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融合許多聲音素材的互動頁面,在閱讀過程中,你能聽見受訪者最真實的聲音、情緒,觀看過程中請關閉「靜音模式」搭配聆聽故事片段。本專題由《端傳媒》與「一手故事」合作推出,podcast「一手故事」用第一人稱的方式紀錄台灣普通人故事。


收到兵役通知那一刻,我決定跟家人說「我想當女生」

22 歲的台灣大學生小宇,在步入成年的那一刻起,獨自在心裡做了個重要決定:成為一名跨性別女性(Male to Female),也就是從男性變成女性。

本文為尊重小宇的自我認同,一律以「她」作為代稱已經向身邊所有的朋友出櫃,唯獨她的家人。畢業那年,小宇 22 歲,她不打算繼續升學,根據《兵役法》規定,作為一名「役齡男子」若沒有因為升學等原因延後兵役,就會立刻收到「徵兵檢查通知書」,這意味著小宇必須像普通台灣男性一樣服兵役,但身為一名跨性別者,小宇心中滿是焦慮,開始申請「免役」依現行規定,若具有性別認同上的困擾,可出具精神科醫師診斷證明申請免役。

焦慮不僅來自兵役本身,還因為小宇從未與家人坦承自己是名跨性別者,若免役申請成功,一旦通知單寄回老家,家人會在打開信封那一瞬間,毫無準備地看見上頭寫著自己的兒子因「心理異常」免役。這讓小宇必須搶先這份通知單,向家人坦承真相。

(以下聲音素材為歷時半年的採訪,紀錄小宇申請免役、與父母出櫃,以及與女友分手的重要過程)

中學時期的小宇。圖片提供:小宇

我的第一件水手服

我從幼稚園的時候,就感受到自己的不對勁。

服裝,是小宇身上的第一道性別枷鎖,同時也是第一把鑰匙。

在成長過程中,每當小宇看見周遭女生穿上可愛的洋裝,都不由得會心生羨慕,她不清楚原因,直覺是因為自己無法擁有同樣的衣服。

小宇清楚記得,小時候每逢新年,她和家人一起去添購新衣,會不自覺拿起粉色、可愛的衣服,但家人會立刻制止:「這衣服太像女生了。」從那一刻起,小宇認知到關於服裝的「潛規則」——服裝是區分男生、女生的。

在小宇看來,那些能穿上洋裝的女生總是閃閃發亮,反觀鏡子裡的自己,卻不是這麼一回事。小宇不時用「醜小鴨」形容自己的童年,她說因為下巴前突(台灣俗稱「戽斗」)的關係,導致她非常自卑。

隨著年紀增長,小宇的身體特徵變得更為明顯,她的不滿程度隨之升高,尤其到了夏天,「我手上和腳上青筋全部會爆開⋯⋯我看到我這樣的身體就很受不了,女生就是白皙的皮膚,然後軟軟嫩嫩的肌膚,那個是我想要的。」

難以在現實中穿上想穿上的衣服,小宇把自己投身到二次元動漫裡。

很快,小宇就被動漫裡的女性形象給打動了。她最先網購的女裝是水手服,原因單純,每天去學校都會看到女同學穿裙裝制服,那是她想穿去學校的衣服。

拿到包裹後,小宇總是小心翼翼,趁父母不在家時,溜到她們的房間試穿。小宇知道這樣很危險,但因為她的父母認為男生房間不需要大鏡子。為了看到完整模樣,她只好到家人房間試穿。

試穿過程伴隨隨時被家人發現的驚險,但當小宇第一次看見鏡子中,身穿水手服的自己,她說,就像是看到了「一種慾望,就是已經打開了這個世界。」小宇對於眼前的鏡像,產生難以言喻的悸動。

那之後,小宇開始在網上搜索「偽娘」等資料,開啟了添購女裝的生活。

有些假日,小宇會把衣服偷偷帶到外頭,在廁所裡換裝,穿著女裝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晃一整天,她非常享受在逛街過成被稱作「妹妹」、「小姐」的時刻。

