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東桌遊：在這裏，喝懂中國

凌晨兩點，北京通縣，桌上一瓶威士忌。

我赫然起身，舉杯說道：「我先帶三杯，第一杯敬剛考上公務員的小馬，第二杯，敬我們沒落的新聞行業，第三杯呢，呃，敬這個穩中向好的時代！」

包裹着老冰的琥珀色液體被我一飲而盡，桌上剩下三人面面相覷，好像並不想接話。片刻，右手邊主賓位置的小馬首先婉拒：「我女朋友管的嚴，我少喝兩杯，你們能喝使勁喝，別管我了。」

坐在副賓位置的小馬女友附和：「對對對，而且我今天剛吃了抗生素。其實只要有感情，喝什麼都是酒，不如以茶代酒，乾杯！」說罷，便要把早已準備好的東方樹葉倒在空杯，矇混過關。

吃了抗生素不能喝酒，是醫學專家認證的擋酒理由。而東方樹葉品牌的茶水由於顏色暗黃、易於起沫，也是擋酒者常用的無酒精飲料。

但作為這場酒席上主陪的我怎會讓他們得逞？我給左手邊的副陪使了個眼色，他心領神會，按住兩位賓客拿茶的手：「就感冒而已，沒事兒！喝點酒，發發汗就好了。」

酒場如戰場。氣氛焦灼，但這僅僅是開始。

主陪（我）：「感情深，一口悶；感情淺，舔一舔；感情厚，喝不夠；感情薄，喝不着；感情鐵，舔出血。咱倆什麼感情你說得算。」

副賓（小馬女友）：「為了不傷感情，我喝。為了不傷身體，我就喝一點昂。」

副陪（無名氏）：「不是，你傻逼吧？我那麼看好你，大領導敬的酒你居然不喝？我自己酒精過敏都堅持喝，你不喝了這兩杯以後就別來了。」

副賓（小馬女友）：「不好意思，我真的不大會喝酒，這次就算了，您別為難我了。」

副陪（無名氏）：「都別吵了！今天能在這的都不容易，都喝一杯吧，誰不喝，我是誰爹！誰喝了，我認他做爹！」

……

我乾了，你隨意

這一切幸而並非真實的酒桌博弈，而是《沙東桌遊》的遊戲體驗——「沙東」是大陸網友對山東的戲稱。近幾年，關於山東保守、厭女、過分講究盡忠盡孝的笑話和批評常見於互聯網上。而在《沙東桌遊》裏，玩家將扮演山東酒桌裏上常有的「主陪」、「主賓」、「副陪」、「副賓」等角色，「敬酒」、「擋酒」、「代酒」。

遊戲的勝利條件很簡單：保持清醒，灌醉所有人。

每名玩家手裏有11張牌，在自己的輪次裏，可以通過打出手牌攻擊（敬酒）、防守（擋酒）和轉移（代酒）。不過，這些敬酒、灌酒、勸酒的伎倆也分高低貴賤。

最下等的勸酒方式是道德綁架：我乾了，你隨意；你喝幾杯，我就喝幾杯；我都喝了，你不能不喝；認識這麼多年，你不喝，是不是不給我面子？

稍微高級一點的依靠酒桌上的規則來操控戰局。比如要求對方「打圈」，即和桌上每個人敬酒，場上有幾個人，打圈者就得喝下幾杯酒。幾圈下來，打圈者甚至會喝下數十杯酒。再比如設置「魚頭酒」。在酒桌上擺放一條魚，聲稱「頭三尾四」——魚頭對着的人喝三杯，魚尾對着的人喝四杯。

「魚三尾四」具體寓意着什麼，我深度搜索後，仍未獲得答案，但卻發現真正的「魚頭酒」不止於此。這種起源於河南、傳到山東的勸酒大法，最多能敬出108杯酒。在「頭三尾四」之後，緊接着的是「背五腹六」，然後是「高看一眼」（將魚眼挖出，放在主陪和副陪的盤子裏），「賞個臉面（魚鰓）」，「一帆（背鰭）風順」，「委（魚尾）以重任」……誰吃到了魚，誰就得乾一杯。

不過像「打圈」、「魚頭酒」這些酒桌上的規則，還是不如酒桌外的規則——權力關係：領導給你敬酒你也敢拒，還不喝三杯賠罪？想在這個行業混，你不得陪我幾杯？今天不把自己灌醉，你求我的那個事，可就沒法辦了！

