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聯合國難民署駐烏克蘭代表比林:烏克蘭人最深的恐懼是被世人遺忘

「我的工作的重點之一,是讓世界上的人們也能感受到烏克蘭人在感受到的痛苦。」
2024年3月12日,烏克蘭基輔市中心,雪覆蓋了一名烏克蘭軍人的照片。攝:Vadim Ghirda/AP/達志影像

【編者按】2023年冬天,端傳媒特約撰稿人王磬到訪了烏克蘭,專訪了一系列仍然留守在烏克蘭的人。他們中有政府內閣高官,有諾貝爾獎得主,有聯合國駐烏克蘭的官員,他們的堅守對烏克蘭意義重大。端傳媒在俄烏戰爭兩週年專題推出本次系列專訪,從公民社會、移民、戰時經濟等多個角度,展現烏克蘭戰後兩年的社會肌理。

2022年的春天,與俄烏戰場的炮火一同登上國際媒體頭條的,還有來自烏克蘭的難民潮。人們不會忘記,在戰爭爆發的前兩週,數百萬烏克蘭人為了躲避戰火,穿越國境,逃入歐盟,到達波蘭、匈牙利、捷克,或是更遠的德國、英國,甚至是美國。

這是歐洲在二戰之後出現的最大規模難民潮。根據聯合國難民署的數據,截至2024年3月,共有598萬烏克蘭難民進入了歐盟。接收了最多烏克蘭難民的歐盟國家是德國,有140萬;其次是波蘭,為100萬。這些難民中有90%都是女性與兒童。由於烏克蘭的戰時法令,成年男性沒有特殊情況不得離境,在這些進入歐盟的烏克蘭成年人中,85%都是女性。此外也有一定數量的烏克蘭人逃往了歐盟之外的國家。截至2024年3月,全球約有648萬烏克蘭人。同時,約有120萬烏克蘭人居住在俄羅斯,但他們不一定都記錄為難民的身份。

而在烏克蘭境內,東部前線的烏克蘭人也大規模逃到中部、西部。在國際通用的慣例中,這個群體被稱為「國內流離失所者」(Internally Displaced Persons,簡稱IDP),與逃亡國外的「庇護申請者」(asylum seekers)或是「難民」(refugee)相對應。早在2014年烏東衝突之後,烏克蘭就開始出現 IDP 危機,許多來自克里米亞和頓巴斯地區的人離開了家園。2022年的全面戰爭加劇了這一流動,根據 Relief Web 的數據,截至2024年2月,烏克蘭全境註冊在案的 IDP 共有350萬人。從性別上來看,其中61%是女性,39%是男性。從年齡上來看,其中27%的 IDP 是小於18歲的未成年人,20%的 IDP 是超過60歲的老年人。從健康程度來看,4%的 IDP 正在遭受着某種程度的殘疾。

隨着戰爭進入第三年,烏克蘭的難民潮也出現了新的面向。一方面,許多烏克蘭人選擇回到家園。根據《基輔獨立報》的一項調查,截至2024年1月,共有450萬烏克蘭人返回了家園。這個數據既包括從國外回來的難民,也包括IDP。其中100萬人回到了基輔市,75萬人回到了基輔州,75萬回到了哈爾科夫州。

這既有戰事局部緩和的原因,也部分得益於烏克蘭政府的努力。烏克蘭經濟部副部長索博列夫在此前接受端傳媒採訪時就表示,讓流失海外的人才回國參與重建,是烏克蘭政府的優先事項之一。另一方面,國際局勢的動盪也給烏克蘭的難民援助和移民回潮帶來新的不確定性。在歐洲,由於烏克蘭難民的大量涌入,對當地生活資源帶來了一定的擠佔效應,與戰爭初期的同仇敵愾相比,在過去一年中,不少歐洲國家出現了反難民的浪潮,宣揚反移民綱領的民粹政黨獲得大量選票。同時,隨着加沙衝突的加劇,國際對於戰爭和難民議題的關注焦點大量轉移到了中東,而對於烏克蘭難民的報道則很難再登上新聞媒體的頭條。

「被遺忘是烏克蘭人最大的痛苦、最深的恐懼之一。」聯合國難民署駐烏克蘭代表卡羅琳娜·林霍爾姆·比林(Karolina Lindholm Billing)在專訪中這樣告訴端傳媒,「我的工作的重點之一,是讓世界上的人們也能感受到烏克蘭人仍然感受到的痛苦。我們希望幫助他們不被遺忘。」