「我希望可以要求自己,到我真的認真打扮的時候,在外面就是不會輸給原生女,甚至是比她們漂亮的,我希望是這樣子。」

我的初戀和第一次性愛

小宇嚮往成為女生,而性傾向上,她也對女生動心。

小宇初戀發生在高中。交往期間,她與女友像尋常情侶一般,牽手、接吻。但當兩人撫摸彼此身體時,小宇立刻意識到自己「不行」,她沒辦法有生理反應,這令她感到尷尬、困惑。當時小宇試圖給自己找個理由,她說服自己是高中生,大概率是擔心做愛會有懷孕風險,「我會無視自己做不到這件事情,然後轉移在我這個年紀不能做這件事情。」

無法與女友進行親密關係,使得小宇開始懷疑自己的性傾向。


我從小到大連在自慰的時候,都是想像自己是女生,這讓我感到興奮。所以當我跟女友做愛,要以扮演男性這個角色的時候,會覺得很違和,我不該在這個位置上面,但我還是會做,因為我希望對方開心。

大學期間,小宇曾有段「自我糾正」時期,她轉向與男性交往,但過程並不順利,「我在跟男生交往的時候,確實是對一個自己的不瞭解,我想知道我是否也可以接受男生。」

小宇追求的理想的親密關係是她處於「被呵護、被保護」的位置,但無論跟女生或跟男生交往,她都覺得格格不入,「我很難跟原生男相處,又好像沒辦法很好地融入原生女的族群,就會變成一個孤立的存在。」

我第一次走進診間

跨性別女性族群的討論中有一種常見的焦慮:覺得自己不夠好看、不像女生,比誰更像「女生」。

對小宇來說,她時常把自己的「容貌焦慮」歸因於男性身體的陽剛氣息,每當她脫衣看見身上的肌肉,或時不時爆開的青筋,她會焦慮,甚至憤怒。

自從開始穿女裝,小宇從網上搜尋不少跨性別者的資訊,小宇知道,如果想緩解焦慮,變成一名女性,就必須先進行一連串的「行動」,包含賀爾蒙治療、性別重置手術等。於是,她獨自前往醫院就診,進行賀爾蒙治療前的心理諮商。

理論上,跨性別者的家庭也是部分醫生評估的關鍵,他們會要求家人一起到診間,同時取得父母同意,才會開設診斷書。但當時正值 Covid-19 疫情期間,為快速緩解焦慮,小宇向醫生謊稱已取得家長同意,只是家長因疫情關係無法前來,「因為這個決定真的太沈重了,反而是你認真的去思考太多的話,你會沒有辦法作出決定,你會一直停留在滯留期。」

經歷一段期間的心理諮商,2021年4月,小宇順利取得「性別認同障礙證明書」,此後,便開始服用女性賀爾蒙。


小宇成長的這20幾年內,正好是台灣社會LGBT少數群體權益獲得長足進展的時期。相比於1980年代,LGBT相關話題已經不是禁忌話題。

就讀大學時,小宇便敢於與同學出櫃,坦白自己是一名跨性別者。然而,即便社會風氣更為開放,小宇在人際關係中還是遇到不少問題。當男同學得知她是跨性別者,即便保持禮貌,但行為舉止變得小心翼翼,而她也因為男性外貌,無法輕易打入女同學的社群。

小宇覺得自己是孤立的,既不屬於原生男社群,也不屬於原生女社群。「當別人知道你是跨性別者的時候,他就不會用『你是女生』這眼光看你,他會覺得你以前是男生,另外因為我還沒有做手術,所以更大一部分的人會覺得,我是比較中性的男生,而不是女性。」

當我收到「徵兵檢查通知書」

在台灣,根據《兵役法》規定,當男性滿18歲之後,會先建立兵籍資料,屬於「役齡男子」,並依個別情況(例如是否繼續就學)收到徵兵檢查通知書。

作為一名「役齡男子」,小宇大學畢業後,沒有繼續升學的打算,很快就收到徵兵檢查通知書,需到指定醫院進行體格檢查,接著才會收到檢查結果與體位(如常備兵役體位、替代役體位)。因為小宇在台北唸書,於是就近進行兵役體檢。

