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紙運動的能量是否被延續?轉移到了哪裏?這是端傳媒「白紙週年」專題關注的核心問題。我們推出系列報導,關注行動者在被恐懼裹挾中如何艱難前行;關注白紙能量轉移到海外後的具體困境;關注運動留給中國大陸行動者的巨大創傷;以及,海內外的白紙親歷者們想說給你們聽的話。
起床是一件艱難的事。
回到家鄉後,艾歌每天在床上躺十幾個小時,「醒來吃飯就已經耗費了所有力氣」。
起床,意味著面對新的一天,面對不能理解自己為何參與白紙的父母,以及他們假裝出來的「一切正常」——好像艾歌在北京街頭被捕、回到家鄉,不過是過年回家吃個飯而已。
身處成都的李青不再去曾經熱衷的書店討論、觀影等公共活動。魷魚也在2月離開成都,到處遊山玩水,她很少上網看新聞,只想接觸具體的人。「我想知道他們為什麼這麼幸福,什麼也不知道真的會幸福嗎?」
羊艮離開了獲釋後被孤立的兼職單位,這一年,她喜歡一個人到深夜的黃浦江邊走動,走很久很久。解封後每個人都在流動,她卻感到凝滯和迷茫。
白紙運動帶來了什麼?又帶走了什麼?留在牆內的人,陷入了巨大的失語。
第一次
他們還記得一年前。
11月27日,在上海抗議現場的羊艮一邊被警察驅趕,一邊不斷拉回被警察抓住的人,在一次試圖救下被警察抬起四肢的女孩時,她不慎被抓。
警察打羊艮的頭、踹她的後背,將她和女孩一同推上小巴。在小巴上,她們被扇耳光、搶手機。「警察搶手機的同時又讓我們閉嘴,甚至不可以哭。」羊艮記得,身旁的女生因為害怕一直在哭,警察就扇她耳光、扯她頭髮,讓她不要哭。
「那輛車上好像是完全的黑暗,無法求助任何人。」羊艮說。她在派出所經歷了威脅式審訊、睡眠剝奪、寫悔過書等,直至29日才離開。事後,羊艮在醫院診斷出輕微腦震盪。
同一晚,在成都望平街,23歲的魷魚騎車經過路邊停靠的幾十輛警車,聽到兩個身穿夾克、40多歲的便衣,在用一種很戲謔的口吻交流彼此打了多少人。
「感覺白紙當天像是沈浸式戲劇,有戲在上演,但不覺得這是真實的,」魷魚說,「就像你一直知道警察有暴行,但你沒有親眼見過。」
她記得遊行隊伍中有很多牽著寵物的年輕人,一個牽著狗的男生一直走在遊行隊伍的前面,他被警察暴力拖走時,狗在一旁不停地叫。
離開那個現場後,魷魚才發現自己的手一直在抖。
在見證暴力前,李青遇到過一些溫暖的片刻。也是在成都白紙現場,有人演講、有人為烏魯木齊大火的死難者擺放蠟燭和鮮花。一些基督徒也在場,他們是秋雨教會的人,圍成一個圈為眾人祈禱。「好像在比較危難的時候,人類還是可以散發互相守護的光輝。」
在北京亮馬河,柏莉看到人群中一個爸爸抱著4、5歲的小孩,孩子問,他們在排隊做核酸嗎?爸爸說,不是,他們都是不想做核酸的人。
那晚,柏莉的朋友一直待到凌晨兩三點。朋友說,那是她第一次站在街上。
他們每個人都為站在街上付出了沈重代價。
封控解除了,但針對白紙親歷者的封控才剛剛開始
獲釋的朋友們在聊天群組裏打趣被關押的經歷,聊看守所的廁所長什麼樣、有什麼好笑的書、警察講了什麼話。艾歌沈默著,「我很難想象他們在看守所裏經歷了什麼」,但每個人都表現出不需要被安撫的樣子。
要如何討論白紙?用什麼樣的態度討論?討論的意義又是什麼?