瑞典人比林自2021年5月起開始擔任聯合國難民署駐烏克蘭代表。在此之前,她曾有過在多個衝突國家工作的經驗。她在基輔上任還不到一年,俄烏戰爭全面爆發,她也親身見證了烏克蘭難民潮的全過程。開戰兩年,她的工作足跡踏遍了烏克蘭的所有州市,特別是深陷戰火的盧甘斯克和頓涅茨克。在不同的地區,人們見到她的第一個問題常常是,「你認為我們會被遺忘嗎?」

她告訴端傳媒,聯合國難民署在烏克蘭的工作團隊,從戰前的95人變成現在的380人,規模上漲了接近四倍的背後,是援助需求的激增。據她和團隊的調研,戰爭爆發快兩年之後,絕大多數人——76%的烏克蘭海外難民和82%的境內流離失所者——都渴望返回家園。其中,安全是最主要的考慮。此外,住所缺乏保障、社群支離破碎、心理缺乏疏導等,都是烏克蘭人在重返家園的過程中常常會遇到的問題。

比林認為,戰爭難民已經成為了一個全球性的、跨越國界的難題,而遭受戰爭衝擊最嚴重的往往是社會里最脆弱的普通人。國際社會對他們保持持續性的關注,讓他們知道自己沒有被遺忘,有助於他們獲得力量、重建家園。

以下是訪談全文,刊發時有編輯。

聯合國難民署駐烏克蘭代表卡羅琳娜·林霍爾姆·比林(Karolina Lindholm Billing)。圖:網上圖片
聯合國難民署駐烏克蘭代表卡羅琳娜·林霍爾姆·比林(Karolina Lindholm Billing)。圖:網上圖片

一、絕大多數烏克蘭難民都強烈渴望回家

「影響人們對安全性的評估的一大因素是孩子。孩子們不得不生活在經常聽到爆炸聲的環境中,每天必須多次進入地下的冰冷地窖以自保,其中一些地區空襲警報幾乎沒斷過。」

端傳媒:2022年2月,當第一波烏克蘭難民危機發生時,數百萬烏克蘭人逃往歐洲,另有數百萬人在烏克蘭境內流離失所。兩年之後,現在情況怎麼樣了?

比林:這是自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增長最快的難民和流離失所危機。在戰爭爆發的最初7天,100萬烏克蘭人逃往國外。最初12天內,200萬人逃往國外。戰爭開始的一個月之內,四分之一的烏克蘭人口被迫流離失所,背井離鄉。戰爭開始的六週內,有430萬難民離開烏克蘭,另有710萬人在烏克蘭境內流離失所。這些數字令人震驚,在很短的時間內,發生瞭如此巨大的流離失所危機。現在情況更加穩定:大約有600萬烏克蘭難民仍在國外;大約有380萬的境內流離失所者。所以,其實不少人已經回到了自己的家。

2022年中期以來,我們也看到了相當多的境內流離失所者從烏克蘭西部搬回中部或東部,以便離他們的家更近。人們有一種強烈的回家的渴望,儘可能靠近家園以便日後在安全時返回。每個人都表現出了巨大的力量和強烈的決心。

端傳媒:人們從國外回到烏克蘭、或者回歸境內原所在地的主要動力是什麼?除了與當地戰局的緩和有關之外,是否還有別的因素?你對那些最終決定搬回來的人有哪些觀察?

比林:是多種因素的結合,有些因素影響更突出,每個人都會平衡並做出決定。人們自己做出決定這一點很重要,因為每個人最了解自己何時可以安全返回。在更廣泛的範圍內,我們對來自烏克蘭的難民和境內流離失所者進行定期意向調查,結果表明絕大多數人——76%的烏克蘭難民和82%的境內流離失所者——都渴望返回家園。

返回的主要障礙是安全保障不足,90%以上的人表示,他們還沒有回來的原因是因為他們覺得不安全。一方面戰爭還在進行,無人機、導彈襲擊還在繼續,但還不止如此,在此前人們逃離的地區,未爆彈藥和地雷造成了巨大的污染。此外,人們還強調了家園已經被毀,而他們需要有地方可以返回居住;人們還強調需要獲得基本服務——比如水、電、教育、社會服務、醫療服務——因為在他們逃離的地方,這些基礎設施都被破壞、摧毀和擾亂。

