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2023年9月,傑尼斯事務所正式承認在2019年去世的創始人傑尼·喜多川(ジャニー喜多川,也有譯為強尼或尊尼)在事務所正式成立之前的1950年代就開始,事務所成立之後的1970年代以來到2010年代為止,長時間、大面積的對旗下的男性藝人性侵。10月2日的記者見面會上,傑尼斯宣布傑尼斯事務所將變成賠償受害者的存續會社,賠償結束之後就將廢業。新的藝能管理公司將更名為「Smile-Up」。所有帶有「傑尼斯(ジャニーズ)」的相關公司、團體名都將更名。今年的紅白歌會也將成為自1979年以來的第一次沒有任何傑尼斯藝人的紅白歌會。
日本偶像團體在近二十年內,受歡迎程度愈發不可收拾,幾乎成為日本流行音樂界賴以生存的重要支柱。自2009年起,日本公信榜每年年終統計,團體藝人的銷量數字都將 solo 藝人遠遠拋在身後。而團體藝人中,傑尼斯事務所的藝人又佔據絕對優勢,哪怕在2023年醜聞爆出,旗下藝人 King & Prince 依然一舉拿下年度單曲榜和年度專輯榜銷量雙料冠軍。
對於在亞洲文化圈生活的人,幾乎不會沒有聽過傑尼斯藝人的歌曲或者看過他們的電視劇和綜藝。或許你在「悠長假期」火遍亞洲的時候還沒出生,但你大概會看過的18年「東京大飯店」裏的木村拓哉,你還會在許多日劇和綜藝裏看到嵐(ARASHI)成員的身影,還有人人都至少看過一點流傳在社交平台上的切片的綜藝——「月曜夜未央(月曜から夜ふかし」的主持人村上信五,去年冬天熱播的富士台日劇「靜雪」的男主目黑蓮,「鈴芽之旅」的男主配音松村北斗,他們都是傑尼斯事務所培養起來的藝人。在港台地區幾乎無人不知的陳慧嫻的〈千千闕歌〉、 梅艷芳的〈夕陽之歌〉的原唱近藤真彥也是傑尼斯出身。
似乎沒有人會預想到曾在日本娛樂世界裏一手遮天的傑尼斯會真的完蛋。但為什麼早在1999年文春就開始報導喜多川的性侵事件的這麼多年來一直也沒有什麼水花,在20多年後的今天,大廈好像一夜傾倒一樣。
2023年11月14日,一位40歲的傑尼斯的性侵被害者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他的代理律師發表聲明說,今年5月,他向傑尼斯事務所控訴當時還是未成年的自己在1995年遭受了性侵,當時接電話傑尼斯事務所的人員表示會確認他的在籍情況之後再聯絡他。但五個多月來他都沒有等到事務所的回音,在他向一些媒體訴說了自己的經歷後,他等來的是社交媒體上對他「肯定是想要錢吧」,「全部相信他的話太危險了」的冷嘲熱諷。
如何向大眾交代呢?
小川葵收到了來自粉絲俱樂部的郵件,內容是徵集關八(関ジャニ∞)組合新團名的問卷。
關八是傑尼斯事務所旗下組合関ジャニ∞的簡稱,組合名中的ジャニ即是 Johnny,指傑尼斯事務所創始人和前社長ジャニー喜多川。在傑尼斯事務所的性侵醜聞掀起巨浪之後,關八是其中一個因為含有傑尼斯的名字需要改名的組合,其他還有關西小傑尼斯(Johnny’s WEST),Sexy Zone(因為直譯是性感地帶,恐怕不再適合目前的情況)等等。
小川葵今年23歲,被自己的阿姨帶入了傑尼斯的世界。阿姨年輕的時候被朋友「傳教」,喜歡上了傑尼斯,隨後又把小自己20多歲的姪女小川葵帶去看演唱會,成了小川葵「入坑」(迷上偶像)的契機。
喜歡傑尼斯讓小川葵和周圍的朋友有話題可以聊。從中學生時代起,小川葵持續十多年來都有掏會費加入關八的粉絲俱樂部,花很多時間參加一輪又一輪的抽選,搭幾個小時飛機從東京去福岡、札幌「遠征」,拿著印著自推照片的應援扇「參戰」看演唱會,幾乎稱霸了日本各地的巨蛋、運動場。
對於小川葵來說,關八組合名,関ジャニ∞,代表了很多。「連成員自己都在開玩笑說関ジャニ∞這個名字又有漢字,又有片假名,又有符號」,這種四不像的感覺都那麼正宗的關八味。她說關八的成員因為是關西出身,雖然沒有得到那麼多的資源,但也沒有東京大都市人那麼多的包袱,所以他們總是在自力更生和像從沒正經過一樣地在搞笑。這種「泥臭い」(土气)對小川葵來說很重要,而這個名字就是最好的體現。小川葵心底理性的女權主義那一面的自己說,沒辦法組合名肯定要改;心底粉絲向的另一面小川葵又在嚎叫著不要改,因為好像自己十幾年的回憶都在隨著改名消失。「說實話,問我想改還是不想改,我肯定是不想改」。
