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 愛慾錄

三十幾歲﹑「母胎單身」:沒有戀愛為甚麼就是問題?

單身久了,她開始覺得自己身上有點問題:不懂跟異性相處﹑外貌不出眾﹑個性太倔強﹑不平易近人,難以親近,等等等等。


被雪覆蓋的玫瑰花。 攝:Kai Pfaffenbach/Reuters/達志影像
被雪覆蓋的玫瑰花。 攝:Kai Pfaffenbach/Reuters/達志影像

檸茶

檸茶三十七歲,單身時長三十七年。

根據從日劇《如果30歲還是處男,似乎就能成為魔法師》播出起在網上流傳的「魔法師」分級,檸茶已經屬於大魔法師,喜愛御宅文化的她也常這樣自嘲。現在流行說的「母胎solo」或「母胎單身」,說的就是像她這種人:年紀不小了,但仍沒有戀愛經驗,也未有過性經驗。檸茶還喜歡穿一身的黑,養了一隻貓,好像更合符那些對單身女子的刻板印象。

在Google搜尋「母胎單身」,第一頁就找到這樣的標題:「單身愈久,愈難走出母胎單身的惡性循環」﹑「解析『母胎單身』原因:害怕失敗、不夠主動、眼光太高」﹑「好想脫單?母胎單身必學7大脫單技巧,不再當戀愛絕緣體」。「母胎單身」似乎不止是個描述戀愛狀態的標籤,還是個亟待解決的問題。

對於檸茶來說,戀愛和結婚似乎更像社會為所有人一早寫好的劇本。檸茶也是從小學開始,就從電視與書本上習得甚麼是人「應有的一生」:「小學的時候比較會想拍拖。因為小時候會覺得,人應要拍拖﹑結婚。」拍拖﹑結婚但不包括「生仔」,她從小就沒有想過要小孩。

到了中學,其他少男少女情竇初開,開始經歷情歌裡那些曖昧吵架分手的老套情節;但這時檸茶已經覺得連結婚也不必要。如果有萌發過類似戀愛的感情,那麼檸茶將這份初湧的情感投射到了一隊當時紅遍亞洲的日本樂隊身上。她追星很瘋狂,會特地到日本連聽幾場演唱會;偶像去香港的話會在機場等幾小時接機,又會到偶像出沒的地方「埋伏」他們。如果曾想要結婚,也只是為了在婚禮播放心儀樂隊的歌曲。

但很多人還是會跟隨「拍拖﹑結婚﹑(生仔)」的既定劇本。二十幾歲開始,檸茶身邊的朋友一個接一個交了男友。雖然朋友們都不是交了男友就放棄友誼的那種人,但檸茶少不免會覺得自己被撇下。「會有一種寂寞感,想有人陪。」她又加了一句:「但不一定要是男朋友。」

但戀愛中的人就是個小圈子,而且是很難闖入的小圈子。某年她與認識不久的朋友相約到日本看演唱會,交到志同道合的朋友可以一起追星,檸茶很興奮--怎料那個女生在日本有男友,她成了「電燈膽」,最後演唱會的位子更讓給了對方男友,好讓他們能坐在一起,而她則獨坐在另一端。「那次真的很不開心。」

無論是要符合「人生劇本」的壓力也好,是天生的對親密關係的渴望也好,檸茶也有過審視自己的時刻:當身邊的人都找到伴侶,自己為何會「母胎單身」?她日常掛在嘴邊的答案是自己長得不漂亮,而且不是「典型的女生」。「譬如我喜歡高達,比較不吸引男人吧。當然這種女孩也很多交得到男朋友,但不會是我。而且我也無法長期跟別人相處,就算拍拖了應該也很快分手。」

「而且講到尾我又醜。」她補上。

好像單身久了,尤其在三十歲後,檸茶開始覺得自己身上有點問題。不懂跟異性相處﹑外貌不出眾﹑個性太倔強﹑不平易近人,難以親近,等等等等。她喜歡自嘲「醜女」,好像搶先在別人這麼說之前自己先講了,那麼別人就羞辱不了她。她甚至發展出了一套醜女的哲學,偶爾還會半開玩笑地勸其他也不太符合主流審美的女孩安守「醜女」的本份。「醜」彷彿一個緊鎖着檸茶的惡咒,卻也像她的保護罩。

