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鄉人:不被一己、不被屬於台灣的馬祖——在島嶼之間追問「我們」是誰

家母曾經說:媽媽說的話就是母語,但我的「母語」(馬祖福州話)一直停留在能簡單聽懂的程度而已。
插畫:Rosa 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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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馬祖人有壞人也有好人,台灣人也一樣啊,有壞人也有好人。」

我抵達關西機場那一天,劉金還在昏迷中。前一個月,我妹告訴我劉金因為心臟驟停,在家裡失去意識,醫護人員來的時候問:「患者年齡很大了,需要急救嗎?」劉金89歲,像她說的一樣:「肖雞的。」(編按:指生肖屬雞)但仍然比矗立在東島的燈塔年紀小。1872年,英國人為了商船來往方便,在福州外海的小島上興建燈塔,見燈轉舵。也就是說,我忍不住想,劉金一出生在西島貧窮的東邊山,她口裡的番囝塔就在那了,塔和西島隔著一片淺淺的海。劉金年紀小小就去當人家的媳婦囝,即童養媳,在夫家的勞動之間抬頭能見塔。

塔在島在人在。就像我一出生就認識圓滾滾、烏黜黜的劉金一樣。現在塔在,人卻沒了。最後一次見到劉金,她躺在加護病房的單人隔間,嘴裡塞著氧氣軟管,像在做一場很長的夢。夢中前半段是馬祖,後半場在台灣,中間是一道長長的黑水溝,顛得坐船人死去活來。

想到劉金,我在前往京都的Haruka特急上眼睛紅。法國電影《最酷的旅伴》型男攝影師JR和阿嬤級的新浪潮教母安妮一起去旅行,他們相差55歲,幾乎也等於我和劉金的差距。在旅程中他們聊天、爭辯,沒完沒了的創作,當然也意見不合,有祖孫衝突。那些拌嘴多半幼稚,像受寵的孫子在調戲她的祖母。在京都我邊看邊想,多希望也曾有機會能跟劉金來到遠方旅行,我帶她看紅葉燃燒的清水舞台,櫻開千萬樹的五重塔尖,沿著波光粼粼的鴨川使性子,我練習日語,她用馬祖福州話,高談闊論她那些獨斷的哲言叡語:

「馬祖人有壞人也有好人,台灣人也一樣啊,有壞人也有好人。」

「那你是好人還是壞人?」

「我沒有好也沒有壞。跟我吵架的就是壞人,沒有吵架的就是好人。」

可謂實用主義。

昏迷大概一個月後,劉金在睡夢裡斷了氣。

2012年8月22日,馬祖,山頂上俯視機場的跑道。
2012年8月22日,馬祖,山頂上俯視機場的跑道。攝:Wally Santana/AP/達志影像

二、

台灣離馬祖這麼遠,在歷史上他們幾乎毫無關聯。作為中國沿岸的島嶼,能眺望原鄉福建沿海的丘陵,看不見200海浬開外,12小時航程的台灣。

逆著劉金帶著全家從馬祖來到台灣的航路,我在2017年也回到「前線」。家族早已搬遷殆盡,對我而言也早已是陌生地帶的群島。熟悉的只有劉金的母語和口音,馬祖人壓低音量、切換語言頻道,準備道人長短時,辦公桌前的菜鳥我很想冒出頭來:「我聽得懂喔。」

1970年代,雖然不到紙醉金迷,但「後方」台灣島鑲嵌進了世界貿易體系,發展出加工出口區、客廳即工廠。原本和共產中國隔海對峙、箍得像鐵桶一樣嚴實的馬祖,也終於在人口管制方面稍稍弛緩,不識字的外公和劉金,就帶著一家來到台灣,藉由同鄉馬祖人的口耳相傳,一個牽一個,一戶拉一戶,在中永和、桃園八德中壢等地定居下來。其中又以工廠林立的八德周邊為最。