另一位關八的粉絲化名常常,也說,「只能接受啊,畢竟我團自己也已經接受了,並在積極想新名字,我也不可能因為他們改了別的名字就不喜歡他們。只是還是會難過,因為有很多歌曲裏面包含了関ジャニ的名字,尤其是最近幾年必唱的〈勝手に仕上がれ〉,全場一起高喊『K! A! N! J! A! N! I! E! I! G! H! T!』的氣氛,以後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聽到」。常常直指內心很困惑,「是否一定需要改名才算給受害者、給大眾一個交代呢?」。
不過粉絲俱樂部的來信裏,已經沒有「維持原名」這一選項了。
從一開始就沒有人覺得娛樂圈是乾淨的
對於喜歡傑尼斯的粉絲來說,隱隱約約都會知道一點關於喜多川「戀童癖」、「潛規則」的傳聞。
吉綠即刻反應說,那是「房間裏的大象」,「所有喜歡傑尼斯的人都知道這個事情,但大家都沒有當一回事,因為從一開始誰都沒有覺得娛樂圈是乾淨的。嘛,娛樂圈,潛規則總是有的吧。面對一個閃閃發光又遙遠得無法求證的世界,普通人為什麼要想那麼多,誰喜歡偶像要去想像他是受害者。」
她是 ARASHI(傑尼斯旗下1999年出道的5人男子偶像團體)的粉絲,本科的時候來日本交換一年,又在研究生的時候申請了日本的大學,畢業後留在日本工作。朋友聊天、親戚好奇、求職面試,每當有人問她為什麼來日本,學日語,她都會很認真地回答說是因為喜歡 ARASHI。吉綠在初中的時候看了《花樣男子》(花より男子,2005),「喜歡上了松本潤的臉」,於是看了很多 ARASHI 的物料。她當時很喜歡觀察成員之間的關係,「那種小時候很親密,長大以後裝不熟,但是又感覺背地裏關係很好,好像有點什麼的感覺」。
對於醜聞爆出,她很矛盾,「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當時覺得這個事情沒什麼,在這個男性佔據優勢社會資源的世界裏,似乎作為一個女性,男性被性侵了對我的衝擊沒有那麼強。如果是女偶像,我覺得知道她們被性侵會讓我很痛苦」。
常常也看過那些似是而非的傳聞,那是她初入坑關八。她在微博看到《月曜日夜未央》(月曜から夜ふかし)的片段,立刻被主持人村上信五吸引,「轉發之後有相熟的朋友給我推薦了他們演唱會上一首歌的 live 片段,好笑到我又重新看完了整場 con,覺得這個組合真的太好玩了。我是那種感興趣的時候就會想深入挖掘的人,於是按著時間線從古早的演唱會、綜藝開始往後挖,挖著挖著,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在坑裏了。」
她所說的深入挖掘,就是在網路上搜索一切和自己偶像相關的消息。搜索的時候,就看到了那些當時還只能稱之為「八卦」的消息,以及文春和傑尼斯的訴訟風波,「但也僅限於喜多川在夏威夷的別墅裏幫 Jr(Jr:Junior的縮寫,指還未出道的練習生)洗內褲之類的內容,對這些內容的真實性其實是沒有想過的。可能或多或少覺得喜多川也許是戀童癖。但我聽說的傳聞也沒有到性侵的程度。」
1999年,週刊文春陸續發表多篇關於喜多川的性侵行為的報導。文春的報導裏,喜多川的家——同時也是傑尼斯練習生的合宿所——是「惡魔之館」。10多名受訪者作證,在晚上睡覺的時候,喜多川會對他們進行猥褻行為。
傑尼斯事務所以「名譽損害」向週刊文春提起了民事訴訟。2002年的一審判決中,有兩名少年出庭為報導作證,但東京高裁不承認少年們作證的信用性,判處文春賠償880萬日圓。文春不服上訴。
二審裏,法庭認定了少年處在「有可能無法出道,所以無法抗拒的權力關係」裏被施加了性侵害行為,文春報導裏最重要的部分的真實性得到了認定,賠償額也降到了120萬日圓。但和一審的狀況不同,日本媒體並沒有大幅報導文春二審勝訴、以及性侵害得到認定的消息。密歇根大學的法學家和社會學家 Mark D.West 在《秘密、性和奇觀:日本和美國的醜聞規則》(Secrets, Sex and Spectacle: The Rules of Scandal in Japan and the United States, 2006)一書裏寫到,雖然喜多川敗訴了,但是他贏得了這場醜聞的公關戰。