儘管如此,當我們與那些返回的人交談時,即使是在房屋、社會服務和基礎設施仍然受損的地區,他們都非常強調渴望回到家人身邊、回到自己的社區,他們很想念這一切。境內流離失所者或難民的日子很艱難,沒有任何人主動選擇逃難,這只是為了拯救自己和家人的生命。我本人在烏克蘭各地探訪了很多次,參觀了這些被戰爭嚴重破壞和摧毀的地區,即使條件極其困難,許多人仍留在或返回這些地區,因為強烈的歸家的渴望往往會促使人們做出這樣的決定。另一方面,境內流離失所者的生活很艱難,因為他們需要重新找住處,支付房租,重新找工作,還要照顧孩子。還要注意的是,男人蔘軍入伍了,大多數流離失所者是婦女和兒童,對於獨自帶着孩子的女人來說,育兒是一個很大的挑戰。我想再次強調,人們渴望回歸,因此人們會權衡所有這些因素,然後做出決定。

「另一個因素是社會經濟。某些人甚至沒有辦法逃離,因為他們知道流離失所的生活很昂貴,他們工作攢錢了一輩子才買下了自己的住房,那裏有他們的傢俱、他們的回憶、他們的相冊。」

端傳媒:正如你所提到的,現在即使在烏克蘭西部,也沒有一個地方是百分之百安全的,各地都有可能受到攻擊。根據你的觀察,烏克蘭人現在是如何定義「安全」的呢?

比林:這是一個非常有趣、重要且複雜的問題。客觀而言,烏克蘭境內仍然存在國際武裝衝突,襲擊每天都在繼續,造成平民傷亡。襲擊集中在烏克蘭東部和南部的前線,但正如你所說,烏克蘭的其他地區,甚至基輔、利沃夫,儘管不是每天都會遭受襲擊,但危險確實存在。近期是相對平靜的一段時間,但我們許多人並不認為這會持續下去。

影響人們對安全性的評估的一大因素是孩子。我認為有孩子的家庭往往更傾向於以不同的方式衡量安全性,因為他們要考慮年幼的兒童。孩子們不得不生活在經常聽到爆炸聲的環境中,每天必須多次進入地下的冰冷地窖以自保,其中一些地區空襲警報幾乎沒斷過。父母需要權衡這種戰爭創傷將會如何影響孩子的心理、受教育的能力和未來的發展,我們看到更多有孩子的家庭正在逃離。我經常聽到老年人說,「我知道住在這裏不安全,但我已經活了大半輩子了,我寧可留下來,至少我會死在自己的房子和自己的社區裏,我不想去集體中心,只能在走廊裏淋浴,而且在那裏我沒有我的物品和我的根。」

另一個因素是社會經濟。某些人甚至沒有辦法逃離,因為他們知道流離失所的生活很昂貴,他們工作攢錢了一輩子才買下了自己的住房,那裏有他們的傢俱、他們的回憶、他們的相冊。如果他們在75歲或80歲時放棄這些而重新開始,他們已經不可能再存錢在其他地區購買另一棟房子。因此,留在前線地區的許多人是老年人和經濟條件最脆弱、沒有資源的人。這令人擔憂,這也是為什麼聯合國難民署優先考慮為這些地區提供援助,他們是我們人道主義響應中的首要任務,這樣我們就可以嘗試為以下目標做出貢獻:即使在非常困難的情況下,他們也能生存下來。

2024年2月15日,烏克蘭基輔郊外,人們站在俄羅斯飛彈襲擊所造成的彈坑周圍。攝:Thomas Peter/Reuters/達志影像
2024年2月15日,烏克蘭基輔郊外,人們站在俄羅斯飛彈襲擊所造成的彈坑周圍。攝:Thomas Peter/Reuters/達志影像

二、最重要的是直接幫助生活在前線戰區的人

「在我們所有的項目中,首要任務是『保護服務』,包括社會心理支持和免費法律諮詢。因為許多人的身份證件被損壞,許多人甚至沒有設法獲得死亡家庭成員的死亡證明,而他們需要這些證明才能索賠繼承。」

端傳媒:烏克蘭的前線戰爭仍在激烈進行。但另一方面,對於那些現在受戰爭影響較小的地方,人們的生活也要繼續。在這種情況下,難民署如何確定工作的優先順序?