遊戲裏也有許多用來擋酒的「防禦卡牌」：剛換肝、吃了頭孢（抗生素）、繼續喝就變成腦癱……但再多擋酒話術，在威逼利誘下也蒼白無力。玩家最終發現，唯一能夠徹底結束這場魔幻酒桌遊戲的只有兩張牌：一張是說老婆要生了，一張是說，去他媽的酒桌規則，老子不玩了——要麼魔法打敗魔法，要麼徹底抽離脫身。這是《沙東桌遊》的勝利秘訣，或許也是山東酒桌的生存指南。

真正的山東酒桌比遊戲複雜：比如酒要喝「三巡」，第一「巡」主人敬賓客，第二「巡賓客回敬主任，第三「巡」主人敬所有人；比如「321」，主陪敬三次，副陪敬兩次，三陪敬一次；比如女性不能上桌——顧名思義，在喝酒的時候，男人一桌，女人和孩子一桌，井水不犯河水。

設計者為了保證遊戲可玩性，簡化、淡化了很多規則，像是女性上桌問題，《沙東桌遊》不僅沒有限制女性玩家的參與，還特意設計一張牌，要桌上的女同志起身喝一杯，倘若桌上真的沒有女同志，那就出牌者替全體山東人自罰一杯。

一些殘酷也被隱藏。2021年7月27日，阿里巴巴集團女員工周某在山東出差期間，在KTV被迫陪酒，隨後被灌醉、猥褻。與此同時，「男子酒後墜亡」、「男子喝2場酒死亡」的類新聞也層出不窮。這些根生於山東酒桌的社會議題，暫時還沒加入到酒桌遊戲的卡牌裏。

但你不能說《沙東桌遊》不是現實主義的，它甚至有點過於擬真。我遊喝的是真酒，遊戲過半時已有真情實感，每次輪到賓方喝酒，我都直勾勾地看着他們的酒杯，檢查是否有「養魚」行為（喝酒沒有喝乾淨）。副賓當天真的吃了抗生素，所以說要以茶代酒，但我感到不夠公平，頻頻陰陽怪氣。而我的「下級」副陪晚上太睏，心不在焉，沒能幫我打贏這場硬仗，也被我大聲斥責，要求他聽我指揮，作風優良。

不得不承認，當我領取屬於沙東角色，登上酒桌舞台，的確有一種權力上身的感覺，想不勸酒都難。如此，我也些微理解鍾情於酒桌文化的朋友：從小就活在山東省這麼大一個舞台上，怎麼可能不入戲呢？

酒桌：權力的遊戲

《沙東桌遊》可以說是我的「主陪初體驗」。過去，我幾乎從未參加過酒局。第一次坐在有白酒的餐桌上，還是去年公司年會。領導一桌，員工一桌。我在員工桌，吃到一半有人提議去給領導敬酒，我便拿着一小杯海之藍，跟着同事給領導送祝福。

走了一路，酒也灑了一半。站在老闆面前，我一個字都憋不出來，只能說：祝老闆越來越好，祝公司越來越好。祝完便一飲而盡。有同事使壞，說我面對諸多領導只喝一杯，有逃酒之嫌，應當「打圈」，給每位領導各敬一杯。

面對如此要求，我擔心的並非酒量，而是怎麼才能把祝酒詞說得五花八門。我總不能說：王總越來越好，吳總越來越好，李總越來越好……要知道，所有人都越來越好，就相當於所有人都沒越來越好。最終，我只能敷衍了過去。

一位在國企工作的朋友聽完我的故事後，直言我「不行」：「要是在國企，一天都混不下去。」她說，在私企，會喝酒能讓你錦上添花；在國企，不會喝酒則會讓你寸步難行。搞關係、談項目，許多工作基本都是靠酒局來推進的。敬沒敬酒、喝了多少、說了什麼，有時能決定幾百萬的生意。而在一些單位聚餐和年會上，向領導敬酒也是十分重要的表現環節。朋友說，有次她本來已經想好祝酒詞，但前面敬酒的人卻吟了一句詩，把整個酒局的檔次拉高。她為了不掉隊，只能現場在百度搜索「敬酒+詩歌」，勉強當上了新時代李白。