所以,當西瑄看到2023年3月,BBC 要播出紀錄片《捕食者:日本流行樂壇的秘密醜聞》(Predator: The Secret Scandal of J-Pop)的時候,她的反應是「以卵擊石」,「西方的媒體其實沒有辦法很好的理解日本娛樂圈的運作方式以及所謂東亞人的思維方式,再加上傑尼斯在日本媒體裏話語權的壟斷和影響力實在是持續太久了,我們當時並不覺得一個紀錄片,而且是一個此前對日本文化也好、對日本娛樂產業也好,沒有太多了解和研究的導演能夠撬動那樣一塊蓋子吧。」(註:紀錄片導演為 Megumi Inman,但腳本撰寫及出鏡記者為 Mobeen Azhar。)
2021年初,西瑄在香港,處於被隔離又鄰近畢業季的低谷期,朋友推薦給她一部2015年播出的深夜劇《哥哥扭蛋》(お兄ちゃん、ガチャ)。劇裏「哥哥」的演員都是當時還沒有出道的傑尼斯 Jr。片尾曲是一群傑尼斯 Jr一起唱跳的,在B站上大家戲稱這個舞蹈非常「魔性羞恥」。接著她又被推薦了演員們後來的出道團——比如 King & Prince——演唱會視頻。西瑄被當時舞台上「那種Kirakira閃閃發光」的愛豆樣子打動,「深入了解之後,就發現自擔是一個非常努力的人吧,有被他的姿態所被鼓舞到,就入坑了。」
BBC 紀錄片中有一幕讓西瑄無法忘記,「導演去問路人知不知道喜多川性侵和戀童的事情,路人回答說知道,但是又有什麽關係呢?又能怎麽樣呢?」
但這部紀錄片好像一個導火索一樣,在那之後越來越多的受害者開始說出自己的經歷。截至23年10月2日,已經有478人向「被害者救濟委員會」申告自己曾遭受了傑尼斯的性侵害。小川葵感慨日本媒體不行,只有西方媒體報導之後社會才開始有反響。
多年研究女權的社會學者熱田敬子認為,喜多川的性侵醜聞在2023年能有極大的社會震動,BBC 的紀錄片只是小部分因素。雖然現在紀錄片可以在 YouTube 等平台上免費收看,但3月份時,BBC 不是日本普通民眾輕易能有的渠道,或者願意去看的一個頻道。甚至熱田身邊許多性別問題的研究者都沒看過。BBC 的紀錄片也並沒有在以前文春等等媒體的報導之上提供更多的新情報。
移居日本多年的作者馬世儀也認為 BBC 紀錄片效果有限。反而是 YouTube 上對事件的跟進令他看到了在另一個維度日本民眾的關切。
馬世儀關注的其中一位 YouTuber 叫做中田敦彥,中田曾經是搞笑藝人,2018年起用心經營網上頻道 NAKATA UNIVERSITY。他的頻道主題多關於流行文化或是動漫,也會夾雜講歷史。他製作 YouTube 的方法並不鮮見,但頗認真:每次會認真閱讀一些相關書籍,消化之後做成節目在線上播出。
在 BBC 紀錄片播出後,中田很快跟進了這個議題,向觀眾介紹紀錄片內容,也提供自己的觀察與思考。或許因為將平台從電視轉向網台,也或許從日本移駐到了新加坡,中田的受眾與定位令他比日本的無線電視台行動更快,及後也多次就事件後續再拍片。馬世儀留意到,中田關於傑尼斯事務所性侵風波的第一條片推出一兩週之後,日本的主流媒體也漸漸多了報導。
一種聲音指,日本媒體的重視,或許也因為,傑尼·喜多川本人在2019年已經去世。他的姐姐瑪麗也在2021年走了。
瑪麗·喜多川(メリー 喜多川)是喜多川家的長女,比最小的弟弟傑尼大四歲。早期經營酒吧,後來加入傑尼斯事務所擔任過多個工種的職務,及長期擔任傑尼斯事務所的副社長,2019年傑尼·喜多川去世後,瑪麗一度接任董事會執行主席,於2020年秋天退休,2021年8月因肺炎去世。瑪麗的死,可說打開了日本媒體報導的閘門。
在傑尼斯,瑪麗與傑尼被認為是「2人體制」,瑪麗負責事務所經營,也是傑尼斯事務所中管理媒體的人,傑尼則負責藝人培訓和經紀。2023年8月29日,負責調查傑尼斯事務所性侵事件的外部專家小組與媒體見面發表調查報告書,直指瑪麗一早清楚傑尼的性取向和癖好,但對外徹底隱瞞。
熱田認為反響到底還是來自於日本社會氛圍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BBC 「巧合地在這個時候報導了一個日本媒體不太願意報導的事情」。很多女權團體、人權團體和受害者多年來都在不斷努力,這些人的努力變成了社會震動的大前提。