在有燈火管制的前線島嶼,日暮後就陷入黑暗,但後方台灣霓虹遍地,船駛入夜間基隆港的光線,強烈得劈開一雙雙適應戰地黑暗的眼睛,幾乎是馬祖人對台灣的第一印象。 台灣離馬祖這麼遠,在歷史上他們幾乎毫無關聯。作為中國沿岸的島嶼,能眺望原鄉福建沿海的丘陵,看不見200海浬開外,12小時航程的台灣。金門作家說台灣在戰後成為金門的「新中原」。金門和廈門、馬祖和福州,以前能舢舨舟楫頻繁往來的海域,從國共隔海對峙以降,斷裂成兩個國度。因為被編制為戰地,受軍事統治,要離開戰地鐵幕需要繁文縟節,要有人作保,連坐懲罰,防止你一去台灣不返。要跨越黑水溝也不是易事,雖然已經不再「六死三留一回頭」,但軍艇簡陋,航程漫長,在島民記述裡留下的身體感覺可謂人間煉獄:「吐到最後,只剩淒厲的乾嘔聲,全身虛脫、頭冒冷汗……」

小時候跟著返鄉的母親和外婆吃過這樣的苦頭。雖然時代進步,早有專供載客的民用船,航程也縮短到八小時,約一個晚上,眼睛一閉一睜,島的輪廓在薄霧中浮現。但我還是選了50分鐘的飛機。當土黃色的岩石在窗外愈來愈深刻,機上的鄉音就熱烈的冒出來了。寫過馬祖「軍中樂園」的作家舒暢形容島的外觀像史前巨獸,嶙峋,兇猛。當代馬祖作家劉宏文說故鄉在鄉音裡。我也是受到語言的召喚,想聽聽外婆說的話,在她的故鄉還被說嗎?

可惜我是一個典型的負面案例,半開玩笑的自我介紹是「偶然的受精卵」。史丹佛大學研究者林孝庭指出,當代中華民國台灣以台澎金馬為疆界固定下來,是源於歷史的偶然,因此成為「意外的國度」。這個「偶然」、「意外」也變成今天的記者、研究者提及金門和馬祖時最常動用的修辭之一。島嶼的身世畢竟抽象,我自己不亞於島,正源於這份偶然。如果不是台灣意外成為馬祖的「新中原」,兩者被內戰敗退來台的蔣政府綁定,那麼我出生在白犬島——即今日的西莒島——的母親,照理應該往它歷史上的共同文化圈福州移動,如果是當代中國,甚至可能遠嫁往北上廣深,而不可能來到「後方」認識家父,產生孽緣,讓我降生於台灣。

可惜阿爸和阿嬤的台語、母親和外婆的福州話,都不是我的第一語言。我的第一語言是被中華民國這個被日本學者們稱為「遷占者政權」給「標準化」的台灣華語。雖然家母曾經說:媽媽說的話就是母語,但我的「母語」(馬祖福州話)一直停留在能簡單聽懂的程度而已。

2022年8月15日,馬祖,士兵們走過東引島上的國旗。
2022年8月15日,馬祖,士兵們走過東引島上的國旗。攝:Ann Wang/Reuters/達志影像

三、

馬祖親國民黨的性格,來自歷史的糾結;儘管戰地政務的苛政威猛,但「喝國民黨奶水長大」的孺慕之情也是真的。

我站在南竿島鐵板村準備下到澳口的坡道上,正在巡視菜園的依婆(編按:阿婆之意)用福州話試探:「台灣人?」如果答不上來,她大概不會有什麼反應,自言自語「又一個來玩的」便回到她多風的室內。但我聽懂了,成功把聲音兌換成訊息,用很破的母語回她:「我馬祖人。我外婆是上沙(西莒)人。」

出身琉球西表島的作家崎山多美曾說,沖繩本島對她而言,有如巴黎那樣的異國。那麼日本本土也可想而知了。正是島嶼的成長經驗,讓她對「國家」的認知相當不同,無論「國界線」或「國籍」,皆有如殖民地的概念。對於日語,則有「違和的身體感」。她認為也許來自西表島生活、長大的身體,自然地去抗拒「我是哪國人」,所以形成了傾軋、扞格的感受。

