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Netflix劇情電影《金髮夢露》上映後招致兩極評價,但我們發現在外文語境和在中文語境中,批評是存在差異的。在中文語境中,不少批評認為電影矮化了夢露,展演她的痛苦時並沒有對等地讚揚她的反抗和勇敢,而後者被認為是電影應該承擔的責任之一。更何況導演自己也說,這部電影中有虛構的情節,因此更讓部分批評直指構造這些虛構情節來貶低夢露的可疑之處。
這關涉到幾個影像構建的問題:
在對夢露的公共形象的建構中,觀眾所想像的夢露到底是什麼樣子的?觀眾所批判的,是基於怎樣的對夢露形象的期待?夢露實際的遭遇是怎樣的?人們對電影的批判,又折射出對女權的何種渴望與想像?而夢露是那個盛放這些期待的合理「容器」嗎?
對電影引起的輿論進行分析,也將是具有爭議性的,但我們認為它很重要,因為最近許多人關注同一個問題——女權主義到底「教會」我們什麼?
在《金髮夢露》的最後,夢露翻遍了房間,終於找到一張鈔票,她將鈔票高高的舉起,像孩子一樣跑過花園,卻發現年輕的郵差已經離開。夢露手裏那張綠色美鈔就像在天空漂浮一樣,被特寫鏡頭久久跟隨,這是導演多米尼克再明顯不過的暗示:由美鈔所代表的「美國夢」,許諾一個窮苦女孩可以在夢想的締造之地——好萊塢——收穫無盡成功與愛。於是諾瑪·簡來到了好萊塢,成爲瑪麗蓮·夢露,可事實上一切都是虛幻,只剩下她與即將到來的死亡,悵然若失。
飽受爭議的《金髮夢露》裏,多米尼克採用了大量以視聽畫面參與解構的敘事手段,這也爲電影設置了較高的觀影門檻,當多米尼克試圖通過影像對諸多概念加以解構時,觀衆已陷入對影片大量展示的暴露鏡頭與創傷畫面的震怒,以至於關於本片的誤讀所引發的爭議,與本片的主體同樣成爲一個值得解讀的樣本。
關於本片的誤讀所引發的爭議,與本片的主體同樣成爲一個值得解讀的樣本。
夢露,是一個美國爲全世界所輸送的最重要的文化符號。作爲她的傳記電影,《金髮夢露》對夢露的影像作品的再次演繹,成爲了組織電影敘事的重要線索,也是散落在全片的謎語,等待被觀衆檢索。謎語是晦澀的,於是觀衆們爭論,對夢露那被風吹起的裙襬的反覆特寫,到底是對男性凝視的諷刺,還是對夢露的二次剝削?
多米尼克在接受《視與聽》採訪時這樣解釋重現夢露影像的意義:「她被困在我們對她的記憶中,想要掙脫出來。這是一部關於無意識的電影,我們和她知道的一樣多,因爲她的生活本質上是未經檢驗的。」以這句解釋作爲謎底,我們會發現自己錯過的線索:對男性凝視的呈現固然觸目驚心,卻並非敘事的最終目的。
夢露愛世界的方式,電影中如何被表達
觀衆爭議所有這些故事是否與真實相契合,可傳記電影並不天然承擔完全寫實的義務,夢露在生前隱藏着諾瑪·簡(台譯諾瑪珍)的秘密,以至於任何追隨者都無法斷言自己掌握着真相。
《金髮夢露》試圖呈現一個被侮辱摧毀的諾瑪·簡。她有着夢魘般的童年與被不斷剝削的人生:父親拋棄、因爲母親的精神失常在孤兒院長大,在成爲夢露的道路上被好萊塢不同的男人性侵、爲了事業墮胎卻只能得到金髮傻妞的角色,她能得到無數影迷的喜愛但得不到愛情,她成爲美國最美麗的女人,然後被美國總統強暴。
