temperate region 的人。」更重要的是,「香港沒有生態紀錄片,而我覺得香港值得擁有這個東西。」所以她就回來。

而且 Daphne 發現,在英國,有關亞洲物種的紀錄總離不開刻板的故事。她舉例在嚴寒的金絲猴,故事劇情都說牠們的寶寶凍死了,又要面臨和克服挑戰,「啊,這個故事我不是在哪裏看過嗎?」她覺得這類紀錄片也有它的意義,但更希望由本地的視角以影像帶出訊息,「可能感動到觀眾去做出一些改變,或者就是 in some sense 有一個保育的心。」

她又說香港位於亞熱帶,有不同生境又四面環海,以生物多樣性來說,小小的地方已完勝英國,在香港看到的一定不少。在英國出現的物種,如藍色的普通翠鳥和白色的紅嘴鷗,也會隨季節來到香港。

「香港的東西就是和我有關的東西,這些動物或者這個地方給了我一個 identity。」Daphne 說。

  • 炫長腹土蜂、香港湍蛙的卵、小丑魚、活額蝦、瓢蛛屬(由上至下,左至右)。攝影:黃遂心

幾年前,Daphne 和 James 為電視台的生態節目擔任導賞員,像 Pokémon GO 般,帶領10位藝人在夜間找尋和認識40種不同的香港動物,包括貓頭鷹、青竹蛇、蠑螈,盧文氏樹蛙等。Daphne 本來想節目的賣點是女藝人,但卻收到正面的迴響,說感覺新奇,未曾認識片中的香港。

她說,「我們要去令更多人看到它的價值,有人做到高質素的影片,就會有人給你機會去做。」

阿城說外地生態紀錄片製作發展成熟,一定有工作機會,在香港要一手一腳培養人才和推動行業發展,難免辛苦。不過,就算沒有外國的大山大水和刺激的捕食場面,他認為香港的生態紀錄有空間發展,「本地不起眼的物種,都有牠的故事。」

瘰螈的名字跟「香港」連上, 「至少本地人要認識。」阿城在香港土生土長,熟悉雀鳥和植物的分佈位置,也認識香港的生態學者,而那箱陪他長大的圖鑑還在他的工作室。他知道香港還有很多有趣的物種,希望繼續把牠們拍下——這是他的本土情意結。

  • 「一生螈命」展覽裏,在多個被輾壓的瘰螈屍體標本後方,播放著關於牠們一生的紀錄片。攝:林振東/端傳媒

在這裏,宣傳保育像傳福音

4月,籌備多時的展覽終於成真,在深水埗開幕。眾籌完結前,團隊籌到34萬港元達成目標。這次籌到的金額叫人喜出望外,但還差一兩萬元才可啟動嶺南大學的瘰螈科研。阿城說,「The show must go on」,路研比起展覽還重要,所以他們扣掉自己的人工,在3月開始考察。

展覽同月的那場大雨前後,他們在馬鞍山梅子林發現約50具瘰螈屍體,飛鵝山更錄得過百條。展覽中,他們展示了一隻隻被路殺的瘰螈標本。

眾籌最終有520人參與,阿城按進素未謀面的支持者的 Instagram,發現有些人養貓,直覺議題可以推廣給養寵物的、或是對生物有興趣但不了解的人。Dennis 發現,有人甚至將報導分享至到網上群組,又提起 Daphne 和 James 之前拍的生態節目。

最令 James 難忘的是,有一位當 Banker 的波友看到計劃,給他發訊息說:「你都算是我認識的人裏面,做的事是有意義的。」「原來 banker 都不是笑你傻仔的……」James 說。但阿城插話:「如果不認識的人都可能笑我們傻仔。」Dennis 應道,「但你不是要吸引這些人啊嘛。」大家同聲否認,「也不是的,都要吸引這些人。」

  • 野豬。攝影:黃遂心

James 以為要香港人掏錢很難,這次他「跌眼鏡」,「低估了香港人的能力。」他經常跟朋友說笑,「做環保或者生態保育呢,其實好像傳福音一樣,就是你信,就會。很難逼人去做,影響到一個人就已經多一個人。」