照理說,島嶼和國家建制(state)這種隱約衝突的張力應該也在馬祖發生,但直到現在,馬祖依然是泛藍(編按:意指國民黨陣營)最忠貞的選區。我曾為文解釋過,這和台灣人一廂情願的「投國民黨=想和中國統一」的等號沒什麼關係,只是國民黨勢力進入得早,盤根錯節,已經和島嶼住民的親族關係、利益結構束縛在一起。與此相較,民進黨毋寧是遲到太久的客卿,一個異質的外來者。

馬祖親國民黨的性格,來自歷史的糾結。如果不是戰敗的中華民國邊界「偶然」以台澎金馬固定下來,馬祖這座海陬荒島,將難以受到政權的強力挹注,在28平方公里、一無依傍的土地上,一度塞了1萬7千名住民、5萬名駐軍和他們帶來的戰地經濟;家母恐怕亦難有機會在島上受到教育,為了充分的資源,可能要更早離開島。也許打從劉金那一代,就無法留在馬祖,全部要遷到最近的陸地上。所以儘管戰地政務的苛政威猛,但「喝國民黨奶水長大」的孺慕之情也是真的。究竟如何評價戰地時代主政者的功過?馬祖人難以給出確切的答案。哈佛大學研究金門的學者宋怡明(Michael Szonyi)稱這個矛盾為「軍事現代性」。

但是1980年代以降,台灣一側日漸成形、壯大的本土思潮,似乎沒有辦法給馬祖的模稜兩可太多友善。1990年代,蘇聯垮台,東西冷戰冰消瓦解,金馬戒嚴也終於結束,兩岸彷彿終於春暖花開。在野的民進黨提出非軍事區、撤軍的建議,馬上引發軒然大波。也許民進黨確是好意,試圖為金馬前途提出不同方案,但被作為「前線」為台灣擋死半世紀的金馬人,卻難以屏除被「台獨」過河拆橋的疑慮。現在不需要我們,所以可以丟了?撤軍除了抽離駐軍經濟,也讓「國家」的象徵消失。過去是反攻復國的海上堡壘,如今兔死狗烹,鳥盡弓藏,淪落成春風不度的邊疆塞外。

那時起,馬祖對「台獨」、台灣本土勢力,乃至嗣後的本土政權,不免深懷疑慮。

有些台灣人以為只要把雜質排除,便可得到最精粹、最純淨的「台灣」成分。在這樣的預設裡,外部的他者當然是中國,而內部的敵人有很多,畢竟滲透無處不在,每個對當局的異議都形跡鬼祟,面目可疑。至於長在中國旁邊、又在每一次的忠誠考核時刻,固執的以泛藍鐵票區「表態」的金馬,坐實了其心必異的懷疑,只能說可想而知。

2022年8月16日,馬祖南竿島的海灘上,孩子們在台灣海軍補給船附近玩沙子。
2022年8月16日,馬祖南竿島的海灘上,孩子們在台灣海軍補給船附近玩沙子。攝:Ann Wang/Reuters/達志影像

四、

即使來到「後方」,劉金一家依然和軍方密不可分。可能是一種軍事統治的遺緒,劉金最小的兒子來到台灣後也入了伍。從軍是許多馬祖子弟的選擇。

劉金離開馬祖,離開了她在島上幫兵哥洗衣的工作,和女兒們負責看店的撞球間。也許她的手被冬天寒冷的水凍得破皮,也許她煩惱兵哥一人一句破破的福州話「小姐妳雅俊,我請妳看電影?」開始要防愈來愈明豔的大女兒和那些總是被外省長官操罵的「台灣憨」阿兵哥的關係。直到大女兒嫁給了部隊裡的輔導長,跟隨輔導長來台灣待產,劉金全家才順著這條遷徙路線,跟著移民的大浪把馬祖搬了個十室九空。