艾歌說,真正經歷白紙的人,你沒有辦法和他去討論。魷魚也說,不知道要討論什麼。
沒有被捕的人、被捕後獲釋的人,都背負著「倖存者」的愧疚。「知道有人比自己更慘、比自己承受更多,所以我們不應該去埋怨這一切。」艾歌說,「我說得太多,就好像給別人展示傷口,很羞恥。」
艾歌20多歲,在北京工作,因幫助參與白紙被捕的朋友尋找法律支援,在街頭被抓走,遭連夜審訊後獲釋。艾歌回到家鄉,母親辭掉工作在家陪她,父親在體制內的工作也因她的事受到影響。
獲釋者們深知不能在微信裏聯繫以前的任何一個朋友;被警察沒收又歸還的手機、電腦似乎隨時在蒐集新的「罪證」;人們輾轉得知其他人的近況,知道他被釋放——這樣就夠了,不必再說什麼。很多人就此斷聯。
白紙讓他們看到彼此,但隨之而來的抓捕、審問、關押,又讓每個人回到隔絕狀態。封控解除了,但針對親歷者的封控才剛剛開始。
「白紙那幾天我什麼事情都幹不了,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但結束的方式反而讓我覺得這一切是真的。」艾歌說。
羊艮曾幻想白紙會是「不錯的、勇敢的開頭」,但後來發現,不僅看不到第二次、第三次,甚至這個開頭的代價都無比高昂。在白紙剛剛過去的三、四個月裏,遭遇過警察毆打的羊艮,在路邊或地鐵看到警察就會犯怵,每每警車經過就一陣緊張,但表面又要佯裝沒事。
去派出所拿自己被沒收查驗的手機那日,羊艮遇到了另一位也去拿手機的男生,站在他身旁的女領導向派出所詢問事件定性,以此來決定還在試用期的男生是否能被錄用。
二次創傷潛藏在白紙後的日常生活裏。解封後的感染高峰期,成都的出租車司機向魷魚的朋友埋怨道:「就因為你們年輕人鬧,大家才陽了。」羊艮在微博中提及因聲援白紙被軟封殺的演員春夏時,有人評論到:「確實不要忘記,是那些學生讓放開才害大家感染。」
魷魚有次和朋友喝酒。朋友說:「我簡直不能理解怎麼有人做出白紙這樣不顧後果的事,你去街上能推翻什麼,自以為很反叛!」那是魷魚唯一一次和別人聊白紙,她哭了很久。
這樣的時刻,他們也會問自己,意義是什麼?
「政府給我一種不了了之的感覺,不允許大家討論封控的各種話題,好像那些(逝者)名字不存在,好像事情沒有發生過。」羊艮感到困惑,「因為放開了,大家好像就也沒有一個新的理由再去聚集到一起,發出訴求。」
艾歌有同樣感受。封控結束後,一些朋友們似乎回到了正常生活,該吃吃、該喝喝,拍漂亮照片發在朋友圈。「原來你們生活中糟糕的事情只是因為封控而已嗎?」她安慰自己,可能他們也沒有真正走出來,只是表面上開心,「但我連表面上開心都做不到,我的生活斷裂了,但別人的生活在繼續。」艾歌說。
「我有種被拋下的感覺。」
變與不變
氣氛比從前更冷了。
端傳媒了解到,各地白紙被捕者近日陸續接到當地社區或警方的電話,禁止他們在週年時期有所活動。白紙週年前夕,上海烏魯木齊中路附近的警力在夜間巡邏也變得頻密。
過去這一年,上海市中心和地鐵站增加了更多警車和警察, 頻繁到羊艮漸漸習以為常。很多朋友離開上海、甚至離開中國,書店「關閉的關閉,結業的結業」。羊艮覺得,疫情放開後人流動了起來,但一些東西又好像停滯了,「在這個環境裏,找不到一個新的突破口去努力。」
她還在繼續表達,在社交媒體轉發社會新聞,卻三番五次接到警察電話,「讓我刪帖,找我談話,或者是威脅我」,羊艮說,拼命查違禁詞、一遍遍改成縮寫,還是發不出去,是很挫敗的感受。
如今,她看到公共事件想說些什麼,卻不知可以發在哪裏、哪裏是安全的,話語在腦子裏過了一遍,卻再也沒有力氣寫下來。
同樣受困於網絡審查的還有身在廣州的寶榮,她因轉發白紙相關內容失去微信帳號,在自己的公眾號上寫作,發一篇被刪一篇。寶榮說,一位內容創作者曾想發起活動到香港散步,為此三番五次改公眾號標題,從最初的「和《香港散步學》的作者一起city walk」,一直改成「和那個那個的作者一起city walk」才成功發出。
白紙後,柏莉看到警察或社區工作人員會有生理性反胃。她今年29歲,在北京做了數年記者,疫情期間,柏莉用了十幾年的微博帳號被炸號,她關注的女權、法律博主亦接二連三消失。
在李青看來,白紙似乎沒有對成都的公共生活增加額外的壓力。