這些年來,檸茶也不是沒有對別人心動過。但檸茶總是沒法跟人更進一步,如她所說,長這麼大,生命中還沒有過半點曖昧的氣氛。不過最少有一半是檸茶自願的:「對方這麼好,也不會喜歡我這種醜女。」說罷又模仿網絡金句總結道:「這些機會不是屬於我的。」

紅色的海報展示一群沒有面孔的男人和女人。

紅色的海報展示一群沒有面孔的男人和女人。圖:In Pictures Ltd./Corbis via Getty Images

紅鞋兒

紅鞋兒一直都很在意「三十大限」。在華人社會,「女人很快過期」﹑「女人青春有限」﹑「女人三十爛茶渣」之類的說法,就算捂著耳朵也總會聽得到。於是在快到三十歲的時候,紅鞋兒就開始了神農氏的過程:為了尋找另一半,她試盡了交友程式﹑speed dating(快速約會)﹑還有收費不菲的配對公司。在「母胎單身」三十二年後,紅鞋兒在幾個月前終於交到了第一個男友,比很多人遲了十幾年才趕上初戀的成人禮。

跟檸茶不同的是,對於社會給自己的,戀愛結婚之類的人生劇本,她照單全收。差不多三十的時候,紅鞋兒身邊的朋友開始結婚。「那時很焦慮。」三十歲那年轉行,工作也不穩定,紅鞋兒覺得好像特別需要有個「男朋友」:「覺得起碼感情生活穩定,人生比較有方向。」

紅鞋兒也曾跟一些似乎條件符合的男生約會﹑暖昧過,但最後總是以失敗告終。問她覺得為甚麼那些線索都沒有變成真的戀愛經歷,她想了一想:「可能其實雙方都不是真的很喜歡大家,有時也會高估自己在對方心中的地位,所以常常覺得發展不符合預期。」而每當對方有別的對象出現,她也總是不被選擇。

「戀愛經驗」這回事很弔詭,尤其對於女性。「太多」了會惹來亂搞甚至「濫交」的指摘,即便是比較溫和的批評者,也可能會輕輕評價一句「不夠穩重」--但到了某個年紀,太少了好像又是個問題。雖然從來沒有人真的指著她的鼻子笑她母胎單身,但在這個認為「三十歲應該要有戀愛經驗」的主流環境下,一再的求而不得還是令紅鞋兒不禁自我懷疑:「一直都沒有正式戀愛過,低潮的時候會覺得很失落。看到朋友結婚,自己也很想有,因為朋友也無法陪你了。」

「尤其一有比較,人人都有,就我沒有,不禁會想為甚麼會這樣,是不是我不夠好?」

紅鞋兒自言自己比較敏感自卑,別人小小舉動就能讓她想一整天,狀態不好的時候也會認為自己是不是不值得被愛。「但我覺得我是好女生,不是特別差,只是有點情緒化。但每個人都會有情緒化的時候吧。」

回顧那些總是沒有成為男朋友的男生,紅鞋兒有自己的說法:「回想起來,那些男生其實我也不是真的喜歡。我想很多時是我以為與這個人很合得來,但相處下來才發現不是。」

「我可能也不符合對方的期望吧,因為我不是那種溫柔、『girlfriend-able』(適合當女友)的女仔。」在多次跟不同男性嘗試發展不果後,紅鞋兒得出了一個結論:大部分男性都喜歡溫婉、會撒嬌的女孩。「有時也會覺得男人很蠢,容易被『綠茶婊』騙倒。」她有點不忿。

「但我也清楚知道,如果拍拖不開心,單身可能更幸福。」聽多了身邊朋友的戀愛挫折,她不是沒有過「其實單身好像沒那麼壞」的想法。但那些想法一閃即逝,她似乎還沒法放棄那個「戀愛結婚」的人生藍圖。

一隻貓躲進咖啡店的洞。

一隻貓躲進咖啡店的洞。攝:陳焯煇/端傳媒

去死去死團,和戀愛的真相

檸茶童年時在父母的爭吵聲中長大,二人最終在檸茶成年後離婚。聽來好像是典型的,單親家庭孩子對戀愛失去幻想的套路,但她說父母離異對自己的戀愛觀影響不大。三十七年來,她仍然找不到讓她主動追逐愛情的理由:「太充實了,有喜歡的貓、喜歡做的事情、喜歡的樂隊......」說罷幽幽補充一句:「雖然還是沒朋友。」