即便如此,諾瑪·簡依然試圖在尋找真實的自己:她觀察鏡子裏自己的身體、對經紀人強調夢露只是一項職業、她閱讀並思考、與人建立聯繫,她相信還可以有當下之外的另一種人生,在那個人生裏她從來沒有受到傷害,不是一個被拋棄的女兒,可以擁有真正的愛。
電影中的諾瑪·簡癡迷於閱讀契科夫與陀思妥耶夫斯基,這兩位作家的小說充斥着因爲追求自我而不得不面對幻滅的角色:《三姐妹》想要離開自己的家鄉,追求真正的幸福,而真正的幸福是不存在的,她們只是在追求的過程裏承受着自己的生活——這樣的人生或許是失敗,但絕不是不勇敢。
電影虛構了一段三角戀,發生在夢露、小卓別林和愛德華羅賓遜之子之間。小查理·卓別林的形象與夢露對照,呈現了幻滅的另一種方式:小查理·卓別林是一個因爲父親而失去真正名字的人,他不接受自己卓別林兒子的身份,但這就是他所擁有的全部。在這段三角關係裏,每個人都在對方身上印證了對方的殘缺——被父親拋棄與被父親所困的人。
當他與諾瑪·簡呆在深夜的敞篷車裏時,我想到《無因的反叛》裏的詹姆斯·迪恩,與父輩決裂而爲自我的存在而苦惱的一代人,這段關係提示着瑪麗蓮·夢露在膚淺的性感與沉溺的痛苦之外珍貴的現代性:對自我身份的追尋,也預示着最終幻滅的命運。但與小查理·卓別林的自毀不同,諾瑪·簡曾努力想要逃離這樣的命運。
但當發現自己的第二任丈夫、劇作家阿瑟·米勒也試圖用文字固定她作爲瑪麗蓮夢露的形象時,諾瑪·簡的人生再次因爲人們對夢露的追尋而被傷害。更大的傷害還在後面。當她精神崩潰無法以夢露的身分出現於眾人面前時,諾瑪·簡不得不對着鏡子祈禱夢露來臨——沒有人愛真正的諾瑪·簡,她也只能作爲瑪麗蓮·夢露被愛,她在下一個鏡頭裏被猥瑣到變形的人們包圍,而她說自己愛着所有人。
觀衆爭議所有這些故事是否與真實相契合,可傳記電影並不天然承擔完全寫實的義務,夢露在生前隱藏着諾瑪·簡的秘密,以至於任何追隨者都無法斷言自己掌握着真相,在黃金年代影人的口耳相傳裏,夢露由無數個羅曼史構成,她有時愚蠢、有時勇敢、在多數時候給身邊的人製造着災難,在那些由他人拼湊的故事裏,她不曾對誰真正重要過,歸根結底,她是一個太早離開所有人的年輕女孩。即使在今天,人們也是在通過自己內心的需要看到夢露,或者是因爲慾望,或者是因爲破碎。
因此,不論是影像還是現實中,諾瑪·簡的追尋註定面對失敗:她從不曾作爲諾瑪·簡被真正看到。所有人看待自己的目光都是藉由夢露的銀幕形象建立:母親認不出雜誌裏的她,第一任丈夫視她爲蕩婦、第二任丈夫偷偷將她視爲可剝削的創作對象。她或許作爲夢露得到了虛幻的愛,但夢露的形象最終也會摧毀了她,她不斷成爲更美豔的夢露,對她的性剝削與傷害就不斷升級。這就是諾瑪·簡追尋的終點,這個世界給她的答案。
這個終點意味着夢露和諾瑪·簡的生命都要結束了,但這個答案也是諾瑪·簡拼盡力氣才得到的結果,她努力地去做一個真實的人,也努力地想要得到真正的愛,最終她得到了答案,一個毀滅性的答案,就是她所面對的世界存在結構性的問題,結構性的問題讓想要追求真實的人生與真實的愛的人毀滅。
虛構影像與真實生活的交織
在屬於夢露的鏡頭裏,這個女孩是如此天真且自願地的展現自己的性感,因爲這就是她可以獲得的全部的愛。