這種隱性指標甚至一度成為招聘規則。朋友說她們單位早年招聘，如果最後剩下幾個候選者難以抉擇，便留他們共度晚餐。屆時看誰的酒量大、祝酒詞花樣多、誰最會討好領導，就把誰納入囊中。也有失誤的時候，有次他們招聘，問應聘者喝醉過沒，答曰說沒有。入職之後發現這人根本不會喝酒，最後人家說，確實沒喝醉過，因為沒喝過。

領導當然並不都是山東人，職場「山東化」只是整個社會慕權現象的冰山一角。真正的權力早已被壟斷，領導就只能在權力遊戲中尋找自己的地位——酒桌就是他們的權力遊戲。他們在下屬的自罰三杯中感受絕對服從，在天花亂墜的祝酒詞裏體驗個人崇拜。《沙東桌遊》是對酒桌的遊戲化，酒桌是對權力本身的遊戲化。

不止企業如此，高校亦如此。手裏權力越小的人，表演慾就越強。扮演主賓的小馬現實中是北京某高校的文科研究生，他的導師每次舉辦師門聚會都會有敬酒環節，規則極其嚴格。如果學生的杯子高過老師的杯子，就會被訓斥——在酒桌文化裏，杯子舉得越低，就顯得你越懂事。而最令小馬印象深刻的，是入學後的「拜師儀式」：學生在飯店包房裏排大長隊，逐個走到導師面前，單膝下跪，表達感恩。

沒有權力的人嚐到權力的甜頭後，陷入瘋癲，不少大學生加入學生會、成為小頭目，感覺自己手握大權，要求下屬表示尊敬、向自己問好，有人還拙劣模仿國企領導，在酒桌上接受敬酒和諂媚。某些藝術類院校甚至有所謂的「師哥師姐制」，對他們認為不聽話的新生「訓新」——即無理由的辱罵，給「下馬威」。這雖然與酒桌無關，但比酒桌文化更加荒誕。

與《沙東桌遊》相比，或許這些魔幻的行為才更像是遊戲。

沙東未完持續

我聯繫《沙東桌遊》的主創陳高遠。他聽完我的遊戲經歷，指出：玩這個遊戲其實不需要真喝酒，我一口乾掉威士忌的行為純屬畫蛇添足。但他也表示並不反對喝酒，平時跟朋友出去玩，也多少會喝一點。《沙東桌遊》的主要意義不在於反對喝酒，而是反對酒桌文化。

陳高遠是山東人，在酒局裏長大。《沙東桌遊》原本只是他專業課的作業，後來被媒體報道，有了熱度，便被陳高遠搬到衆籌網站上，成了一款真正的桌遊。

進入公共視野，風險也隨之而來。有人舉報他「宣揚糟粕文化，侮辱山東」，但好在沒有造成影響。而陳高遠現實中的山東親友，則都對他的行為表示理解和支持。「網上的山東老鄉們都嫌我力度還不太夠，差點攻擊性；家裏親戚對遊戲本身不怎麼在乎，他們比較關注的是，我能不能靠這玩意賺點錢。賺到錢就牛逼。」

山東人未必沙東，沙東的未必是山東人。在簡體中文互聯網上，沙東已經脫離地域本身，成了一種儒教文化的符號。「酒桌勸酒」、「拜年磕頭」、「考編考公」等刻板印象也被衍生出各式「沙東笑話」，用來嘲諷山東及其背後的父權體制。

一個經典的一句話「沙東笑話」是這樣講的：本次航班已進入山東境內，請女性旅客收起面前的小桌板。但難道只有山東的女性才上不了桌嗎？有的女性雖然上了桌，喝了點酒、吃了點小燒烤，最終還是難逃下桌命運——這發生在距離山東300多公里的河北唐山。而更多更離譜、更惡劣、更魔幻的事件，也在山東以外的土地上不斷發生。

陳高遠的下個作品也聚焦於沙東，而不是山東。他正在籌備畢設，「憋一個大招，打算做一個跟『衡中跑操』相關的電子遊戲」——在河北省衡水市有一群高中生為了考上清華北大，每天清晨拿着書在操場上跑圈，企圖跑贏水漲船高的錄取分數線，這被稱作「衡中跑操」。在陳高遠的遊戲裏，這些孩子具體怎麼跑，跑到哪，他暫時沒向我透露。不過他承諾到時候給我一個獨家。

到時候，我一定敬他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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