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德拉-特納(Kendra Turner)年輕、聰明、雄心勃勃。她是黑港大樓歷史協會的暑期實習生。位於弗吉尼亞州的黑港大樓是一座被精心修復的18世紀「豪宅」,歷史上這裏曾經是「殖民地莊園」。黑港大樓歷史協會的使命是宣傳建造莊園的哈伍德家族,宣傳這家人的愛國情懷和美好德行。年輕的肯德拉在這裏努力工作,想給協會負責人留下好的印象,因為她需要一份推薦信。
今天是肯德拉實習期中一個重要的日子,很可能也是實習的最後一天。這天也是美國的公共節日——國旗日,黑港大樓因此暫停接待遊客。不過肯德拉的實習仍在進行,她需要完成一系列任務:測試畫廊裏的互動知識測驗,檢查更新的語音導覽音頻,並將一份文件清單掃描到電腦裏。就讀於HBCU的的她,能力綽綽有餘,但她不確定老闆是否也這麼想。
遊戲工作室Historiated Games 由康涅狄格大學歷史教授詹姆斯-科爾特雷恩( James Coltrain)創辦,共同創辦者還有大衆傳播課程負責人謝龍-羅伯茨( Shearon Roberts)和歷史教授沙琳-西奈爾-德庫拉特(Sharlene Sinegal-DeCuirat)創辦的,他們就職於美國黑人大學、路易斯安那州哈維爾大學。三位老師2021年開發了《黑港》,他們的學生協助前期的研究和編寫工作,併為遊戲配音。開發團隊以真實事件和歷史作為基礎,設計了這款遊戲,想要展示歷史是如何被策劃、被利用的。
讓我們把歷史想象成圖書館,一個很大的圖書館。即使你有心,也不可能讀完裏面所有的書。所以你必須選擇,但你更要有意識問:哪些書不在圖書館裏?在學校,人們為你選擇了你要學的歷史,也就選擇了你不會學到的歷史。原因可能多種多樣,比如——「我們每堂課只有這麼多時間」,但更多的原因很可能不會被拿上台面來講。我們學習歷史有很多原因,而我們不學習歷史的原因恐怕更多。
如果你沒有聽說過HBCU這個詞,讓我解釋一下,它是「歷史性黑人大學及學院」的縮寫(Historically Black College & University)。這些學校是美國在內戰後重建時期建立的,那時白人學校通常拒絕黑人入學。黑人擺脫了奴隸制,但還沒有被視為和白人一樣平等的公民。所以他們要走自己的路,上自己的大學。現任副總統卡瑪拉-哈里斯(Kamala Harris)畢業的霍華德大學,就是一所位於首都華盛頓特區的HBCU。它也是查德維克-博斯曼(Chadwick Boseman,黑豹成員)和美國最高法院法官瑟古德-馬歇爾( Thurgood Marshall)等人的母校。
《黑港》並沒有解釋什麼是HBCU,它只是提到了這個概念。懂得人自然會懂,但很多美國人可能不明白這個詞。人們可以生活在同一個國家,但對這個國家的其他人沒有什麼了解。這樣的詞語在《黑港》中經常出現,不動聲色地挑選或啓蒙玩家。
作為遊戲,《黑港》並不新鮮。它有一個衝刺按鈕,但只是作為跨越長距離的快進按鈕。這個遊戲裏你不會跳,不會蹲,也不會射擊。遊戲性對《黑港》而言並不是最重要的,敘事以及敘事表達的內核才是題中之義。某程度而言,這個遊戲的「不好玩」也是有目的的。
當你扮演女主角測試導覽音頻時,你不能跳到音頻文件的結尾,必須從頭到尾聽完它們。這是很煩人的,但它巧妙地模擬了被迫聆聽(和學習)一段虛假的歷史的體驗。