「不管在白紙運動前還是後,成都整體有一種微妙的張力。」李青20出頭,參加了去年在成都的白紙運動。他解釋道,近幾年來成都吸引了很多離開北上廣的公民行動者,他們給公共生活帶來新的可能性。隨著這種可能性可見度的增加,活動也被有關部門關注,審查壓力越來越大。另一方面,公共生活的蓬勃,也有房地產、藝術館等商業機構或政府背景的活動,甚至在實體書店不斷關門歇業的時候,成都還在不斷開新的書店。
「看著頻率和密度增加了,但性質有區別。」李青說。
2023年10月底,萬聖節「百鬼夜行」的場面讓上海再次成為媒體關注的焦點。襯衫上貼滿白紙的女生,手持巨型棉棒的「大白」,拿著「學醫救不了中國人」標語的「魯迅」,掛著「打倒程蝶衣」牌子的「程蝶衣」。年輕人用變裝表達諷刺和憤怒,一些評論說:「徬彿看到一年前」。
羊艮卻覺得難過:「大家的表達普遍是陰陽怪氣,這種表達背後是一種創傷。 你沒有辦法自由地正常地講述,只能用隱晦的、譏諷的。」
29日的現場,羊艮遇到警察開始交通管制、疏散人群——如一年前一樣,對路人說著「只出不進」。被封路圍起來的空間,有個名為「FOUND 158」的酒吧,酒吧每年的萬聖節活動都會吸引人群。當羊艮穿過管制走進去,卻發現酒吧燈條上滾動著:「158無萬聖節活動」。
「這怎麼樣都算不上是一個正常的環境。」羊艮說。
離開
不少白紙親歷者都提到「離開」這個選項。
「我不想離開,但我沒有辦法不離開、還不在心理上被摧毀掉。」艾歌說。
留學不一定是最好的選擇,卻是當下能夠自救的唯一途徑。眾多受訪的親歷者都展示出灰心、迷茫和無力感,甚至無法用言語來表達創傷。他們想要優先關注自己,想要去一個言論自由的國家,想要留在海外。魷魚說,同溫層的朋友們以前討論留學,看重的是排名、好專業,如今看重哪個項目更容易留在國外。
柏莉在白紙後離開北京,赴海外快速「轉碼」。她所在的城市政治氛圍稀薄,柏莉日常忙碌於學業,像一條「老狗」一般放鬆生活。她提起一位曾經非常赤誠、熱血的行動者,前幾年他搬到美國,過上安穩的生活,結婚生子,轉學生物和醫學。
「我現在能理解了,因為(過去的)感情太強烈了。」柏莉說。
遠離政治和新聞,也成為魷魚和李青的選擇。「一些幼稚的責任感都被消磨掉了,也不太想回憶那段時間。現在自我審查尺度又收緊了一些。」李青說。艾歌也說,自己現在關心政治,缺少了曾經的熱情,只是出於責任感:「我已經做了一些事情,那就要繼續做下去」。
來到海外後,艾歌嘗試和身邊的外國朋友討論白紙,對方聽完會說:「I’m really sorry for that」。艾歌不知要怎麼回應。她覺得出國以後遇到的人,無論是外國人還是中國人,講這件事都很隔閡。她也關注白紙運動在海外的發展,「海外延續很重要,但另一方面很諷刺,這是關於中國的運動,你卻不能在中國談論它,它也不會對中國有影響力。」
正在申請留學的魷魚也出現了類似的灰心:「國際上的發聲傳不到牆內,就算傳到牆內,又能給誰聽到、誰願意聽到呢?」
尾聲
柏莉印象很深,那晚去亮馬橋,她只對室友說去見些朋友,不想給室友惹來麻煩。那夜柏莉做了被捕準備,裹上厚毛衣、穿上最厚的鞋——這樣或許在派出所也能睡一覺。事後,在社區網格員的帶領下,警察來到家中,在室友面前將柏莉帶走。錯愕之後,室友很快著手幫助柏莉處理後續事宜、聯絡朋友。室友還去了解傳喚時間,若柏莉沒出來,室友打算做好早餐去派出所等她。
「白紙是漩渦中很小的水流,但那天晚上做出選擇的人在我心裏很重。」柏莉說。她記得一位學政治的朋友說,六四留下的東西不是撼動了政治體制,而是隱密的社群資源和價值觀相近的人。「(白紙)就是一個考驗,有些關係和價值經受住考驗了。」
只不過,生活在中國大陸的親歷者們,面臨嚴苛的審查和監視,無法建立社群、亦很難抱團取暖。白紙運動在牆內的「不可言說」,也剝奪了反思、療傷的可能性。
「離開這裡,便能獲得自由與平和嗎?」羊艮沒有答案。
身在海外的艾歌說,無論讀書還是結識新朋友,她都快樂不起來。
「我的精神狀態、身心狀態都不是一個可以重建生活的狀態,斷裂已經發生了,沒辦法修復。」艾歌提到寫韓國學運的小說《鯖魚》,後記講到,那些看上去被毀掉人生的人,其實永遠停在了年輕的時候。
不久前,艾歌路過一場聲援巴勒斯坦的遊行,聽到人群大喊口號、看到警車的車燈晃過眼前時,她渾身顫抖。
「我想回去(中國),但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回去。」艾歌說。
為什麼想回去?