從上世紀90年代日本社會開始討論二戰中軍隊的性暴力,2011年有了強姦救援中心,2017年法律上認定了男性性侵受害者,2018年左右,#Metoo 風潮來到日本。
運動開始之後,社會上開始有許多關於性加害的討論。2022年開始,#Metoo 燃燒到日本娛樂圈。多名受害者站出來指控電影導演園子溫、榊英雄利用試鏡的機會性侵女演員,女演員千葉美裸也曾出面告發,卻遭中傷誹謗,2022年12月在自宅結束生命。歌舞伎演員市川猿之助、在《半澤直樹》中飾演大和田的香川照之等資深藝人也都被揭發出性侵、性騷擾醜聞。
日本大眾對於性加害中的男性受害者的認識,也從2017年法律的修正開始才漸漸轉變。2017年日本的性犯罪相關法律罪名從「強姦罪」修正為「強制性交罪」。在法律修正之前,強「姦」這個字意味著,被害者被限定為女性。而且日本的性行為同意年齡從明治時代以來就一直是13歲,2023年7月才變更為16歲。在此之前,13歲以上的受害者如果無法證明自己「被施加了激烈地反抗都沒有辦法阻止」的暴行和脅迫的話,強制性交、強制猥褻等罪名就很難於施害者身上成立。熱田說,「男性在法律上被認定為受害者之後,許多男性性暴力的專家開始發言,大眾對這個認知提高,在這個前提下,很多人才開始講出自己的經歷」。
可想而知,大部分是在上世紀遭受喜多川性加害的,大多數當時還是未成年的少年練習生們有多麼難開口。
上世紀60年代,東京豐島區的藝能學校「新芸能学院」將傑尼斯事務所告上法庭,其中一項起訴的內容就是喜多川對於學生的猥褻行為。1962年,喜多川帶著4名少年棒球隊員來到這個學校訓練,住在一起。當時遭到猥褻的少年們向學校的社長告發了喜多川,喜多川被逐出學校之後獨立,成立了傑尼斯事務所。而那4名棒球少年出道成為了初代傑尼斯。
1967年的法庭上,4名初代傑尼斯成員作證說自己不記得喜多川在新芸能学院做了什麼,否認了有性加害的發生。東京地裁以「沒有證據」宣告無法認定有性加害的行為。1989年,成員中的一人中谷良在自己出版的書(「ジャニーズの逆襲」)裏寫到,「事前證詞就已經就被決定好了,只有現在我才能說出口,我在裁判裏做了偽證」。60、70年代,「同性愛」也一直是日本媒體的報道「禁區」。
他們不知道感受到的痛苦要用什麼語言來表達
熱田採訪了許多喜多川事件的受害者,許多受害者坦承因為看到了カウアン岡本(下稱岡本)的自白,他們也要站出來,「連カウアン岡本這麼年輕的人都受害,如果當年自己說出來的話,也許年輕的他不會受害」 。
岡本和以 King&Prince 出道的平野紫耀是同期,2012年進入傑尼斯事務所時他才15歲,中學三年級在讀。2016年離開傑尼斯事務所。他在2023年4月以實名且公開露臉的方式接受週刊文春採訪,4月12日在外國特派員協會召開記者會,說出自己在傑尼斯事務所的四年期間,遭受了15到20次的性侵害的經歷。
熱田看到傑尼斯的性侵受害者們紛紛站出來,從他們身上觀察到和她長年研究的日軍性暴力受害者一樣的脈絡,「受害者能感受到不舒服和痛苦,但是他們不知道可以用什麼語言表達出來,直到他們看到有相同經歷的人用性暴力和受害者的框架來講述這個故事。」
關於日軍的性暴力,自1991年韓國的金學順用性暴力的框架向國際作證以來,太平洋地區的受害者紛紛站出來要求謝罪賠償。受害者們開始意識到自己感受到的痛苦來自於一個國家有組織的暴力。與之相似,喜多川的性侵事件在以前都會被媒體或流言以「少年愛」、「同性戀」、「戀童癖」等更多是指向個人特殊性癖的詞彙來描述,這也就模糊化了性侵的嚴重性以及此事的社會意義。
石丸志門——其中一名傑尼斯受害者——的經歷可以說是很典型的案例。今年55歲的石丸在不到20歲的時候離開了傑尼斯事務所,上大學、進企業工作、結婚。20多年過去了,突然有一天,不適應的感覺襲擊了他。他患上了嚴重的抑鬱症,辭掉了工作。醫生一開始懷疑他是工作壓力太大了,但治療多次都沒有改善。直到他向醫生坦白了自己年輕時被喜多川性侵的事,他被確診為PTSD。現在石丸靠障害年金和生活保護救濟生活,一個人住在4萬日圓左右的小公寓裏。