比林:烏克蘭確實是一個所有事情同時發生的國家。每天都會發生造成人員傷亡、住房和民用基礎設施受損的襲擊;許多人長期處於流離失所狀態,有的人在集體中心裏生活了一年零八個月,試圖過上一種正常的生活,但卻一直受到離開家鄉、失去工作和財產的長期影響;還有人努力從中恢復,正在重新開始新生活。對聯合國難民署來說,最重要的幫助對象是這場直接敵對行動的直接受害者,也就是生活在前線地區的人民。

我們以難民署的名義組織了向前線地區運送人道主義物資的車隊,也與其他機構進行同類合作。2022年,我們共計組織了大約650支護航車隊;2023年到目前為止,派出了大約600支車隊。我們提供應急避難包,其中包含10件物品,比如防水布、膠合板、紐扣、釘子,幫助人們快速修復受損的房屋;還有毯子、床墊、太陽能燈、廚房用具等。這些都是非常基本的物品,但當房屋遭受襲擊、發生火災或其他破壞,床墊和財物被毀時,這些物資變得至關重要。對於那些長期流離失所的人來說,我們的關鍵干預措施是提供現金援助。我們還對集體中心進行了翻修,社會經濟狀況最差和其他方面最脆弱的人可以在集體中心居住。對於那些返回的人,我們提供剛才提到的房屋維修計劃。到目前為止,聯合國難民署已經在烏克蘭各地維修了21000多所房屋。

在我們所有的項目中,首要任務是「保護服務」,包括社會心理支持和免費法律諮詢。因為許多人的身份證件被損壞,許多人甚至沒有設法獲得死亡家庭成員的死亡證明,而他們需要這些證明才能索賠繼承;很多人沒有申請補償所需的財產證明文件等等。通過提供文件支持和法律援助,我們幫助上述的各個群體不受阻礙地獲得社會服務、行政服務。我們在整個烏克蘭開展工作,但我們的重點工作地區是受戰爭影響最嚴重的東部和南部。

「烏克蘭的冬天通常非常寒冷,一些地區氣溫可能低至零下25攝氏度。對那些已經受到戰爭影響的人來說,冬天更是雪上加霜。所以,越冬支持是我們整體人道主義應對行動的重要組成部分。」

2024年3月20日,烏克蘭頓內茨克地區,透過夜視鏡可以看到烏克蘭軍人於前線執行夜間任務。攝:Alex Babenko/AP/達志影像
2024年3月20日,烏克蘭頓內茨克地區,透過夜視鏡可以看到烏克蘭軍人於前線執行夜間任務。攝:Alex Babenko/AP/達志影像

端傳媒:2022年冬天來臨時,戰況變得更加激烈,烏克蘭大量能源設施受到了嚴重破壞,戰區的人們需要更多的支持。難民署在2023年冬天的工作重點是什麼?

比林:烏克蘭的冬天通常非常寒冷,一些地區氣溫可能低至零下25攝氏度。對那些已經受到戰爭影響的人來說,冬天更是雪上加霜。有些家庭的住房因炮擊而受損的房子,比如窗戶或者屋頂被損壞,在寒冷天氣裏,待在這些建築中變得更加困難。現在有超過10萬名境內流離失所者住在集體中心,而這些中心多數是由舊宿舍或療養院改建的,它們並不是為了成為集體中心而設計建造的,並且可能缺乏現代化的供暖設施。因此,當氣溫下降時,居住在這些中心的人們可能會感到極度寒冷。所以,越冬支持是我們整體人道主義應對行動的重要組成部分。