通過肯德拉-特納的實習,我們了解到美國歷史如何被重建、利用,用以對付特定人群。肯德拉的第一項任務是查看電子郵件。其中一封是群發的邀請函,請大家參加當地鄉村俱樂部的年度國旗日派對。大多數參加派對的人都是俱樂部會員,主辦者鼓勵大家穿上愛國的衣服,帶上泳褲。如果有人想打高爾夫,記得要預訂開球時間。鄉村俱樂部曾經是(而且有些仍然是)臭名昭著的種族主義機構,高爾夫球場也是如此。另一封郵件則是封說明書,指示肯德拉,假日期間有人打電話時應該如何接聽回覆。郵件用大寫字母明確指出,肯德拉不能使用俚語。它還強調,肯德拉的頭髮應該總是 「整齊的」。現實生活中,非裔美國人在很多細微的地方都經歷過這樣隱藏的歧視。比如辦公室聚會的邀請函提醒你要穿得 「得體」,或備忘錄提醒你頭髮要 「專業整齊」,這些往往都是(不那麼)巧妙地針對黑人的外表的規訓。
如果你關閉電腦後轉向右邊的抽屜,還會發現給另一個實習生凱瑟琳的指示。那些指示裏沒有提到俚語或者頭髮。凱瑟琳也是實習生,但今天卻可以不上班,而是去參加國旗日派對。因為她的老闆覺得,在 W&M(可能是弗吉尼亞州的私立大學William and Mary)讀了兩個學期後,凱瑟琳已經非常出色,可以給俱樂部成員分享見解。同樣的稱讚沒有落在HBCU學生肯德拉身上。後來,肯德拉發現了老闆發給其他人的郵件,郵件中說之所以僱肯德拉做實習生,是為了她的公關價值,讓人覺得黑港這家機構在擁抱種族多樣性。這封信是肯德拉在老闆的辦公室發現的,辦公室的顯眼處還放着一件特朗普紀念品。
這正是《黑港》的價值所在;幾乎你讀到或看到的所有東西都富有意義。你的另一個任務是「數字化歷史檔案」——掃描報紙上的文章。其中一篇譴責當地人拆除內戰中南方邦聯將軍的雕像。肯德拉想起高中歷史老師說,這些白種將軍雕像是為了 「紀念歷史遺產而不是弘揚仇恨」,這句話也常常被人用來為懸掛南方聯邦旗辯護。然而這面旗幟(通常被稱為迪克西卍字)的所謂歷史遺產,就是它作為抵抗種族隔離的象徵。
我很想知道肯德拉的姓氏——特納,是否映射1831年領導叛亂的奴隸納特納。納特納殺死了50多個奴役黑人的白人,之後,一百多名黑人為這次叛亂付出生命代價,包括他本人。他的屍體被解剖、剝皮,他的皮膚被製成紀念品錢包。即使在今天,人們對他行為的關注程度也遠超於對那些奴役和謀殺他的人。
即使你找到並檢查所有的東西,通關《黑港》也只需要幾個小時。這兩個小時是了解歷史如何發揮社會政治作用的大師課。在本文的第一段,我把豪宅和殖民地莊園這兩個詞放在引號裏。這兩個詞是Steam在遊戲頁面上使用的術語。但黑港並不是一個莊園。它是種植園。在美國,種植園這個詞不可避免地與奴隸制聯繫在一起,它也理應如此。但對於旅遊從業者來說,如果你用真實的名字(種植園)稱呼這個地方,很有可能疏遠潛在的顧客。而從業者不介意疏遠非裔美國人遊客,後者知道「殖民地莊園」意味着什麼。真正不想面對奴隸制的是美國白人,他們無法被迫面對美國歷史的醜陋部分。
美國記者亨特-S-湯普森(Hunter S. Thompson)說:「歷史是很難了解的,因為有很多僱傭的廢話。」美國的歷史充滿了僱來的廢話,從第一天起就是如此。
黑人民權領袖馬爾科姆-X說:「我們不是在普利茅斯岩石上登陸,而是普利茅斯岩石在我們身上登陸。」在學校裏我們學到,1620年,朝聖者逃離英國,尋找 「宗教自由」,最後在馬薩諸塞州的普利茅斯岩石登陸,在此定居。朝聖者並非第一個在此定居的人,但美國教科書把他們的存在視為這個國家的基石。