「其實我不是想戀愛,是想大家都不要戀愛。」

跟很多以單身男性為主的「非自願單身」(INCEL)次文化群體不同,檸茶從來沒有覺得擁有親密關係是她應有的權利。跟很多女性一樣,她更慣於將問題歸因自己,正如她常掛在嘴邊的:「畢竟我是醜女。」但她對情侶抱有不少敵意。檸茶強調自己是「去死去死團」,一個仇視情侶的戲謔團體,除了因為看到情侶會勾起她被朋友拋下的失落感,在檸茶眼中,情侶都患有「主角症候群」,將自己視為人生主角,而其他人都是成全他們的配角與工具人,為了自己與伴侶的利益,不惜(也不自覺地)為他人帶來不幸。「情侶都很煩,也很蠢。每當情人節看到那些男人捧著花走在街上,就覺得很白癡。有時看到那些癡男怨女為了小問題要生要死,覺得很無聊。」

她自嘲自己在情侶的世界連配角也不是,只是路人甲。

那些分手後在社交媒體高呼「單身萬歲」,但不久後又陷入熱戀的朋友,也令檸茶感到厭煩:「她們根本沒有體會過單身的壓力與不快,就輕易說出『單身最好』﹑『單身萬歲』。好像有錢人偶爾體驗貧窮生活,還覺得『窮』這回事很特別。」

「很虛偽。」她悻悻然道。

單身對現在的檸茶來說,比起焦慮與壓力,更多的是自在。也許是快過適育年齡,已經被身邊有可能會逼她「找個人」的親人朋友放棄了。她並不覺得身邊有太多壓力逼使她結婚生子,與母親也很少參加家庭聚會,無須直面親戚們咄咄逼人的問題。即使在日常生活中會受到一些單身羞辱,像是不熟的同事的酸言酸語,還有以好意包裝的對她外表的批評,檸茶也學會了以自嘲來保護自己。雖然討厭,但傷害性不大。一次她因為喝不下母親準備的湯水,信奉基督教的母親一怒之下罵了她一句「老處女」,檸茶呆了一下,一時搞不懂兩者有甚麼關係。而老處女的含義就是:你全身都是問題,所以才沒有男人想跟你上床。

檸茶不覺得老處女有甚麼問題,她自認比較保守,約炮對她來說更有問題,但檸茶也不免覺得,交到男女朋友的人某程度上比較優越,因為他們是被選擇的。「如果有人喜歡自己,會比較感受到自己的價值。雖然有朋友的喜歡,但沒有人只選擇我一個,所以我感受不到自己是特別的。」

但三十二歲初戀的紅鞋兒,卻也沒感受到自己有多特別。得來不易,紅鞋兒卻發現原來現實的愛情與她的想像很大落差:「我知道會和我想的有差異,也知道實際在一起後,大家可能沒一開始那麼合得來,但沒想過分歧可以這麼大。」

「男人可以很懂得怎麼哄你,但講的和做的會有距離。」紅鞋兒發現男友在一起前許下的很多承諾,到頭來只是說好聽的,根本沒有打算實現。

一心追隨「劇本」的紅鞋兒,在愛情路上一直想尋找一個「Soulmate」(靈魂伴侶)。「我會想大家有共同的興趣與價值觀,還有宗教信仰,這可以歸類在價值觀裡。」訪問之時她正因一些價值觀上的問題與男友吵架,我問她,你認為現在的男友是靈魂伴侶嗎?她有點猶豫,怯怯反問:「我可以將靈魂伴侶分成不同範疇嗎?興趣相投的靈魂伴侶、相處得很好、價值觀相合的靈魂伴侶.....」

三個月蜜月期過去,她感慨談戀愛真的有很多煩惱,不知多少次,「單身更輕鬆」的想法躍進腦海。從前以為愛應該是無私的,戀愛後卻發現人原來還是愛自己多一點。「我覺得現在認識多了戀愛的本質,就是好多時候我們都只能從自己的角度出發,你以為是為了對方好,其實只是自己的私心,又是不是他真的想要的呢?」

我不禁好奇,如果這段關係失敗了,她還會相信靈魂伴侶嗎?