越冬支持中,聯合國難民署的首要關注是向人們提供現金援助,以幫助他們支付額外的取暖費用。這包括購買柴火、煤炭,支付公用事業費用,尤其是在冬季這些費用顯著增加。此外,現金援助還可用於購買隔熱材料以保護窗戶,以及購買溫暖的冬季裝備。我們的防凍措施的另一方面是提供快速保暖套件,因為許多老舊房屋和因戰爭而受損的房屋缺乏足夠的隔熱層來保持室內熱量。這些套件能夠迅速安裝,並有助於保證房屋中至少有幾個能夠保持溫暖的房間。我們的越冬支持措施還包括提供一些非食品物品,如保暖毯、冬季衣物和冬季鞋履。那些逃離家園的人,特別是境內流離失所者,可能只攜帶了少量行李,裏面只有一兩套衣服,因此現在他們整個家庭都需要購買新的冬季夾克。當人們被迫逃離並丟下工作時,購買冬衣是一項巨大的支出。

我們的目標是通過多項計劃為超過90萬人提供越冬支持。冬天總是充滿挑戰。2022年冬天發生了針對能源基礎設施的攻擊,這將干擾家庭的能源供應。隨着氣溫的下降,對防凍物品、房屋隔熱和滿足能源需求的現金援助的需求還將不斷增加,實現這些是我們冬季運營的重中之重。

我們在2023年冬季提供的現金援助是我們在一年中其他時間通過「多用途現金計劃」提供的金額的兩倍。「多用途現金計劃」是一筆為期三個月的現金補助,金額為6600格里夫納(註釋:約合1200元人民幣),目的是幫助那些因戰爭衝擊而被迫逃離的人們,他們不得不拋棄幾乎所有物品,需要現金來購買食物、支付房租、購買衛生用品等。由於冬季生活成本提高,我們決定支付兩倍的援助款項。我們的目標是通過現金援助計劃惠及45萬人。

端傳媒:難民署如何確定哪些人有資格加入這些計劃?

比林:我們有多種不同的工作方式。舉例來說,目前難民署的一個項目旨在修復因戰爭而損壞的房屋,比如重修屋頂、門窗等。地方當局會向難民署發送社區內房屋受損人員名單,隨後,我們會與烏克蘭非政府組織合作伙伴一起參觀這些房屋,檢查它們是否符合我們住房修復計劃的標準。標準包括房屋的受損程度和房屋的所有權。完全被毀的房屋不符合這個項目的標準,因為如果我們進行徹底重建,成本會非常高,我們能夠幫助的人也會少得多。我們進行了大量的修復工作,為人們提供有意義的支持。另一個標準是房主本人正在尋求支持。財產文件應該顯示房主計劃留在房子裏,而不是住在其他地方;我們會優先考慮那些人們正在居住或想要返回的地方。此外,我們也會考慮社會經濟脆弱性,老年人和殘疾人也是我們計劃的首要任務。如果房屋滿足這些標準,我們會給前往房屋進行維修的建築公司開綠燈,或者我們直接為房主提供現金援助,他們可以購買材料並自行維修。和多用途現金援助一樣,我們的房屋維修項目也是基於脆弱性標準的,因為並不是每個人都需要它。這是一項人道主義應對措施,旨在幫助社會經濟或其他方面最脆弱的人群,以減輕戰爭的衝擊和影響。

端傳媒:目前有多少人在烏克蘭為聯合國難民署工作?

比林:聯合國難民署在烏克蘭有約380名工作人員,大約80%是烏克蘭人。在2022年全面入侵之前,我們的人數不到100人,大約95人左右,隨着戰爭爆發,我們需要更多人手。這是一個非常大的計劃,所以需要額外數量的員工。2022年,我們向430萬烏克蘭人提供了支持援助;2023年到目前為止,我們已經向超過220萬烏克蘭人提供了現金援助、房屋維修、保護工作、法律建議和社會心理支持。當然,當你在緊急情況下交付項目時,如此快速的增長也具有挑戰性。我常說,我們的工作就像是在快速飛行的同時建造一架飛機,有時你覺得自己正在被射擊,但你還是得做好援助支持工作。尤其是在戰爭爆發的最初六個月裏,我們的真實感受就是如此。

2022年2月24日,一名女士和女童坐車離開烏克蘭東部的盧甘斯克地區,二人凝視著窗外。攝:Vadim Ghirda/AP/達志影像
2022年2月24日,一名女士和女童坐車離開烏克蘭東部的盧甘斯克地區,二人凝視著窗外。攝:Vadim Ghirda/AP/達志影像

三、烏克蘭人最深的恐懼是被世人遺忘

「每個人都強烈感受到,國際社會和世界各地人民的支持對他們來說意義重大。他們最擔心的是,其他人對戰時平民的理解和關注會逐漸消失,最終他們會被遺忘。」

端傳媒:過去兩年中,你的工作節奏大約是怎樣的?