然而即使來到「後方」,劉金一家依然和軍方密不可分。可能是一種軍事統治的遺緒,劉金最小的兒子來到台灣後也入了伍。從軍是許多馬祖子弟的選擇。在前線就算漁忙,也要負擔沉重的民防隊操演訓練,就連劉金到老時仍偶爾會吐出破碎的、關於「婦女隊」的記憶。話雖辛苦,他們的後代已遷居台灣,仍可能遵循生活上的熟悉感、親近性,選擇成為一名職業軍人,「報效國家」。

軍事統治的「管教養衛」貫穿地域社會的行政、教育、經濟、軍事各個面向,是籠罩住島的穹頂。穹頂之下的人們苦悶得想逃,渴望回到祖先滄海漂泊的快意——傳說裡生老病死皆在海上度過的「蜑民」,逸脫帝國秩序、逐利而居的海盜,都是馬祖人「文化返祖」的標的。但逃了之後才發現,那軍事島嶼的引力如此巨大,已經歪曲了他們一生的航路。即使他們的身體早已物理性的遠離了冷戰對峙的前線。

來台後,劉金一家住在中壢龍岡圓環左近,地名常被家人混用:龍岡、士校、忠貞,軍事氣味強烈,像另一座迷彩的孤島。我小時候常去的龍岡大操場是陸軍的體能訓練場;士校來自現在的陸軍專科學校,過去稱陸軍士官學校;忠貞是撤退來台的泰緬孤軍眷村,他們帶來的米干、米線、豌豆粉,和其實不屬於馬祖人的馬祖新村,都遍布在這一帶。馬祖人自己則零零散散的住在這一片迤邐的、被「忠貞」的土地上。

劉金到老死,大概都不被某些台灣人視為台灣人吧?

五、

「誰跟你台灣,我福建省金門人,誰跟你台灣。」

2022年上映的紀錄片《金門留念》,給了一個金門人特寫,他激動的重複:「誰跟你台灣,我福建省金門人,誰跟你台灣。」

那時正好是俄烏戰爭打響時刻,台灣的輿論,包含我的人際圈,自動推往一個「非常狀態」:戰爭就要來了,在危急存亡之秋,怎麼還有餘裕准你趑趑趄趄,還允許你敵我不分。不是此就是彼,金門(馬祖),現在就得做出抉擇。好像得到雷霆萬鈞的正當性,容不得你對不起國家大義。

我其實能理解台灣人的焦慮。萬一戰爭真的爆發,敵我之別確實也是要緊,甚至是唯一要緊。可是現在與那不同的,不正是那「非常狀態」實際上尚沒有真的來臨嗎?它或許在門外徘徊,但突破門限的警鈴猶未響起,仍有最後那一絲微薄的「自由」的可能性。 過去我也認為,事關重大,沒有迴避空間,就算「維持現狀」,也是國民黨煽動的投降派,等於要中國、要統一!誰不願戰爭,就是怯戰,有叛徒的可能。對台灣民族主義多所抨擊的馬華文學學者黃錦樹作過類似的闡述:用是否付出血的代價,來區分你是否屬於「故鄉」,在這個意義上,故鄉也是法西斯的(註)。

上次我回到馬祖,和工作時惠我良多,至今十分敬重且感恩的前輩碰面。她看著海面,輕聲細語,若有所思:「我當然不想要被一個政治上人民沒有權利、沒有自由的國家入侵,但我生在這裡,我也不希望戰爭,我就只想維持現狀,過好我們小老百姓自己的生活。」

那刻我幾乎為年輕的莽撞慚愧。我怎麼可以輕易的以一套高高在上的所謂理想、或理論,就妄圖評價、甚至指導真實的人的生命?