香港雖被標籤為大城市,但土地總面積有近四成為郊野公園及特別地區、佔共44312公頃,這包括森林、草地、山嶺、水塘及海濱地,還有離島和自然生態保護區。根據政府統計,這片地上有約3300種植物、55種陸棲哺乳動物、115種兩棲和爬行動物、194種淡水魚、逾130種蜻蜓、約245種蝴蝶,以及超過570種鳥類。

  • 灰翅鷗。攝影:郭子祈

Frigatefilms 一直在郊外奔波記錄,但面對發展主調,即使影像多好看,「福音」也未必傳得響,拍過的也可能會被摧毀——例如他們跟「綠色和平」製作、記錄大嶼生態面貌的《山海大嶼》。紀錄片在2022年放映之際,立法會早在2020年通過5.5億港元前期撥款,計劃在交椅洲和喜靈洲附近填海1700公頃、興建人工島。環團和民間團體多年來大力反對,也警告昂貴工程會爛尾。雖然2024年面臨財赤,填海未能如期在2025年展開,但政府重申「一定要做」。

這些年,四人上山下海,拍過大嶼山的水牛、長趾蛙、招潮蟹、牛背鷺等,鏡頭下牠們活潑過生活,但未來命運仍是未知。Dennis 說,「我覺得有時候好像幫牠們拍遺照一樣,那個人在生,你不會覺得有什麼特別,但是死了之後,大家就懷念他。」

「還有氣餒好像是一定的。譬如說政府要推工程,都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阻止⋯⋯」Dennis 續道,郊野變為地盤和城市後,「你變不回一個大自然出來,你不能拆了幾棟樓,或者把地基拆掉還原作海。」

Daphne 說起六七年前拍攝的獲獎作品《白海豚失樂園》 。那時研究人員都問她為什麼不早點拍,因為港珠澳大橋建造時,白海豚已少了三成多;短短幾年,牠們已在北大嶼山完全消失。「你只可以去調節心態,就是牠們家沒有了,但希望牠們在附近找到另一個家。」

她說,「其實香港就是這樣,不停的變,你要接受。我們會盡我們的能力去為牠們發聲,但是你也知道,只可以 take small wins—— 」例如她之前拍過一張馬蹄蟹被困在「鬼網」(即廢棄漁具如漁網、漁籠等)的照片,引起傳媒報導,令更多人知道牠們受威脅。

  • 鬼網。攝影:黃遂心

James 覺得當影響擴大,香港人自然教育的水平越來越高時,可能有一天決策者也會喜愛大自然,那便成了轉機。他在新界長大,鄰近地區將計劃發展為北部都會區。「可能你要接受一年之後那個地方已經沒有了」,但不必氣餒。他們相信在資訊流通的年代,他們的紀錄片可以觸動人的情感,「當然啦,政府未必會因為人而改變,但是起碼我會看到人的改變:可能十年前大家都 who fucking care,但是現在可以 create 到大家都想珍惜環境的一個動機和情感。」

大環境改變不到,最後還是回到自己的作品上。阿城說:「我盡力拍好的東西,就是控制到的範圍。你唯一可以做的東西,就是你未拍得夠好,你去拍好一點。」

  • 香港瘰螈。攝影:馮漢城

想像自己是一隻瘰螈

拍攝完結,三人帶同行裝離去,回歸煩囂。阿城太久沒來,想留多一會。萬里無雲,下午的陽光把半片山坡照得明亮。

Daphne 突然想起,海中船的引擎和魚的律動發出的「噠噠」聲音很吵,淡水寧靜得多。James 說自己在水中拍瘰螈時會盡量減慢節奏,融入環境,「想像一下自己是一塊飄浮的木頭。慢慢地飄過去,那牠就望鏡頭了。」

「是不是很玄?」他說,「想像自己是一隻瘰螈。」

文字 鄭淑華
攝影 馮漢城、郭子祈、黃遂心、葉尚庭
圖片編輯 林振東
策劃 李慧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