石丸有寫博客的習慣,曾經幾百篇的博客內容都是讚揚喜多川和傑尼斯事務所。直到2023年5月他看到了岡本的記者會,才知道「喜多川原來還在做這樣的事情。大家都覺得他老了之後就沒做過了吧。公司也大了,明星也多了,情況變了吧。」他隨後發了一篇題為「傑尼先生,對不起」的博客,寫到自己遭受到的多次口入式和插入性性侵犯。
在博客裡,石丸認定自己是受害者又是加害者的身分。他寫到「自己作為 Jr 練習生的實績和地位越高,就越沒在意喜多川的性加害行為」,「媽媽的大學同學是元老級的傑尼斯成員。在入事務所之前就聽說了可能會發生這種事情,所以我其實沒有很驚訝。」
博客的結尾他說,「作為個人可以保持沉默,但是其他的被害者不停地出現…從結果上來說,我成為了包庇喜多川的加害者一方。我一想到只要有一個人看了我(過去)的博客,懷著憧憬進入傑尼斯事務所,我都感到深深地歉意。」
為什麽受害者要有邏輯地解釋喜多川沒有邏輯可循的性侵
現在在 Google 檢索石丸的名字,就會接連出現「故事可疑」、「奔著錢去的」的關鍵詞。這狀況何其似曾相識,站出來的受害者要面對質疑和攻擊。
日本媒體在報導性暴力受害者上也沒有像其他議題上那麼有經驗,熱田說,「本來是採訪政經界、追逐安倍的人開始努力報導傑尼斯問題,但是他們卻用同樣方式採訪受害者。」記者們要求受害者用邏輯解釋自己的經歷,「你說的事情這個地方有矛盾」、「你說的地方不理解」、「請你解釋一下」、「你為什麼還為傑尼斯說話」⋯⋯
「對於傑尼斯事件,以前的日本媒體有時候不是不敢報,是不明白有什麼報導的價值,」熱田指有的記者有不想與傑尼斯為敵的忖度,有的記者有偏見:「這不就是週刊誌級別的藝能界的小道八卦,受害者也不是女性」。他們不把男性受害者,尤其還是藝能界的男性性被害當作「新聞」和社會問題,這種現象在業內曾經非常普遍。
熱田說,日本的記者們喜歡教育程度比較高,表達能力強的受害者,因為說話也比較有邏輯,可是很多受害者沒有那麼會說話。而曾在事務所訓練過的人,雖然遭受了性侵害,但他們對傑尼斯的感情也很深,「他們對演藝界的感情還在,年輕的時候他們憧憬著演藝界這麼一個光彩的地方,他們也懷念過去的時光」,所以他們在別人指責傑尼斯,公司困難的時候,想要為他們說話。「受害者的心情,對喜多川本人,對事務所的想法也是不穩定會搖擺的」。
BBC 記者 Mobeen Azhar 在紀錄片裏也說到不理解為什麼受害者要否認說那是性侵,現在還是很愛喜多川。熱田指,傑尼斯是一個像家一樣的組織。石丸在告白性侵博客裏都寫著喜多川對他來說是父母一樣的存在。許多受害者在離開傑尼斯事務所之後,他們和當年在 Jr 一起做練習生的朋友維持著友誼,他們會打電話、會見面、一起喝酒,「那是一個男性社團的狀態」。而且「在那個年代,男性成為明星的渠道只有傑尼斯,所以對他們來說傑尼斯是很大的存在,不像現在年輕一代還有其他的選擇」。
對於傑尼斯藝人和粉絲來說都是一種類似 Sexual Grooming(性誘騙)的複雜心情
「家」這個概念不僅會出現在傑尼斯的組織架構裏,也是粉絲理解藝人的方式,是大家習慣的傑尼斯風格,是傑尼斯走紅的秘密之一。「家」除了溫暖,也同時包含著嚴格的前後輩關係,還有性侵更容易被掩蓋的環境。熱田覺得傑尼斯和他的公司是一個「溫柔的父權」,所以對他反抗很難。
小川葵喜愛傑尼斯的其中一點就是不同團體藝人之間縱橫交織的那種「兄弟一樣的羈絆」。她說,傑尼斯在年末會有所有旗下藝人一起開演唱會跨年倒數的活動,那個時候會有許多打亂組合,交換 part 的舞台,「粉絲們就會為曾經是年少的對手,但現在在共演的他們而尖叫,為前輩在後輩的舞台助力而感動,熱烈討論直系後輩、羅密歐茱麗葉一樣不同派系組合的成員關係。」
Jr 傑尼斯在出道前就會受到關注,有自己的粉絲。因為 Jr 們會被安排給前輩做伴舞,這種做背景板的「養成系」的運營正是傑尼斯火邊亞洲的模式。一個組合成功之後,粉絲們就會認識伴舞的孩子,飢渴地盼望他們出道。前輩提攜後輩的模式不僅保證了新出道的後輩團會有一定的人氣基礎,這種兄弟情誼也會讓粉絲津津樂道。韓國的娛樂巨頭之一的 SM 創始人李秀滿參照了傑尼斯 Jr 的培訓制度和藝人營銷策略建立了韓國練習生制度。台灣八九十年代的超級偶像組合小虎隊和大陸2010年代的超人氣組合 TF Boys 也有許多借鑑傑尼斯這種偶像養成模式的地方。