《金髮夢露》的野心還在於將影像與生活進行交織,以解釋瑪麗蓮·夢露的電影、寫真,那些虛擬的影像,是如何隔絕了諾瑪·簡的真實的痛苦,而這樣的隔絕是如何使得諾瑪·簡對自我的追尋成爲幻滅,最終導致了「瑪麗蓮·夢露」的悲劇。
「這光圈是你的,這是個光圈,也象徵着關注。你把自己置於圈中,無論走到哪裏都帶着它」,夢魘般的童年結束後,夢露的導師李·斯特拉斯伯格如此說。
李倡導的方法派演技對好萊塢影響深遠,光圈卻成爲夢露的另一個夢魘——她試圖通過自己的生命體驗來呈現角色,好萊塢則對她的經歷與創傷不屑一顧,光圈如影隨形,榨取代表性感符號的夢露,快門劈啪作響,陰影無處藏身,諾瑪·簡因此被強光吞噬。
在本片對她的代表作品的重現中,《彗星美人》裏夢露是野心勃勃的新人演員,諾瑪·簡不得不以身體來獲得這個角色;諾瑪·簡認爲自己就是《無需敲門》裏有精神問題的年輕女孩,《飛瀑怒湖》則稱夢露的身體與尼亞加拉瀑布一樣是世界奇觀;當諾瑪·簡陷入墮胎的痛苦時,《紳士都愛金髮美人》中的夢露正吟唱對鑽石的喜愛;而喜劇大師比利懷爾德,則讓《七年之癢》的夢露在兩千個男人面前展示底褲,導致諾瑪·簡在酒店被丈夫毆打;二次合作的《熱情似火》,夢露對着鏡頭淺吟低唱,諾瑪·簡卻因爲被當做「無腦女人」而在片場激動自殘。
諾瑪·簡、瑪麗蓮·夢露,在導演多尼米克讓人眼花繚亂的畫幅比變化、視角轉化與轉場設計下交替出現,才讓觀衆驚訝地發現,在歌舞昇平的幕布背後,居然可能有痛苦真實存在。比利懷爾德是一個出名會說俏皮話的猶太老頭,他形容夢露的名言廣爲人知:「她的胸部好像能克服重力,她的大腦又像瑞士奶酪,裏面都是洞。」
當今天的觀衆爲影史秘辛付之一笑時,《金髮夢露》則告訴觀衆,夢露在爲此自殘。觀衆從夢露的影像中汲取快樂與滿足的前提,恰恰在於要忘記夢露面對這樣的角色與被輕視時的痛苦——一切全憑觀衆自行選擇。
縱觀電影史,在公共眼光對瑪麗蓮·夢露的影像構建中,這個大衆流行形象,跨越了時間、國界,得到了所有人的喜愛:因爲夢露從不高高在上、試圖從愛意中獲得實際的好處,她無差別地愛着所有被自己吸引的目光,作爲一個被拋棄的女兒而真誠地認爲這份愛非常重要。在屬於夢露的鏡頭裏,這個女孩是如此天真且自願地的展現自己的性感,因爲這就是她可以獲得的全部的愛。
通過瑪麗蓮夢露,觀衆完全拋棄了自己在凝視色情時的愧疚感,因爲夢露對凝視並不在意,反而包容與感激。這是電影史裏絕無僅有的,同時具有絕對的美與絕對的寬容的銀幕形象,觀衆利用了諾瑪·簡的創傷,與虛擬的銀幕一起合謀進行了剝削。
當好萊塢黃金時代最重要的電影作品被詮釋爲夢露的痛苦來源時,顯而易見,《金髮夢露》有別於《大飛行家》、《大藝術家》等沉迷於好萊塢傳奇的迷影電影——它立場鮮明地表達了其反迷影的立場。當攝影機調換視角,讓《金髮夢露》的觀衆從《紳士都愛金髮美人》的銀幕看向彼時的觀衆席,親眼目睹了諾瑪·簡的難堪與崩潰時,電影早已超越了對男性凝視的批判,而對自以爲可以袖手旁觀的影迷提出了問題:
當你在愛着瑪麗蓮·夢露時,你是否在對諾瑪·簡的痛苦視而不見?如果瑪麗蓮·夢露的銀幕形象成爲我們得以了解諾瑪·簡的全部介質,這樣的愛是真實存在的嗎?