當然,理解不等於需要同意。我或許沒有完全同意,也依然認為這種「去政治」可能為馬祖招致危險,但另一方面我也確實理解前輩,她是活過戰地政務的人,耳聞、甚至見證國家以戰爭之名在島嶼刻劃的傷痕。同時,也被她願意對我一個立場不見得相同的後生晚輩坦誠相待所感動。

2022年3月15日,馬祖,人們在室外聊天。
2022年3月15日,馬祖,人們在室外聊天。攝:Ann Wang/Reuters/達志影像

六、

台灣人論及戰爭,總不乏熱血沸騰,誓言要盡忠報國,為故土而死。但戰後台澎金馬全域,唯有一處是嚴格意義上的迎接過登陸熱戰、甚至受過解放軍實質佔領,那就是金門。

京都大學總合博物館紀念品部的阿姨得知我來自台灣,問:「台灣好像要有戰爭了?」我愣了一下,回應:「確實呢,不過這個狀態已經延續70幾年了……」1949年以降,不斷縮編、最後以台澎金馬為定局的中華民國,好幾代人前仆後繼在防範、在等待的,不就是同一場戰爭嗎?所以當台灣媒體憂心忡忡的堵來麥克風,幾乎帶著批評的口吻問:「馬祖人為什麼不關心戰爭?」好像馬祖人應該要慌不擇路,窮途之哭。但我的夥伴馬祖阿姐捎來的LINE裡幾乎輕描淡寫。在佩洛西(Nancy Pelosi)訪台風聲頻傳時,馬祖對面的平潭島就在試射飛彈。阿姐的老爸提議:該跑嗎?阿姐淡定:馬祖就這麼大,跑去哪?到台灣嗎?

「想了一遍,還是待在原地過活吧。」

同樣的問題也可反求諸己,奉送給台灣人。畢竟以戰略而言,攻取金馬蕞爾小島並無實效,反而為中國帶來巨大的政治和外交成本。既然不惜代價打了,自然要動真格的,直取台灣本島——這種推演也一直存在。談及戰爭威脅,這種沒有地方得以僥倖的「風險共同體」,或許比無視差異、一律抹平的學院派的「共同體」,更具有實際的意義。

所以馬祖人雖然憂慮,但不恐慌。就像戰後好幾代台灣人一樣,始終沒有真正離開過「戰爭邊緣」。

另一個天差地別的,正是戰爭經驗。台灣人論及戰爭,總不乏熱血沸騰,誓言要盡忠報國,為故土而死。但戰後台澎金馬全域,唯有一處是嚴格意義上的迎接過登陸熱戰、甚至受過解放軍實質佔領,那就是金門。

對金門與馬祖人而言,很有可能認為部分台灣人沒有見識過戰爭、祖輩和家人不曾承受過戰爭的代價,卻把戰爭時時刻刻掛在嘴邊,但砲彈第一個掉的很可能是我們家。換句話說,為什麼我要打一場「你們的戰爭」?過去是中華民國,現在是準台灣國。金馬過去為中華民國鞠躬盡瘁,換來什麼呢?冉冉上升的新國族台灣的秋後算帳?然後現在要建新國了,要嘛說我們通共、是中國(包含被排斥掉的「中華民國」)的領土,要嘛又準備送我們去當砲灰?

也許台灣人與本土政權並沒有這樣想,但隔著歷史文化互不信任的「斷裂的海」,這樣的猜忌也確實存在。

過去我還這麼在意縫合斷裂、念茲在茲於台澎金馬、「中華民國台灣」共同體時,確實曾經惡劣的揣想,也許真的要迎來一場戰爭,真正的「共同意識」才會在戰火裡催生。但我仍然渴望在最後這「非常狀態」尚未來臨,意見自由尚未關閉的千鈞一髮之際,還有機會陳述生而為馬祖人的不同意見……

2020年12月8日,馬祖北竿的廢棄軍營。
2020年12月8日,馬祖北竿的廢棄軍營。攝:李昆翰/端傳媒

七、

長期在共同體論述中被缺失,馬祖不感到被理解、被一己、被屬於。但這就是「不愛台灣」嗎?