比林:我花了很多時間乘火車。兩天後,我會去哈爾科夫,計劃訪問難民署提供支持的一些集體中心,我還計劃去哈爾科夫的薩爾蒂夫卡,當地在戰爭爆發的最初幾個月裏受到了非常嚴重的攻擊。我們在薩爾蒂夫卡修復了1100套公寓的窗戶,使業主能夠搬回自己的公寓。我將參觀當地的一個保護服務中心,我們的烏克蘭合作伙伴在那裏提供免費法律諮詢並登記境內流離失所者,幫助他們獲得多用途現金援助。上週,我在波爾塔瓦待了一天,並與那裏的人們會面。在訪問期間,我也會與地方當局的官員會面,因為聯合國難民署需要與他們合作。

現階段的人道主義需求遠遠超出了國家和地方當局的能力,無法滿足那些需要免費法律援助、心理社會支持或現金援助的人。特別是因為烏克蘭仍然處於戰爭狀態,這一點也對烏克蘭當局的社會工作者構成了挑戰,其中許多人自己也因戰爭的影響而流離失所。我也會在這些訪問期間和我的同事們見面,我們在第聶伯羅、敖德薩和波爾塔瓦都有同事。我工作的另一部分是在基輔與烏克蘭中央政府定期舉行會議。因為我們在烏克蘭是在他們的領導下工作,以支持他們擴大社會保障體系的計劃,並致力於社區的恢復。

端傳媒:在實地考察期間,你有沒有聽到一些印象格外深刻的故事?

比林:不得不說,我聽到的所有故事都給人非常令人印象深刻。這些故事是如此沉重,它們實際上是求生的故事。在許多次對話中,人們常常忍不住哭泣,儘管飽受痛苦,但他們同時展現出令人難以置信的力量和希望。

幾周前,我在烏克蘭北部的切爾尼戈夫參觀了一個保護服務中心。我與一對從赫爾松地區的第聶伯河左岸逃離的夫婦交談。他們是70多歲的退休人員,戰前,他們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自己打理花園。雖然他們並不富裕,但絕對不需要任何人道主義援助。現在,這對夫婦生活在切爾尼戈夫另一戶烏克蘭家庭的收容之下。他們非常感激,但他們也對此感覺很糟糕、很羞愧,因為他們以前從來不需要這種幫助。這對夫婦還談到了他們有多麼想念他們的孩子,因為他們的女兒和孫子逃難去了意大利,他們的兒子入伍了。他們說,儘管我們在這裏,但我們真的很想回到赫爾松的家。

波爾塔瓦集體中心的居民們也表達了同一種渴望,他們希望戰爭能夠結束,這樣他們就可以回到以前的家園。每個人都強烈感受到,國際社會和世界各地人民的支持對他們來說意義重大。他們希望人們能夠理解,「這場戰爭影響着像我們這樣的普通人,我們只是住在自己的房子裏,在花園裏種植蔬菜,照顧自己的孫子,和平地過着自己的生活,而我們不得不放棄這一切,現在成了脆弱的境內流離失所者,無盡地等待着。」他們最擔心的是,其他人對戰時平民的理解和關注會逐漸消失,最終他們會被遺忘。

人們見到我的第一個問題常常是,「你認為我們會被遺忘嗎?」這就是為什麼他們非常感謝我們提供的支持,哪怕只是一張床墊或者一點現金援助。這與他們所遭受的損失相比也許算不了什麼,但是,一張床墊至少可以讓人們晚上睡得乾淨,一點現金可以幫助人們購買食物或衛生用品,它不僅是關懷和關注的象徵,也是人們不被忽視的象徵。

回到你上一個問題,我的工作的重點之一,是讓世界上的人們也能感受到烏克蘭人仍然感受到的痛苦。我們希望幫助他們不被遺忘。被遺忘是他們最大的痛苦、最深的恐懼之一。

「或許是因為烏克蘭的每個人都感受到了生活被入侵的感覺,我認為這一次烏克蘭人表現出了強烈的接納和團結。」

2024年1月2日,烏克蘭基輔,一名消防員在俄羅斯飛彈襲擊後的火災現場工作。攝:Yevhen Kotenko/Reuters/達志影像
2024年1月2日,烏克蘭基輔,一名消防員在俄羅斯飛彈襲擊後的火災現場工作。攝:Yevhen Kotenko/Reuters/達志影像

端傳媒:你從2021年開始聯合國難民署駐烏克蘭代表。開始擔任這一職位以來,你是否觀察到烏克蘭移民浪潮的一些變化?