人物的痛苦是否能被大眾真正感知?
銀幕上的演員是在飾演,而性侵的本質則是強迫,影像的虛擬本質決定了性侵的痛苦永遠不能被真正呈現。
在《金髮夢露》裏,諾瑪·簡在試鏡時說「愛不都是基於幻想嗎?」,多尼米克試圖將這疑問拋給觀衆,沒想到得到的卻是斬釘截鐵的反饋:觀衆確認自己愛着夢露,並認定自己掌握着真相,他們批評《金髮夢露》沒有展現夢露強大的一面,例如她跟電影公司福克斯的鬥爭、她成爲一代icon的奮鬥史。
所有這些批評固然基於一種維護,卻顯然也暴露出某種逃避:當我們將夢露描述成一個精明強幹的女演員時,我們要如何理解她作爲一個性侵受害者的身份?要如何解釋夢露在三十六歲時自殺離世?何以痛苦成爲了一種對人格形象的貶低?在事業追求之外,個體是否還存在與命運的抗爭?
批評者認爲,《金髮夢露》所呈現的兩次「性侵」沒有證據:夢露與福克斯主管扎努克與美國總統肯尼迪的關係都並非如此。但事實的真相究竟是什麼?在極不平等的權力關係下,「自願」本身成爲了一種可以被所有人挪用的文字遊戲。製片廠時代對演員的控制是系統性的,性侵也是。在製片廠可以控制藝人的婚姻、性取向、發育、墮胎的前提下,並不存在「自願的性關係」。
至於肯尼迪,人們願意將明星與總統的關係想象成一樁風流韻事,《金髮夢露》裏肯尼迪注視着火箭發射的陽具隱喻鏡頭,則代表導演提出了反對意見:如果一個人可以讓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進行軍備競賽,他毫無疑問已經站在了男權世界的頂端,當一個人已經擁有了讓人無法拒絕的權力,他的邀請即爲強迫。
Metoo運動歷經多年,如果我們承認性同意的基礎是權力關係的公平,那肯尼迪則毫無疑問是一位主動且自知的施害者,人們無從得知 FBI是否暴力對待了夢露,但當真相還在被特權隱瞞,特權也應當接受最大限度的指控。
可性侵受害者的形象是否是對夢露的矮化?這個討論的前提,是否要以今天的性別視角看待過去,以承認痛苦的形式確認創傷,指認好萊塢漫長的性侵史與毫無約束的一國總統,還是對此無視。以及觀衆是否放大了影像的意義——影像真的可以完全呈現性侵受害者的痛苦嗎?
事實上,銀幕上的演員是在飾演,而性侵的本質則是強迫,影像的虛擬本質決定了性侵的痛苦永遠不能被真正呈現。而當觀衆討論銀幕是否放大了夢露的痛苦時,是否意識到夢露是一個在寄養家庭被屢次性侵、十五歲爲了離開孤兒院而嫁給鄰居,在三十六歲意外自殺離世的女性?銀幕只是在試圖接近或扮演將悲劇,但真實的傷痛是發生在夢露的生命經歷裏的——觀衆無法真正感同身受,這或許才是應該焦慮的問題。
有關痛苦的敘事也可以是反抗、勇敢
在電影外,痛苦的夢露被視爲一個失敗的銀幕形象,喜愛夢露的人們的所有那些對成功、堅強、勇敢的歌頌與傾向,似乎正在再次殺死作爲受害者的諾瑪·簡。
在很多女權主義者看來,將夢露演繹爲一個典型的性暴力受害者,正是對夢露形象的矮化與再次剝削。這樣的爭議使得《金髮夢露》的文本與針對它的批評形成了精彩的互文:在電影裏,諾瑪·簡被視爲一個來不及說出全部遭遇的受害者,所有塑造瑪麗蓮·夢露這一人格形象的驅動力則都成爲了她死亡的共謀:那些圍繞着夢露的光圈,那些癡迷於光圈的觀衆。
在電影外,痛苦的夢露被視爲一個失敗的銀幕形象,喜愛夢露的人們的所有那些對成功、堅強、勇敢的歌頌與傾向,似乎正在再次殺死作爲受害者的諾瑪·簡。
在「軟弱即爲失敗,失敗即爲矮化」的評價體系裏,受害者本身成爲了一種貶義詞,於主流價值觀判斷所不容的消極與失控,則成爲了受害者失敗的象徵,受害者必須要表現的正常才意味着反抗,其行爲的判斷標準依然由健全又幸運的人賦予——唯有鬥爭的話語才算反抗,唯有事業的奮進才算勇敢。