馬祖阿姐長期深耕地方,清點戰地時代遺留下的廢棄據點,多識島嶼的草木蟲魚、山花水族。我在馬祖那一年,工作之餘,和她組了一個半認真半閒聊的讀書會,名稱是「找熙來」。熙不是什麼果陀,非來不可。找熙來是福州話「做死事」的空耳表記,是馬祖長輩吐槽人專門不務正業、沒事找事的語彙,拿來自我標榜,也是恰到好處。在那不務正業的討論裡,我基本發展出了後來成為碩士論文的問題意識,更廓清馬祖在地理、地緣和歷史文化上的獨特性。

比如教到日治時代,我提醒學生們:「你們知道這一章跟馬祖其實無關嗎?」金門還有八年的「日本手時代」(編按:指日軍佔領時期),馬祖則根本未有日本的有效統治過。雖然學生只討價還價:「那不要考這章好了?」——不行,畢竟馬祖70多年來和台灣關係緊密,日治時代對台灣影響重大,小島馬祖不能不學。

比如身為一座島,不,一串曾經分別隸屬不同行政區、彼此「相忘於江湖」的列島,季風和海洋的連通、流動是基本。現在是日本一縣的沖繩,過去是琉球王國,他們的使臣向中華朝貢時,由於緯度相近,會從福州上岸。至今福州仍有琉球館,沖繩也有福州園。福州外海正是馬祖。五口通商時,選定上寧「福」廈廣,所以英國人才在福州一南一北——今天馬祖南部的東莒島、北部的東引島各建了燈塔。

東莒那一座,成為劉金口中的番囝塔。

這種雖被台灣牽引,卻也絕對有所區別的歷史淵源,正是馬祖特殊之處。我也跟著阿姐學會看海浪的波紋,走島嶼的山勢,一起踏過一點一點夜晚沙灘上亮起的渦鞭毛藻——就是觀光業說的藍眼淚。這種腳踏實地的「具體」,和我活在台灣各城市,四肢末端像被保鮮膜包覆、「絕緣」於環境的經驗完全不同,讓我強烈的感到自己屬於一片土地。因此跟著阿姐,我也長出了一種「地方認同」。因為洋流、空氣的流動性,難以忽視的霧霾、包圍整片沙灘的海廢,也很容易接上「全球主義」,因為這些課題就是如此跨境。

從地方到全球,被跨過的,是部分台灣人排序優位的「國家/民族」。這並非偶然,因為長期在共同體論述中被缺失,馬祖不感到被理解、被一己、被屬於。但這就是「不愛台灣」嗎?有長期坐享暖氣噴吐的研究室中的準學者為文批評:「這些號稱地方認同或全球主義者,沒有意識到自己『應該』回過頭來,感謝台灣共同體帶來了民主自由,使他們有條件作此號稱。又,如果還回過頭來批判國家、民族,那就和國民黨沒兩樣了。」

書空咄咄對地方工作者指手畫腳(「應該」?),真是好大的權柄。所謂「愛台灣」,你的台灣和我的台灣一致嗎?這是認知不同。先地方、後國家,不行嗎?這是次序不同。耕耘地方為什麼不是愛台灣?一定要按照你的才算愛嗎?這是方法不同。阿姐說,與其說她愛的是「國家」,不如說她愛的是「家國」。一如她精闢的摘要我一以貫之的問題意識,都在探討「島、家與國」的辯證。果然知識在研究室裡空想出來,或者動手動腳從前線實踐出來,是截然不同的質地。

2013年5月8日,旅客在馬祖列島上通過昔日的軍事設施,乘小船在北海坑道裡。

八、

在京都認識的人,不乏對台灣充滿嚮往者,我的簡單自介都是:不好意思,我是討厭台灣的台灣人。有個慧黠的日本男生表示理解:我們都會對母國很有意見。

寒流來襲這幾日,想起不用再擔心寡居的劉金會受寒受凍了。因為她已經灰飛煙滅,沒有身體了。但這樣又太黑色幽默。雖然生前劉金就喊了十年的:「阿嬤都要死了!」聽到我這樣講,應該只會撐起眼皮厚重的小眼睛瞪我,嗤一聲:「犬吠!」(編按:狗在叫,指亂講話)