小宇清楚自己會收到兵役體檢通知,因此,她也早就做好申請免役的準備。


儘管小宇心中有蠻大的把握可以通過免役申請,但她還有個更深的擔憂,她從未跟家人提及自己是跨性別者,一旦免役申請成功,通知單會寄回戶籍地,意味著家人會在通知單上看到免役理由:性別認同障礙。這等於是出櫃。於是小宇覺得,必須搶在通知單前,先對家人坦白一切。

2023 年 2 月,小宇剛做完兵役體檢沒多久,我們進行第二次訪問,當時學校已經放寒假,她正準備返家過年,她猶豫是否在春節對家人坦白實情,但後來決定先緩緩,她說「這年會過不下去、紅包也發不下去了。」

接下來的四個月內,我們繼續追蹤小宇的情況,分別紀錄她在不同時間點與母親、父親坦白一切的過程,其中令她感到意外的是,她的女友也在這段時間跟她提出分手。這些變動都讓小宇對跨性別身份有了更多思考。

跟母親出櫃的那一天

2023年3月10日,小宇為了申請免役,再次做了心理測驗,過了一週,她挑了父親不在台灣的時間,返家先跟母親坦白一切。

小宇認為自己與家人的關係有些疏離。她是家中長子,有個弟弟,父親則是長年在中國大陸工作。從小到大,母親獨自照顧兩個孩子,但因為忙碌,小宇的母親與她的交流不多,更多是談論日常瑣事,顯少聊到心事。

小宇平時都在台北唸書,假日才回老家。台北的同學幾乎都知道小宇的情況,反觀老家的親友絲毫不知情。她覺得每一次返家,就像到了另一個世界,在這裏,她又變回一名男性,「回到家裡,要好好當她們的兒子,好好當一個男生,所以常有一股壓力感壓在自己身上」。

儘管出櫃令小宇害怕,但她心裡,卻也期待著另一套劇本,當她向母親坦誠秘密,兩人自然能聊很多心事,藉此拉近關係。但或許是出櫃的消息對母親來說過於衝擊,得知實情之後,母親只跟小宇說自己需要時間,此後幾天,並未就此事多聊。

小宇坦白,當下是有點失落,但同時間,她也相信,無論需要多少時間,母親終究是會接受自己。


跟女友分手的那一天

與母親出櫃之後,小宇鬆了一口氣,與此同時,小宇的女友卻突然對她提出分手。

小宇跟這一任女友交往了一年,她說自己對女友的依賴超乎想像。她非常喜歡女友,但同時也無法忽視自己會嫉妒(原生女的)女友。

小宇形容女友人緣很好,有很多社交活動,跟家人的關係也很緊密。她知道這是一種健康的生活狀態,但卻不免在心中攀比,認為身為一名跨性別者,注定會被這種「好生活」排除在外。有時候,她甚至覺得這樣的生活有點「刺眼」。

當小宇因為賀爾蒙治療導致情緒低落時,她對女友的需求變得更多,有時到了情緒勒索的程度,使得兩人的關係變得越來越緊繃。

「她人很棒,所以我想要找她在一起⋯⋯但是我現在的狀況感覺比較難去支撐對方,反而是對方必須要來不斷的支持我的話,好像也不適合一直繼續下去。」


和父親出櫃的那一天

小宇跟女友分手後過了快三個月,她認為自己情緒恢復穩定,於是開始思考該要在什麼時候跟父親出櫃,她不想在社交軟體上用訊息告知,她希望當面解釋。只是遠在中國大陸工作的父親,多半是逢年過節回台灣,要在節慶氣氛中出櫃,還是讓小宇心中多了點罪惡感。

出櫃之前,小宇不時想起一件往事。此前因為選科系,父親希望她能念理科,但小宇執意選擇文科的廣告系,沒想到父親因此對小宇大打出手。這件事一直被小宇視為父親是「無法溝通」的關鍵事件。

另一件事則是與弟弟有關,由於小宇弟弟比較調皮,小宇父親曾把小宇的弟弟送到宗教團體舉辦的營隊受訓,要弟弟修身養性。這舉動令小宇恐懼,她擔心自己若透露出女性化的跡象,父親說不準會把她送到軍校。

