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慾錄:覺醒的性與沉睡的愛,一位略有困惑的女權主義者的約炮史

曲奇把這件事講給女權主義者甲,甲說,約炮不是都這樣嗎,很正常呀。再講給女權主義者乙,乙說,真是個合格炮友。

1. 新世界

曲奇開始約炮了。別着急誇,她才沒有什麼解放女性身體自主權之類的覺悟,唯有氣男人才是第一要務。

在此之前,曲奇交往過政治觀念激進的藝術家,但對方總期待着她會成爲自己的家庭主婦,她決定不再耽誤對方時間。又交往了有才華有理想的的搖滾樂手,但對方明確地表示很愛她但又不想被關係所束縛,她決定不再被對方耽誤時間。

當曲奇作爲留學生,第一次去往一個新的國家生活,她很快就開始下載Hinge、Feeld、Tinder,「做愛而不戀愛」成爲了解救自我的信條。她跟朋友說,「我這麼主動是想告訴他們,我不是要被你上而是要上你。」挺巧,不少女權主義者也是這麼說的。

好運很快降臨了。具體來說,是約炮的附加價值比其本身提前到來了——她發現,以身體作爲交換,可能是把native speaker變爲免費口語陪練的最簡單方式。

那段時間,曲奇一邊在Feeld上和哲學愛好者聊關於生命與靈性的詩作,一邊讓探探上的英國男人(爲了約中國女孩,中國朋友推薦給他的)給她科普英語中的色情笑話。然後把關於詩作的討論寫進論文,把色情詞彙用於在Hinge上與意大利男人的調情。但她的調情方式實在有點敷衍,以那個意大利男人爲例,不論對方說什麼,曲奇都以「Yes!」 「Of course I like!」 「Yeah I want!」回答,包括人生第一次被誇「hot」的時候。反正從對方Instagram上畢贛婁燁王家衛的電影截圖來看,他需要的只是一個東方面孔。

當線上練習不再具有挑戰性時,曲奇開始想要見面了。她在dating app上放了不少以前拍過的照片,並且備註,她正在進行一個人體攝影項目,想要尋找模特,裸體的。一位英國白男 A 和她match了。在進行了一些關於最喜歡的食物和地點的簡單寒暄後,白男竟爽快地答應了拍攝請求。「這……該不會是他還有比我更深的套路吧?」曲奇想。

在緊張了大概三天,預想了緊張到不會說英語在內的諸多糟糕場景,跟幾位好朋友都宣布了這個重要任務以便保持聯繫後,曲奇終於跟着 A,第一次走進一位當地人的家。A 有180左右,抹了發膠,噴了香水,穿了件剛好能體現出肌肉線條的黑色T恤。除此以外,曲奇想不出更多對A的描述了,因爲她其實不太在意長相。只不過放在約炮這個語境裏,看着眼前這個走在大街上回頭率絕對高於自己的男生,她又不得不勸自己,要感恩上天給了她這個大便宜。

蘇珊·桑塔格在《論攝影》中寫,「相機作爲陰莖,無非是大家都會不自覺地使用的那個難以避免的隱喻的小小變體。無論我們對這個幻想的意識多麼朦朧,每當我們談到把膠捲『裝入』相機、拿相機『對準』某人或『拍攝』(注:英文『拍攝』和『射擊』都用『shoot』)一部電影時,都會毫不掩飾地說到它。」只可惜,這個隱喻放在女攝影師身上,就自動失了效。反倒是 A 主動問了曲奇,「要不要拍攝我的屁股?很性感的呢。」曲奇很快明白了這一暗示,畢竟性別的凝視方向從不會因爲相機對準方向的變化就被改變。

但在暗示之後,靠近之前,A 仍然追問了一句,「你想要嗎? 你確定?」

「Only yes means yes」,終於到了這個被無數女權主義者們所強調,而曲奇在以往的性經驗中卻未曾經歷過的環節。但是……但是她當然確定!新世界的大門終於要打開了。

2020年4月4日,印尼一間酒店亮起心形的燈。
2020年4月4日,印尼一間酒店亮起心形的燈。

2. 親密的,又尷尬的

該如何描述那次做愛中 A 周到的服務態度呢?曲奇想,如果這是一部電影,A 一定是對曲奇另有所圖,打算在曲奇哄開心後偷走她的全部家當。但在現實中,她沒什麼家當值得被偷,所以只好擔心,會不會後半輩子的福氣都已經被這次做愛透支光。

但更另她意想不到的事發生在分開之後的第二天。第二天,曲奇收到了一條短信,A 用超過一整個手機屏幕的長度建議曲奇,以後不要直接去往一個陌生人的家,要先在公共場合見至少一個小時以上。這種善意讓曲奇再次聯繫了 A,他們開始相約散步,看展,晚上擁抱着睡覺,從「ONS」變爲「date」。