小川葵觀察到,幾乎所有傑尼斯藝人都喜歡在各種節目通告場合講喜多川本人的軼事趣聞。他們有些害羞又開心地講述自己被喜多川青眼相加的故事,喜多川一句「You,出道」,他們就會得到許多資源和機會。長年來,日本國民的心裏喜多川都是自己喜歡的藝人嘴裏的「爸爸一樣的存在」、「有知遇之恩的值得感謝的人」。不管是粉絲還是年輕的 Jr 傑尼斯藝人,當面對一個性侵的喜多川,都很難處理這種印象上的撕裂和錯位。
一方面,西瑄覺得喜多川所締造的這種結構、這種標準能給人帶來的正面的影響。「傑尼斯魂」這種東西給粉絲帶來了許多歡笑和娛樂,她也是從中受益的一個;另外一方面,她也知道在這些偶像笑容的背後可能有很多很多沒有話語權的人在承受陰暗面的折磨,西瑄矛盾不已,「細想這整個個權力體系下價值觀也好、是非觀也好,好像都變得很扭曲。」
許多小川葵的同好在網上應援事務所,覺得媒體落井下石,懲罰無辜的藝人,覺得受害者的團體在撈錢。但傑尼斯事務所的文化在她心底已經腐朽敗壞,必須有所改變,「雖然說捍衛自己的偶像應該要去擁護事務所,但我覺得把自己喜愛的偶像或孩子托付給一個建立在權力關系不平等的機構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吧。這種權力結構是如此扭曲,以至於掩蓋了許多可怕的犯罪行為。」
Sexual Grooming(兒童性誘騙)指施虐者巧妙地利用權力關係引導兒童相信是自己願意服從於性暴力的。許多受害的傑尼斯少年為受到喜多川喜歡而高興,並主動希望去他家參加合宿。粉絲也因為自己的偶像被看重、被喜歡而高興。當 Jr 被性侵後,他們會責怪和質疑曾經那麼追尋夢想和憧憬那個世界的自己。30多年來,石丸都無法對喜多川產生恨意、消除對他的感謝之情;岡本回憶過去,會說是喜多川讓自己看到了夢想,好像被作為權力者的他洗腦了一樣。在特別組成的委員會對傑尼斯的調查報告書中提到未成年的性侵受害者的心理:當一個對自己好的人、提拔自己的人施行性侵害,未成年人很難向人訴說和檢舉。
南靜喜歡追偶像,她拿著自推的玩偶和透卡去各種地方打卡,力所能及地參加所有活動,一旦抽中見面會,心底也會緊張又認真地準備一番和自推的聊天草稿。但她會刻意和傑尼斯的藝人保持距離,「本來我從小就是在不能對長輩有一點忤逆的中國農村家庭長大,在家族中還受到精神虐待、肢體暴力和性暴力,這些都讓我對類似結構的事物非常反感」。她看到傑尼斯退社的藝能人很長時間都很難接到工作,也看到推特(現為 X)和豆瓣上的粉絲之間都會用爺愛,明愛,姨愛、正統、欽點、公司高層看好誰等等派系爭鬥和等級觀念意味的語言,這些蛛絲馬跡讓她遠離。
只不過在看日劇的時候,南靜還是會對傑尼斯的藝人「上頭」(著迷),她最近覺得大西流星很可愛,「大西流星算是我非常有意識地避開的。我那段時間會預設偶像現實中和展示出來的完全不一樣,甚至會想像他們其實是承受著事務所和粉絲給予的壓力來工作。」
在傑尼斯的性侵事件被證實之前,南靜心理上一直在迴避這個事件,「對我來說簡直會引發 PTSD。證實之後,我也以一個從沒入坑傑尼斯的心理進行自我防禦,」她沒法想像自己如果自我認知是個傑尼斯粉,要怎麼從這個事件中自我救贖,「我應該會馬上去看心理醫生。粉絲和自己本命的偶像之間形成的精神上的連結,是非常緊密的,不同於普通的喜愛,真的會很難做到客觀地去看這件事。」
她現在喜歡的偶像在星塵事務所,這個事務所對男子藝能團體用的是小組負責制,有許多不同製作部,不同的項目也有是由幾個人共同決策,不是一個人說了算。藝人們也不像傑尼斯遭到嚴格管控,可以自己管理自己的社交媒體帳號。
「事務所旗下的民謠二重唱組合櫻花蘑菇(さくらしめじ)裏面有個叫高田彪我的成員,他這兩年很喜歡某個動漫人物,稱呼她為『老婆』,自己的生日 live 還把『老婆』的海報什麼的拿上來,直播也會把『老婆』的人偶娃娃放在旁邊。甚至還寫了首歌給他的『老婆』,對自己的宅男屬性毫無掩飾」,而這都是被允許的。
南靜心目中理想的關係,是粉絲與偶像,偶像和事務所,事務所和粉絲都可以平等,「我只是在他們身上消費,獲得娛樂與精神支持,這和我去買書,買咖啡,那我和書店、咖啡店、店員、老闆,我們之間在人格上應該是平等的契約關係。出於喜愛,我也會對自己喜歡的人和店鋪更有親切感和信賴感,但不意味著這中間有哪一方是能夠有超出正常範圍的權力的。」