「相信的,我只是還沒遇上成熟的靈魂伴侶而已。如果這段關係真的不順利,我想下次我會更小心更謹慎才開始,會找一個成熟點的對象......不過成熟的男友又可能給不了你某些快樂。」紅鞋兒不止是虔誠的基督徒,對「靈魂伴侶」的信仰也堅定不移。

我問她,在經歷了這一切,終於進入戀愛關係後,有沒有想改變自己的地方。她思索了一下,給出了有點意外但又不完全意外的回答:「雖然我現在做不到,但我想疼惜自己多點。」

車窗上的雨滴和人的身影。

車窗上的雨滴和人的身影。攝:Toru Hanai/Reuters/達志影像

大力芝士

大力芝士是個完全不符合「母胎單身」刻板印象的人。三十一歲,單身了三十一年,她卻沒有感覺過一絲寂寞孤單。檸茶表示每當家裡要搬重物、換燈膽的時候,也會想「有個男人在家」,但大力芝士卻表示這些事情她也能做。「我比男人力氣更大,所以叫大力芝士。」她有時看妹妹的男友做事不俐落,更覺自己不需要男人。

「我沒有特別想戀愛,現在自己一個的狀態很舒服,如果有個人讓我覺得跟他相處很舒服,那我也不會抗拒。但一直以來追求我的都讓我不舒服。」

其中一個是幾年前她在日本工作假期時認識的日本漁夫,對方很進取,時常找她出去玩,更有意無意的與她有身體接觸,甚至想吻她。面對如此冒犯的追求者,大力芝士仍寬容的表示如果只是做朋友的話,對方很有趣,只是不可能一起。最後漁夫與大力芝士的朋友結婚了,大力芝士嘆一口氣道:「他們早應該在一起,不要搞我。」

大力芝士在單親家庭長大,自小見證了婚姻的不可靠。長大後有些朋友很早結婚又離婚,戀愛中的朋友又很多感情問題,令她煩厭不已。「戀愛搞得那麼煩,不如分手!」那些總是在抱怨男友的朋友卻不會主動分手,大力芝士說自己母胎單身,從來不覺得自己有甚麼問題,「其他人也不覺得我有問題。反而是那些談戀愛的人,三觀和精神才容易不正常吧。」

也許是因為大力芝士的自信氣場,她幾乎沒有感受到來自他人與社會對單身女性構成的壓力。唯一讓大力芝士無法擺平的就是她的母親。近日母親提議她生個小孩,就算不結婚、沒有老公也不要緊,起碼有個屬於自己的孩子。

大力芝士不是沒有擔心過未來。去年父親患病時,一直與他同住的「阿姨」離棄了他,父親獨自在家裡痛哭,大力芝士驚覺應為自己的將來好好打算。「但不是想要找個人結婚,而是覺得要多存點錢。結婚了可以離婚,子女也不一定會照顧你。我不抗拒戀愛結婚,但是不可以想着依靠別人,也不能期待別人給我甚麼。」檸茶同樣認為將來的生活不怕沒有伴,最怕沒有錢。錢比伴侶好像更能讓她們有安全感。

但檸茶尚會因為朋友戀愛而感到寂寞,大力芝士卻十分享受自己獨處的時光。她不覺得朋友要時常聯絡、天天聊天,間中交換一下近況便可以。我說她冷淡理性,她的朋友也說她清心寡慾,而且對異性特別嚴格。人人說她要求高,但是她卻認為戀愛應該是愉快舒服的,是人生的調味料,如果人生夠味就不需要多加調味,勉強的話只會弄巧反拙。講到有些女孩覺得自己長時間單身是因為不符合主流的男性擇偶條件,她認為她們太沒自信,她自身就沒有興趣研究男人的想法。「可以是男人沒問題,女人也沒問題。人出世的時候也是孤身一人的,所以單身是很自然、中性的事。」

心靈上沒有不滿足,那麼肉體呢?「我有潔癖,覺得約炮太髒了。而且我始終是A0(母胎單身),不覺得很有性方面的需要。」她怕約炮會染病,更怕意外懷孕,打亂人生計劃。問她,那如果你是男人呢?男人不怕懷孕了吧。大力芝士頓時雀躍了起來:「如果我是男人那就完全不同了!我一定會到處撩女仔,不結婚、不負責......不過我還是怕髒,應該不會有性伴侶。」

朋友替她看過手相,說她每隔12年才會遇上心動的對象。事實上她唯一一個心動的人已是剛出社會工作時的事,而所謂的「心動」,也只是覺得對方很靦腆有點可愛而已。理想對象該是怎麼樣的,她也說不上來,強調要實際相處才知道。不論是理想對象還是對戀愛的憧憬,她以一句很有個人風格的金句總結:

「『想像』這回事很浪費時間。」

香港九龍區夜景。

香港九龍區夜景。攝:陳焯煇/端傳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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