我把夥伴送我的劉金小吊飾帶到京都,放在書桌前。沒有身體的劉金終於從物理的禁錮中解脫。如果意念是投射的一束光,那她自可乘著光四界飛翔了。

在日本認識的中國朋友——我都陰陽怪氣的稱呼他們「祖國」朋友——她的老家已經沉進水庫底。因為家系淵源,她的祖母和國民黨關係匪淺,她算是遺留在赤化大陸裡一株「根正苗藍」的獨苗,對她的祖國人民共和國毫無信念。雖然人在日本,卻對只造訪過一次、跟團套裝行程的台灣魂牽夢縈。我形容她的認同叫「破罐破摔」,反正真正的家都沉了,不妨投射一個理想的烏何有之鄉,好好寄託成精神性的原鄉。

失鄉失得這麼爽利痛快,我也服了。但回頭想想,這不就是我羨慕劉金的地方嗎?疆界不再,徹底「自由」了。在馬祖時,因為鄰里、親族間不容髮的人際關係,年輕人們常常覺得緊繃非常,我們都說要定時「去台灣換氣」,躲到匿名帶來的安全裡,也把處處掣肘的地方事務、長輩壓力,留在海的另一邊。所以結束工作,從馬祖返台後,我也認為和馬祖若即若離,才能和它保持健康的關係。

2017年,在一篇文章中我寫:「何不把追尋本身當成船舶的目的地?洋流與季風的系統裡,流動才是常態。」這次我從日本返台,再次感到我和母國之間的扞格。在京都認識的人,不乏對台灣充滿嚮往者,我的簡單自介都是:不好意思,我是討厭台灣的台灣人。有個慧黠的日本男生表示理解:我們都會對母國很有意見。我傳訊給馬祖阿姐:台灣根本就是一個大馬祖,只有離開它才會在想念裡愛它。

從15歲北上求學,離開家以來,我好像一直在追問「鄉關何處」?家到底在哪?中壢或台北?馬祖或台灣?台灣或日本?每到一處,視域放大一點,又感受新的安定和新的侷促。我好像還在家和家的中途。像順應著血液裡析出的海洋,胸口島嶼形狀的瘀傷,半自願的實踐著終其一生的out of place,不得其所。

祖國朋友說,她想和那些巨大敘事保持疏離。

差別是她的故居沉到了黝黝的水底,而我還在東亞這一片廣袤的海洋上流浪。

註:「非我世界之居民(…)的他者。他們本質上沒有為血地付出他們的血。犧牲獻祭意味著殺戮流血,因此是不是可以說,這正是故鄉作為一種世界的建構之最深的陰影,如果它不被哲學的超越,則帶有潛在的法西斯主義意味?」黃錦樹,〈原鄉及其重影〉(2003)。

評論區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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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不反感地方主義,對馬祖的地方主義也沒有意見;但關於和平呢,我一直在想的,是如何達成和平、還有我們願意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我同時看到為了獨立自由,而過上苦難還沒有終點的烏克蘭;也看到了在和平繁榮的表象下,漸漸失去活力的香港--這兩個社會,哪一個會讓人更不想活?
    要我回答的話,我其實也很苦惱。我很想知道作者或他認識的馬祖人,會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當然,作者也許會回說,這只是杞人憂天式的假兩難罷了。希望這樣的問題,永遠只是假兩難而已。

  2. 我想問一下,作者的facebook號是多少,有人知道嗎

  3. 就像馬祖不曾被日本統治,琉球王國也未向中華朝貢過吧?中華這詞很新的呢

  4. 群氓喜欢的正邪阵营二元碰撞,在这夹缝里都是不存在的。当理想堕入凡尘,我们作为个体的人,将独自面对祛魅的事物与自己的所思所想。文艺复兴在意大利的几个地区首先出现、发扬,似乎与这边缘的特点也有诸多相似。
    想问什么时候出书,感觉会非常值得一读。

  5. 这篇写得太好了,从叙述的机理到历史文化的纵深,嘈嘈切切织出了云淡风轻的厚重。真的太好了!不知道作者有没有出书。

  6. (錯重點)89歲還要插管搶救,家人到底是有多討厭阿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