最近,有一件事讓南靜很憤怒,她喜歡的偶像樂隊中的吉他手和女子偶像戀愛同居後,女方立刻卒業退出了偶像業界,最近又官宣倆人已經結婚,女方懷孕。「為什麼是女子偶像畢業,比男方優秀得多的女子偶像就這麼結束了職業生涯。吉他手事業倒是越來越好,樂隊人氣越來越高⋯⋯」。這一件女方「為愛情犧牲事業」的事情讓她很不舒服,「在這之後就很難沉浸在他創造的那個夢裏面了」。
Show Must Go On?
事務所開記招公開承認傑尼性侵事實之後,電視台和企業開始撤下傑尼斯藝人的代言,幾乎一夜之間,廣告商們紛紛表態,或者不再起用,或者不續約,就算不解約的廠商,也明確表示會替換廣告(首批立刻響應的廣告上有:朝日、麒麟、三得利、日本生命保險、日產汽車、第一三共ヘルスケア、麥當勞、伊藤火腿、東利多、札幌啤酒、摩斯漢堡、明治、JCB、KAGOME、森永、東急不動產、東京海上日動火災保險、佐川急便、日清オイリオ、JAL、花王、あいおいニッセイ同和損害保険、バスクリン、獅王、大阪ガス、日本特殊陶業、高絲及子公司澳爾濱、ブルボン、久光制藥等近30家)。
粉絲們看在眼裏並不買帳,吉綠說,「之前把傑尼斯當成搖錢樹的媒體突然間轉風向痛罵傑尼斯,撤下傑尼斯的廣告,或者粉絲社群裏或者傑尼斯事務所的人出來說天哪我之前都不知道,這都讓我覺得很白蓮花。」
記者招待會之後,一個又一個公關災難襲來。
木村拓哉在 Instagram 發布自拍投稿配文 show must go on(演出必須繼續),而這句話正是喜多川的名言。在眾多「讀不懂空氣」和「完全不考慮受害者的感受」的罵聲中木村刪掉了這個投稿。
前傑尼斯藝人東山紀之接替喜多川姪女藤島景子出任社長,說對於性加害毫不知情,只是聽到了一些傳言。但東山本人也早就被傳有性加害和權力騷擾的前科。於是記者會上,記者們一再向東山詢問過去的傳言——有前傑尼斯 Jr 在一本書裏寫到的東山用腳刺激男孩的襠部,向他們展示自己的生殖器,並和他們說 「吃我的香腸」。 東山一時反問,一時又語焉不詳。等他整理好說辭再面對記者時,以不再記得往事含糊推託。
這時,事務所內部流出了一張「NG(不指名)名單」,名單裏羅列著相當數量的記者,標記了他們的姓名,供職媒體及記者本人照片。這張名單對性侵風暴中的傑尼斯(現為 Smile-Up)簡直是雪上加霜,顯然是指責事務所操控媒體的證據,事務所將行為推給公關公司,顯然公眾對答案並不滿意。
而對於受害者來說,需要承受許多網絡上對他們出來自白是要錢賣名的指責。石丸志門刪掉了自己了博客,最近很少露面和接受採訪,每天罵他的推特還會多個幾百條。他患上了嚴重的 PTSD,在接受媒體採訪的時候會突然身體做出怪動作,他解釋說因為有時候性侵的記憶突然襲擊自己,需要動身體把記憶驅散。但這被媒體認為是「不正常」的舉動,他們開始對石丸敬而遠之。
許多接受熱田採訪的受害者們現在的狀況並不如意。他們在加入傑尼斯之後,會被要求在公司練習歌舞,不能去學校正常學習,「對他們來說回到正常的社會和工作是很難的事情」。一個受害者告訴熱田,自己對於人的信任感已經完全崩潰。他說自己在遭受到性侵之後,「已經控訴了許多次,但沒人聽,沒人處理,所以他不再信任大人和社會」。在生活和工作的場合中遇見了矛盾和困難,正常的人也許會去溝通,但對於受害者來說,他們已經習慣談判和商量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帶著這樣的心態,他們無法再如常地融入社會。
日本大部分女性主義團體很少關注傑尼斯事務所的性侵醜聞,以為那不是她們的議題。熱田的機構 Femizemi 是少數例外。她們正在為了明年1月出版的關於傑尼斯受害者的書在做準備。書本來年底就可以完成,因為受害者組成的組織「當事者協會」分裂,內容需要重新編排。
10月時,前傑尼斯藝人志賀泰伸和飯田恭平等等5名成員宣布退出當事者協會,宣稱與協會代表平本淳也及副代表石丸志門的理念產生了差異。據日本媒體報導,平本和石丸在和 Smile-Up 代表東山紀之及藤島景子見面時,提出加入 Smile-Up,幫忙負責補償,也邀請東山和藤島茶敘。這些發言激起了一些協會成員強烈的不滿。
迎向未來?