然而接下來事情的發展,並不像曲奇想象得那麼完美。與白男 A 的服務態度相匹配的,是他比中國男人更在意曲奇有沒有刮腋毛和陰毛。還有當曲奇在連續兩次約會中穿了同一件衣服後,A 就在下一次見面前提醒了一句,「好期待見到你穿一條不一樣的裙子。」

爲了不讓自己顯得太過順從,曲奇也曾鼓起勇氣向 A 表明她的期待:「我太害羞了,所以希望你做更主動的那一方!」 A 困惑但禮貌地回應:「Emmmm…我聽說,在第二波女權主義浪潮之前,西方的女人們也是這樣的。」

那要怎麼算女權呢?難道是……兇一點、橫一點?在床上反過來罵男人?曲奇找 A 學起了英語中的俚語,A 教給了她一個重要的句子,「You cunt!」 他讓曲奇一遍遍地重複,先糾正發音,再加強語氣。曲終於掌握了其中要領,就是要在「C」這個音上有一種發自丹田的狠勁兒。這時 A 又開始反覆叮囑她,千萬不能在大街上看人不爽就用這個詞,也不能對不熟的人用……甚至熟的人都不行,必須是非常非常要好的朋友才行。曲奇開玩笑說,「那可以用來罵你嗎?」 A 說,「那可以的。」

曲奇當時並未多想,直到她因爲對性的困惑開始讀相關的書籍,才發現,「cunt」,原本是指「女性的陰道」,在古埃及文化中也是對女性的尊稱。隨着一夫一妻制建立,女性快感被污名化,「cunt」的意味也隨之改變。如今,一個帶給了曲奇許多性愉悅瞬間的男人告訴她:你可以罵一個人「You cunt!」,這是英語中最骯髒的俚語。

除去這些令人尷尬的文化差異,曲奇和 A 的相處大多都還算和睦。他們約會了有三個多月,剛開始是兩週才見一次,後來變成一週就見兩次。直到有一天,他們坐在海德公園的湖邊,曲奇穿得太少了,日落時分的風不斷灌進大衣裏。A 開口了,他說他做了一個決定,「我們的關係就到這裏了,我們該分開了。」 A 的理由是,他們的關係走得太近了,再繼續下去就會變得複雜,而他的抑鬱症讓他無法處理複雜的關係。已經五年了,他和每一位性伴侶都是這樣結束的。

曲奇對這一天的到來早有心理準備,但真的發生時,她仍然感到了一陣強烈的難過。她想,「是五年啊。我未來的五年也會像他一樣嗎?和每個人之間都精確地計算着允許被產生的火花?」

A 並沒有直接從曲奇的生活裏消失。那段時間,曲奇正在將一些中文的文章翻譯成英文,作爲作品集給一些公司投簡歷。令曲奇意外的是,A 答應會幫她修改一篇近萬字的文章。A 分三次終於修改完後,可能是爲了慶祝這終於迎來的分別時刻,他和曲奇寒暄了一句,「你一會要做點什麼呢?」

曲奇說,「可能看看書吧。」

「你在看什麼書?」

「《東方主義》。」

「『東方主義』是什麼?我沒聽說過。」

「『東方主義』……就是在批判西方將自身視爲中心,而將亞洲、非洲等地區視爲『他者』。」

「可是……西方不就是世界的中心嗎?你看現在全世界的人都喜歡西方流行音樂,日韓的女生也喜歡把皮膚塗得白白的。」

此時的曲奇百感交集。傷感一定是有的,不捨更是有的。但同時,也多虧了她的英語水平太差,不足以和 A 在東方主義這類高難度話題上辯論,才使得他們的故事有了一個友好的結局。

2020年6月16日,希臘雅典,房間内的一張床。
2020年6月16日,希臘雅典,房間内的一張床。

3. 被迫付出的情感勞動

那是疫情後的第一年,找工作比以往更難,A幫曲奇修改過的文章沒有帶來任何好運。幾個月後,曲奇回到了Hinge、Feeld、OkCupid都沒什麼市場的北京,只有靠Tinder,才能在左滑衆多熟人之後結交一些新朋友。

她身邊的不少非女權主義者朋友想要勸她改邪歸正,而且理由很具體:沒確認關係就上床不好吧?你這樣很容易遇到危險吶!對沒有感情的人怎麼睡得下去呢?

但她立場十分堅定:收貨前先驗貨有什麼不好的?男朋友就是安全的嗎?不動感情總比浪費感情強吧!