比林:自2014年以來,烏克蘭有大約100萬境內流離失所者,他們來自克里米亞、盧甘斯克、頓涅茨克地區。2021年我到達烏克蘭時,許多人已經融入了烏克蘭其他地區,開始了他們的新生活。集體中心的條件一直很糟糕,而難以獲得經濟適用房仍然是流離失所者的主要問題之一,因為購買新房子或公寓太貴了,而他們有家不能回,因為他們的老房子在克里米亞或者盧甘斯克。全面入侵又令烏克蘭流離失所者的數字翻了很多倍。正如你所說,戰爭影響了烏克蘭的所有地區,主要是東部和南部,但是不只於此,基輔、切爾尼戈夫等地在戰爭開始時也遭到了攻擊。

我認為一個變化是,2022年,各地的烏克蘭人乃至西方人敞開家門,打開了雙臂和心靈,接待和歡迎那些逃離烏克蘭其他地區的人,並且對他們說,「我們將盡一切努力讓你們在這裏感到安全。」

舉例來說,我訪問了羅夫諾州、捷爾諾波爾州,這兩個州的州長都表示,他們不想稱來自頓涅茨克、盧甘斯克、哈爾科夫、赫爾松等地的烏克蘭人為境內流離失所者,而是希望他們像本地社區中的其他人一樣感受到被充分包容和歡迎。或許是因為烏克蘭的每個人都感受到了生活被入侵的感覺,我認為這一次烏克蘭人表現出了強烈的接納和團結。

端傳媒:你有很多在不同國家和地區都有應對沖突的經驗,你覺得烏克蘭的情況與你工作過的其他地方有何不同?

比林:我之前主要從事難民工作。來烏克蘭之前常駐在黎巴嫩。一般來說,聯合國難民署在黎巴嫩這樣接收大量難民的國家工作,以協助當地當局管理接待難民,比如如何安排住宿、進行哪些援助等等。但在烏克蘭,我們則是在處理一個遭受入侵的國家的境內流離失所情況,所以我們與衝突本身沒有距離。2022年2月24日全面入侵開始時,我們在基輔從爆炸中醒來,我們在烏克蘭的許多工作人員來自馬里烏波爾和頓涅茨克,因此,我們中的大多數人至少在戰爭的某些階段都是境內流離失所者。我的一些同事甚至已經被迫離家兩到三次。他們出生在頓涅茨克或盧甘斯克,2014年,他們逃到了阿夫迪伊夫卡、馬里烏波爾、巴赫穆特、克拉馬托爾斯克,現在又不得不再次逃離。所以我們同樣也處在衝突之中。另外,由於戰爭和敵對行動仍在持續,我們優先考慮前線地區的應對措施,我們正在一場安全形勢嚴峻的戰爭之中提供援助。安全形勢越嚴峻,越多的人需要我們的支持。

聯合國難民署在黎巴嫩主要援助逃離衝突和安全威脅的敘利亞人,而黎巴嫩至少在一開始是和平與穩定的,所以我們在那裏沒有安全風險;但我們在烏克蘭同樣處於危險之中。我有一些同事在第聶伯羅,當地一直受到很多針對性攻擊。我的同事弗拉基米爾與妻子和孩子住在敖德薩的公寓裏,幾個月前,一枚導彈擊中了附近的建築物,他們家所有的窗戶都被炸燬,屋頂也被損壞。2022年10月10日,導彈擊中了在我們辦公室旁邊的發電站,我們的辦公樓所有窗戶都因為爆炸的衝擊而碎裂了,包括我辦公室的窗戶。所以,我認為安全問題是我們在烏克蘭這個正在經歷戰爭的國家工作並提供服務的最大差異之一。

2022年3月12日,烏克蘭利沃夫,一對母子在等待登上前往波蘭的火車時睡著。
2022年3月12日,烏克蘭利沃夫,一對母子在等待登上前往波蘭的火車時睡著。

端傳媒:聯合國難民署在中國也設有代表處。中國的難民問題討論有其獨特性。一方面,中國在近代歷史上沒有出現過大規模的戰爭難民、也沒有過作為大規模難民接收國的經歷。因此,對於很多中國人來說,難民問題似乎與他們關係不大。另一方面,也有很多年輕的中國人非常關心戰爭的狀況,因為這不僅僅是兩國交戰的問題,而是一個普遍的人類難題,一個超越國界、需要全人類共同努力解決的問題。在你看來,為什麼難民問題對所有人都很重要呢?