然而諾瑪·簡的人生無法承載這樣價值判斷單一的幻想:她的精神問題嚴重影響了事業,最終還是走向了自我毀滅,死亡時她的房間如同一片雪洞,甚至沒幾件傢俱。很難說她從「成功」裏得到了什麼回報,又對物質世界有什麼留戀。
這是一個悲劇的人生,但並不意味軟弱,追求自我常常導向自我毀滅,這是殘酷的世界給想要答案的人的回應。
終其一生,夢露是虛假的影像與敘事的被壓迫者,無論觀衆以什麼樣的角度欣賞《七年之癢》與《熱情似火》,將她的影像、照片理解爲色情或是性解放,無論觀衆從她身上獲得是性慾還是幸福,她人生經歷裏黑暗的部分始終不被呈現。
即便觀衆將她從豔星提升爲美國的象徵、傑出演員與藝術家,但加諸她身上的系統性的性侵與大衆文化裏對女性的物化從未得到真正清算。因爲夢露對觀衆的寬容,那些豔光四射的畫面常常是在敦促我們忘記她真正的痛苦。在當時,這些影像帶給了夢露痛苦;在今天,依然阻止着觀衆正視她真實的人生。
在女權主義已擁有廣泛討論基礎的今天,《金髮夢露》卻因爲其人物的痛苦與毀滅遭遇了廣泛批評,其中正暗藏了當女權主義被消費主義所裹挾時必然會呈現的傾向:當追求個體真正自由的可能性被外部條件不斷打擊時,性別研究的公共討論與成功學劃上了等號——人們更願意從主義中找到成功的偶像作爲自我的投射,而不是從中看到痛苦與問題。
當女權的話語體系與價值判斷被傳統的父權標準同化,贏是成功的證明、成功是勇敢的象徵、脆弱與失敗劃上等號,被認爲是消極與可恥的存在,人們再難從中找到顛覆父權結構的武器,以自身感受去定義世界。
《金髮夢露》多次展現了夢露對文學上的天才,但人們想看到的依然是一個女強人形象的夢露——夢露寫的詩在這個世界的判斷標準裏是毫無價值的,她靜謐而黑暗的詩,依然是她自傳裏只值五美分的靈魂。
作為影迷,也作為女性
夢露是最早的明星,最早被大衆流行文化消費的女性,她的生活是未經檢驗的,和今天的我們一樣也只能摸索,她沒能給出一個完美的答案,因爲反抗從來也不是一個可以被簡化的路徑。
《金髮夢露》不是完美的作品,其反覆出現的戀父情結、對墮胎情節的多次強調,固然是對父權的諷刺,但也有精神分析的男性中心主義嫌疑、視聽的過於炫技所帶來的對描繪夢露痛苦的沉溺,然而在我們警惕對於受害者痛苦的呈現過於氾濫之前,更要警惕的或許是社會文化裏對所謂成功的歌頌的泛濫。
至少,即使是最終失敗的人,也應該有賦予自己行爲以意義的權利,正如夢露也堅持了很久。如果粗暴地貶低了痛苦的意義,她與痛苦應對的過程則不配被視爲一種反抗,我們忘記了痛苦的前提是有人在感受,而感受本身也是一種艱難的承受。事實上消極的行爲同樣也可能是反抗方式——當夢露知道片場的人不尊重自己時,她總是以遲到應對,雖然這搞砸了她的事業,但走到片場本身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歸根結底,夢露是最早的明星,最早被大衆流行文化消費的女性,她的生活是未經檢驗的,和今天的我們一樣也只能摸索,她沒能給出一個完美的答案,因爲反抗從來也不是一個可以被簡化的路徑。「Girls help girls」,一個運動的主題並不總是如這些口號一樣激昂與歡快,女權運動並不意味着每個人都得到救贖,它充滿了力有不逮與追悔莫及的時刻,諾瑪·簡的存在,她三十六年的短暫生命就提醒了我們曾有過這樣的挫敗。
人們懷念她的美麗與性感,智慧與成功,流行文化還會不斷重寫關於夢露的形象,這當然是一種屬於女性的勝利,可感知她所經歷的失敗與痛苦,是作爲個體的我們和遙遠的她建立起聯繫的時刻,也屬於女性的時刻。
我突然明白曾經那種安全而逃避的視角,並沒有辦法看到一個真實存在過的女性,我曾心安理得地從她的電影獲得快樂與慰藉,卻從不曾想過,生產快樂的機制背後是否存在對她的剝削?