只是,朝聖者並不是從英國來美國的,他們先去了荷蘭,那裏也有宗教自由。朝聖者在荷蘭可以做清教徒。但是,荷蘭的其他人以及在荷蘭出生的清教徒的孩子,有不做清教徒的權利,這讓朝聖者很煩惱,所以他們回到 「五月花號 」,橫跨大西洋,駛向新世界。在新世界他們總算有宗教自由了,還能強迫別人信奉同樣的宗教。學校不教這些歷史,因為這與「美國宗教自由」的基礎神話矛盾。很多美國歷史被忽視,被埋沒,因為它與我們應該相信、維護和重複的意識形態牴觸。這個 「自由之地」,「人人生而平等」,「不自由毋寧死」的地方,恰恰奠基於存在了一個世紀的奴隸制之上。
朝聖者到達之前一年,第一批奴隸來到這裏,普利茅斯岩石在他們身上登陸。
150年後美國內戰結束,奴隸制才被《憲法》第13修正案徹底廢除。密西西比是最後一個批准第13條修正案的州,它在1995年才批准。直到今天,一些教科書對奴隸制還是不說實話,發明出諸如「黑人移民」或「來自非洲的工人」這樣「委婉」的說法。公立學校系統中使用的教科書曾經如此,好在現在已經有了好轉,但基督教教科書中這些術語還是主流。
在這樣的複雜情境裏,《黑港》提醒我們,歷史是一種建構。雖然黑港是個虛構的地方,但主要情節和細節都可悲地基於實際事實。遊戲中提到了蒙特塞洛,這是美國總統托馬斯-傑斐遜的種植園——不是莊園。傑斐遜是憲法建築師,也是奴隸主。蒙特塞洛多少年來一直是歷史遺蹟,但最近,奴隸的住所才被重建,並加入到遊客參觀項目中。
遊戲中,黑港協會對自己的歷史敘述同樣試圖掩蓋種植園史中更令人不舒服的細節。肯德拉負責測試的語音導覽提到 「僕人住處」,並提到「莎拉-哈伍德」為保持清潔和做飯所付出的 「艱苦工作」。莎拉-哈伍德是當年管理黑人奴隸的白人管家,命令奴隸做家務事也許算是艱苦的工作,但它不可能比奴隸本身的工作艱苦。
我們通過肯德拉玩這個遊戲,聽到她在工作中的各種反應。當她發現歷史上囚禁奴隸的鐐銬被藏在公衆視野之外時,我們可能會驚訝,但不會震驚。可對肯德拉來說,這是非常難受的提醒,提醒她她的祖先如何來到美國。沒有自由女神像歡迎他們,只有拍賣場、鐵鏈和鞭子。鐐銬的隱藏是一種隱喻,表明美國歷史不僅試圖粉飾自己,還試圖將不符合美好敘事的真實人邊緣化。
在博物館的畫廊裏,肯德拉注意到哈伍德家族的肖像畫中有人也是非裔,這幾乎是整個博物館裏唯一像她的人。不出所料,畫像中的黑人婦女位於畫面最邊緣。而在禮品店,我們讀到的一本童書完全抹去了奴隸制和奴隸。這本書的焦點是農民喬——一個天方夜譚式的人物,黑港協會甚至承認這個人可能從未真正存在過。但喬是白人,就像書中的其他人物一樣,就像這本童書的的受衆白人兒童一樣,就像那些會給自己的孩子讀這本書的父母一樣。在這樣的謊話中,童書中談到的白人的勇敢和愛國主義只能是雪上加霜。
《黑港》是個不大的遊戲,我們可以對遊戲的每一個地方徹底檢查。遊戲不會向你解釋歷史——隱藏的歷史和被展示的歷史,但它們就在那裏。你發現的東西可能會讓你震驚,也可能讓你困惑。更重要的是,《黑港》向你展示,某些美國群體是如何在這個國家歷史的邊緣生活,不,被逼着生活的。
很棒的文章
很高興讀到Game on文章。
謝謝 楊靜的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