比林:我非常高興你正在努力提高人們對此的認識。正如你所說,戰爭難民問題是一個全球性的、跨越國界的難題。我們目睹了對烏克蘭的全面入侵,數以百萬計的人逃往歐洲,歐洲沒有預料到他們如今還會面臨如此巨大的難民和流離失所的緊急情況,倍感震驚。我這麼說是因為烏克蘭危機向歐洲表明,即使你認為外國的難民問題不會對你產生直接影響,但情況變化很快,最終其他國家的難民問題確實會直接影響你。

我認為要認識到,戰爭、迫害或內部衝突的受害者只是普通人,和自己的家人和孩子過着和平的生活,卻為自己從沒做過的事情付出代價,突然之間,因為他人違反國際法、違反聯合國憲章,失敗的政治領導而成為受害者。如果烏克蘭人能知道外界了解並關心他們的處境,無論是給他們提供資金或物資以支持人道主義應對措施,還是提高人們對此的認識,都對烏克蘭人意義重大。有時我覺得,當烏克蘭人聽到遠離他們的國家的人們也關心他們時,他們格外感激,因為他們知道其他人不一定需要關心這些,其他人可以忘記它、忽略它,繼續生活。

所以他們明白,這是一種非常真誠的關懷、同情和參與,這給了烏克蘭人力量和希望。比如我提到的那對來自赫爾松的夫婦,或者我在扎波羅熱的集體中心遇到的88歲的萊薩,再比如我在赫爾松的比洛澤爾卡遇到的盧博夫,他的房子先是被炮擊,後又被卡霍夫卡大壩洪水完全淹沒。對於他們來說,當他們知道烏克蘭人沒有被遺忘,他們也獲得了一部分力量和希望,去重建自己的家園並繼續生活。因此,讓烏克蘭人知道中國有人關心他們真的很重要。

有時我會想到,有許多關於長壽因素的科學研究,這些因素可能包括健康飲食、鍛鍊、社交或者目標感。有時,當人們聽到「你沒有被遺忘,你不是隱形的」,即使他們是戰爭的受害者,住在烏克蘭東部或南部某個偏遠的定居點,或者是基輔、切爾尼戈夫或蘇梅受損嚴重的社區之一,他們會感到自己早上起床是有目的的,把孩子們叫醒,幫他們穿好衣服,煮牛奶,把早餐放在桌子上……這一切是有目的的,因為他們對世界來說不是隱形的。

2024年1月6日,烏克蘭基輔舉行的主顯節活動中,一名烏克蘭人浸入冰水中。攝:Kostiantyn Liberov/Libkos via Getty Images
2024年1月6日,烏克蘭基輔舉行的主顯節活動中,一名烏克蘭人浸入冰水中。攝:Kostiantyn Liberov/Libkos via Getty Images

讀者評論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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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樓下的思維恰恰反映出將『台海戰爭』的責任推卸到台灣人對中國共產黨的抵抗,而非歸責於中共極權的擴張。
    如同有良知的人不會將南京大屠殺的受害者與戰爭責任怪到中國人民的『抗日保中』上,而是會譴責日本軍國主義擴張。

  2. 楼下黄先生的保和平,是可以保出ww3的
    就像某些人的抗中保台,也能保出个台海战争

  3. 北約需要加速擴張確保自由世界的和平穩定,沒有規章要求成員國必定要在北大西洋,日本韓國澳洲紐西蘭都可以藉此加入團結

  4. UNITED24,直接捐款給烏克蘭。
    招募女兵入伍吧。

  5. 战争不因为它发生在欧洲或者非洲而有本质区别。
    从来没有人真正记得发生在自己国土之外的战争,又谈何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