父親對家中長子有著傳統的人生想像,「男生就該...,你要當一個...的男生。」,言談之中給小宇不少壓力。一次次的溝通與事件,讓小宇越來越不敢跟父親開口說自己真正的想法。

起先,小宇計畫搶在兵役體檢通知結果寄回家前跟父親出櫃。但在百般猶豫之下,小宇還是晚了,通知單趕在父親知道前寄到了。約在端午節前一週,母親收到結果通知,傳訊給小宇。小宇緊張地問起結果,母親回了句「如你所願。」接著在父親回家前,先將通知書藏了起來。

小宇知道無法再拖了,決定在端午節假期跟父親出櫃,在那之前,她已經把最壞的情況全部想過一次,像是大打出手、斷掉經濟援助,趕出家門等。

「哥哥你不要這樣,當男生就好了,當女生很辛苦,而且你以後就是會一個人,爸爸媽媽走了之後,就剩你一個人你要怎麼辦?」

小宇把母親藏起來的免疫通知單拿了出來,放在沙發旁邊,心想反正都要出櫃了,就直接把證明拿出來。當晚大約十點左右,小宇父親坐在沙發上,一如既往地告誡小宇要保持進步,未來進到大公司工作之類的事,但小宇心思根本不在談話上。

過沒多久,父親取起兵役體檢通知單,看完後問小宇:「這心理異常在小宇的檢查結果上寫著兩項免疫理由

1.依據體位區分標準第189項[性心理異常]規定判等。
2.189項次:性別認同障礙。
是什麼意思?」

小宇沒等父親繼續問,脫口而出:「我想當女生。」

父親愣了一會兒後說:「我從小看你都不會這樣,你都是很正常的男生。」

與預想的火爆場面不同,小宇的父親反而柔和勸告小宇深思,談話持續了兩個小時,最後父親說了一句「哥哥你可不可以先維持現在這樣,當個花美男就好了。」

已經非常疲累的小宇,只能敷衍地回應一句「好」。

出櫃之後,父親打電話給小宇的頻率變多了,他向小宇說自己開始失眠,請小宇重新考慮跨性別的決定,反覆強調,這是一條辛苦的路。

這些話令小宇感到矛盾,她一度在腦中閃過一個念頭,要不做了手術之後,不要在身分證的欄位改掉性別,這樣會不會是一種折衷的做法。

一直以來,小宇都懼怕父親,但另一方面,她也敬重父親,「其實他是好爸爸」。撇除性別立場與職涯想像的差異,小宇很感謝父親努力給家庭帶來經濟的安全感,讓小孩能在安全的環境中成長。

在一通通與父親溝通的電話當中,小宇反覆說明自己的想法,不求父親真正接受這一切,但只希望有一天父親能尊重她的決定。

因為「兵役」,使得小宇不得不提前與家人出櫃,重新釐清自己作為跨性別者的想法,小宇說她所做的這些決定都不會後悔。若真要說人生中有哪一刻出現過後悔情緒,那是在更早以前,在意識到自己是一名跨性別者的時候,「我一直都很希望生下來是順性別就好了,我可以開心地出國玩,存到錢也不用特別拿來做什麼,當一個開心的年輕人。」

假設人生有劇本,小宇自然不會這麼寫劇本。在歷時半年的採訪過程當中,小宇反覆地說,「我只能面對」,儘管前路難行,她選擇了一條毫不躲藏的路。作為一名年輕的跨性別者,她說,自己正等待一座符合心中理想的樂園。

「當你在一個迷途,你的人生在一個沙漠裏,你不知道往哪走的時候,你在這個時候你會需要一個明確的目標,比方說向著月亮或者向著太陽的方向走,到最後或許在那邊能夠發現什麼,對我來說,目標現在就是整形,到那邊之後看看我能不能看到新的綠洲,然後在那邊活下來,建出自己的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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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記者 陳莉雅
  • 剪輯 陳莉雅、徐宇昕
  • 攝影 陳焯煇
  • 設計 郭瑾燁
  • 工程 Elk Leung
  • 監製 甯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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