電話那頭傳來了啜泣聲。
應受訪者要求,艾歌、魷魚、羊艮、柏莉、寶榮、李青為化名。
「縱然帶著永遠的傷口,至少我還擁有自由。」請加油。
人类的赞歌就是勇气的赞歌!
去了海外,挺起胸膛,做一個對得起自己的人,不要去想太多「偉大」的事情,每一天要過的好好的。
向你们致敬,是勇敢的你们给了在政治抑郁中的我们以继续走下去的勇气。去年此刻,和一个不太关心政治的朋友聊起亮马桥,她说你去了吗?我说谢谢你看得起我,我还没那个胆量。
作為衹是今年被民警電話和上門問候的倖存者,今晚去重走了空無一人、寂靜無聲、被嚴密包圍和巡邏的亮馬河,从去年底和今年初的冬天北京大搜捕以來,知道、牽掛、記在心裡卻因為沒有更多的能量和渠道再去follow up被帶走的人的消息和處境,僅僅是知道有些人出來了,有些人還沒——但一年來面對新的、創傷後、不可說的生活,還是那晚感到重新活過來的自由、勇氣和信念在支撐自己,“沒有那麼壞”“還有可以做事情的空間”“人們都在,連接不會斷絕”。可今晚讀完這篇才知道這是真正的倖存者的特權,“這麼做的意義”原本從來沒懷疑過,現在知道這個問題的意味對承擔了不同代價的人來說到底有多不同。好痛。結果知道人們重獲自由以後所面對的比知道他們被帶走時還要痛得多。
想回去,因为那是我的故乡,我那深不可测、面目模糊的祖国。如果不是实在痛苦,又有谁会想离开自己的故乡
感謝那幾晚你們的勇氣
“打到程蝶衣”倒
“在室友面前讲柏莉带走”将
“隐密的社群资源和价值观相近的人”隐秘
谢谢端的持续关注
運動傷害真的很痛苦啊,希望所有人都能找到適合自己復健的方式
谢谢端。
感谢端传媒的持续关注,谢谢这些朋友们。
谢谢端,谢谢这些朋友们…我特别明白…出来之后,我真的不知道该和谁说,能和谁说,“粉红”、“监视”也依旧没有远离我。但我知道,我要永远记住这些,只要多一个人在记录,在回忆,那这些都会被传递下去。我本来也单纯以为,出来就好了,不是的,你看到国内的新闻、痛苦的人们、那年今日的微博,我还是会陷入political depression,因为我真的没有办法割舍那片土地。就像文中的朋友说得那样,她们觉得自己是幸存者,所以无法言说更多;之于她们,之于许多没办法出来的人们,我也是幸存者,我常觉愧疚自责,没能做到更多也没办法再做什么。
想起19年后认罪的年轻人。大部分在继续向前,但总有些人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不得不留在那一段时间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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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声是有用的,总会有人听到的。只不过大家都不敢上网说,线下讨论还是存在的。不要放弃,加油啊。
好喜欢这系列的照片。
把白纸运动一周年作为专题来报道的,也只剩下端传媒了,感谢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