在傑尼斯的計畫中, Smile-Up 彷彿只是一個過渡狀態。在這個名稱之下的公司,功能為負責賠償受害者後續,賠償結束之後就會解散,傑尼斯事務所對於受害者的賠償額將不會公開,許多日本媒體質疑財大氣粗的傑尼斯不會給出高額賠償金。
而曾經的藝人經營管理業務,已轉往新成立的 STARTO ENTERTAINMENT,公司名 STARTO 取自 STAR+TO,有迎向未來之意,中文名稱為「星達拓娛樂」。負面消息纏身的東山紀之原本同樣被委任為社長,近來主動請辭,社長一職由曾任SONY數位娛樂服務公司社長的福田淳擔任。
2019年喜多川病逝時,將近9萬人到場參與了在東京巨蛋舉行的追思會。會上朗讀了時任首相安倍晉三發來的弔唁文。弔文說「在半個世紀裏,喜多川先生是代表日本的製作人,他為演藝界帶來了一股新風,一直探索著娛樂業界的新可能性」。
對於日本國民來說,傑尼斯是一種跨越世代,陪伴成長的家人一般的存在。當你打開日本的電視,幾乎每一個台都會有傑尼斯藝人出演。每年的日本春晚「紅白歌會」上,也不可能沒有他們的身影。從1970年起,傑尼斯事務所旗下的偶像團體每年都獲邀登上「紅白」,少則一組,最多曾達到七組。
今年第74屆紅白歌合戰,確定不會再有傑尼斯系藝人登台。主辦方一口氣邀請了13組從前從未登場的藝人,包括三組韓國團體。「紅白」過去也曾邀請過韓國組合登場,但以往的組合中均有日裔團員,今年則徹底打破慣例,三組韓團均沒有日裔參與。
公布演出者陣容當天,NHK電視台發表了一封「紅白」出演者的人權尊重指引(第74回NHK紅白歌合戦の出演者に対する人権尊重のガイドライン),第一條即為:禁止對表演者進行性剝削、性虐待、惡意騷擾、歧視或冒犯行為(出演者に対する性的搾取、性的虐待を排除し、悪質な嫌がらせや差別的または攻撃的な行動を認めません)。
文中吉綠、常常、西瑄、南靜均為化名。
文中的粉絲反應好恐怖。對於如此大規模的性侵、受害者數百人的情況,他們在意的只是自己所謂快樂的回憶,甚至連個強姦犯名字都不捨得改。這還是女性的情況。如果對掉成直男呢?他們對於性侵犯的反應只會更冷漠吧?這個世界真是太可怕。淫魔把名字和這種虛幻的快樂一綁定,大眾就能乖乖買帳。
//心底粉絲向的另一面小川葵又在嚎叫著不要改,因為好像自己十幾年的回憶都在隨著改名消失。「說實話,問我想改還是不想改,我肯定是不想改」。//
我覺得是BBC的報導影響到日本的國際觀瞻。Johnny喜多川去世後導致傑尼斯群龍無首,也失去了保守這個秘密的動力。這件事才會被拿到檯面上來。
很認真且深刻的一篇報導。裡面採訪的學者關於日本本土社會能動性所作的觀察,也相對新穎,是我在其他地方較少看到的:BBC並不是大多數日本人會看的媒體,一個外國人做的紀錄片頂多只能說是導火線,並不是真正讓火燒起來的關鍵。社會整體風氣的轉變、一直以來部分媒體和團體的努力,還有像中田敦彥這種大YouTuber做出資訊詳實又對日本人有吸引力的影片持續跟進,才終於扳倒了長期被視而不見的大魔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