作爲夢露的影迷,我曾癡迷於《我與夢露的一週》,在那部BBC電影裏,夢露是母親與情人相結合的存在,美豔無匹,又自願給予觀衆無限的愛與幸福,我注意到了她瞬間的脆弱,但依然享受甜蜜的回憶。但《金髮夢露》裏,當道格拉斯·柯克蘭那張著名的夢露裸照與她瀕死的身影重疊時,我突然明白曾經那種安全而逃避的視角,並沒有辦法看到一個真實存在過的女性,我曾心安理得地從她的電影獲得快樂與慰藉,卻從不曾想過,生產快樂的機制背後是否存在對她的剝削?
濱口龍介在最近的作品《駕駛我的車》同樣安排了劇中的角色排演契科夫的《萬尼亞舅舅》,電影裏獨自承受喪女之苦的妻子比逃避的丈夫更痛苦痛苦萬分。契科夫在文學裏講述的故事在現代依然具有意義,因爲即使在如今,徹底追求自我依然可能需要付出慘痛的代價,而所謂世俗的成功,有時不過是這種追求幻滅後的轉向。
回到那個夢露奔向花園、想要感謝郵差的鏡頭,在解構之外,也是那麼讓人心碎:即使在生命的最後,夢露也試圖給他人帶去一點快樂。終其一生,夢露追尋着另一種人生,可在無盡的失敗與苦澀相聯的間隙,她依然有着期待、天真的時刻,依然願意與他人建立聯繫,就像那些痛苦從未存在、她不曾受到傷害一樣。在那些追尋的瞬間,她早已抵達終點,卻未曾察覺——在現實世界裏,直到夢露死去,無數女性打電話說如果她們知道夢露真實的處境,一定會更早去幫助她,在那時,她終於重新成爲了諾瑪·簡,一個被愛的女孩。
作爲影迷,夢露帶給了我迷影的幸福,但作爲女性,我更希望能愛她的失敗與痛苦。
不太認同作者的觀點!誠然電影導演有創作上的自由,傳記電影不一定需要全然呈現傳主史實。但是文章作者即使認知到這一點還是接受電影描述的夢露形象,把電影裡的再現當成夢露真實生命經歷,進而闡述她的女性主義觀點。
原文「觀衆利用了諾瑪·簡的創傷,與虛擬的銀幕一起合謀進行了剝削」這不也是以虛構情節再現夢露創傷形象的導演該承受的指控,而附和導演的作者也是合謀
梦露这部电影也是块试金石,不仅在当时也在当下。
最近在思考 「注視是一種暴力」。在藝術相關的領域裏,社會現有的權力不平等被放大,且伴隨著一種為人所接受的理由(「為藝術獻身」)。在這其中,個人主體性的喪失和self-destructive都更難被理解和解救。夢露的種種抵抗方式亦是奪回自我的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