總之,她把她在Tinder上的介紹改成了「fwb only」(「friends with benefits」的縮寫,在dating app中常用於暗示在尋找性伴侶)。說是驚世駭俗有點誇張,說是與衆不同又有點太輕飄飄。她拒絕一切調情和曖昧,但接受禮貌的邀請,因爲她堅信,男人只會以情感爲名騙炮,不會以約炮爲名騙感情。

從此,幾乎她match上的每個男人,都會主動給她發來自我介紹、照片、特點等。例如有人自稱性癮患者,但同時會發來HIV陰性檢測報告;還有人聊兩句之後就發照片來,並說如果嫌醜可以刪掉自己。若她沒回,有的人還會窮追不捨,「我們明明就需求一致,你怎麼就不回覆呢?」再自戀一點的,甚至會直接斷定,「你肯定是個殭屍賬號」。兩個月過去了,曲奇的性慾沒能通過幹一炮來解決,倒是被這些「應聘者」給氣沒了。

直到一個在清華大學讀書的男生 B 出現時,曲奇仔細考量了一番:首先,她對這個理工科學校沒什麼好感;其次, B 看起來除了約個炮以外別無所求;再其次,萬一 B 是個壞人,曝光的時候帶上「清華」兩字,也能引發更多的社會關注。綜上,是個毫無魅力的正常人,可以借屌一用。

曲奇本以爲這會是一次遵循着「談判、做愛、走人」標準流程的約炮,但男人卻總會帶給她新的驚嚇——從見面那一刻開始的一整晚, B 都在滔滔不絕地傾訴他的上一段戀愛、他對性的渴望、他的人生經歷……如果不是擁有面對不知所云的採訪對象仍能頻頻點頭的專業技能,曲奇可能早已掀床單走人。

聽人說話只需走神,而做起愛來還得假叫,因此曲奇決定還是再忍忍。但是閉嘴走神換來的, 竟然是 B 主動要求曲奇採訪他。曲奇好心勸退,「我提問很尖說的」。 B 越挫越勇,「你說什麼我都愛聽,你問什麼我都真誠回答。」

曲奇只好說,「那我就不客氣了。你爲什麼總強調你是清華的,還把清華照片放在tinder 上?你如果上的是個普通二本,也會發學校照片在tinder 上嗎?你會用專門的985、211婚戀app嗎?你會和外地人結婚嗎?你會和外國人結婚嗎?如果你以後的小孩是同性戀你會怎麼想?跨性別呢?如果你的女兒和黑人結婚了呢?」

面對每個超綱提問, B 都能在倒吸一口冷氣後,以「雖然……但是……」的句式自圓其說,不愧是清華做題家本家。

幾個小時的做題結束後,B 終於在曲奇連續不斷的哈欠中離開了。這是曲奇要求的,她可以接受一個毫無靈性的身體和她做愛,但決不會允許對方和她一起睡覺。但故事還沒完。四五個小時後,B發來了一個文檔,那是他用盡了「宇航員」、「外太空」等等意象來「記錄」這次約炮。曲奇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會在這篇9301字的長文中被叫131次「姑娘」。她的一言不發竟然令B感動,因爲「姑娘都聽在了心裏」。她出於禮貌問 B 喝不喝酒,也被 B 解讀成「臉上一點兒表情都沒有」,但「眼睛似乎帶着一份引誘,一份感謝,還有一份挑逗」。

曲奇想起了 B 離開後又發給曲奇的那句深情表白,「如果你需要,我會在的。」如今一年多過去了,寫出這篇稿子,終於成了曲奇對他唯一的需要。不過,如果當時曲奇再女權一點,也是可以有另外的需要的,比如……讓 B 按市場價付費?

2022年5月11日,弗倫斯堡,一名婦女坐在她的汽車內,拿著一根點燃的香菸。
2022年5月11日,弗倫斯堡,一名婦女坐在她的汽車內,拿著一根點燃的香菸。

4. 和政見不同的人做愛

雖然不想以性功能來評判人,但清華男所帶來的厭男後遺症也的確比他的床上能力持久太多。以至於在之後的近一年時間裏,曲奇幾乎就以鼓吹女性自我愉悅爲己任。

轉折點出現在四月,2022年的四月。封控所帶來的末日氛圍從上海蔓延到北京,無力感逐漸擊潰個體的求生本能。她重新用起了Tinder,且沒有了對英國男 A 的依戀和對清華男 B 的刻薄。她迫切地想與一個真實的人,共同體驗一些真實的快樂,而不是將恐懼和渴望都下注於一個遙不可及的未來。

又一個男人出現了。他有着一個平時幾乎不會出現在曲奇生活中的、具有強烈「男性氣質」的職業——健身教練 C 。但他沒有刻意炫耀肌肉,也沒有說什麼油膩的情話。他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自己約炮而不戀愛的原因,甚至他的全名。這真是個Tinder上滑到的人嗎?如果世界末日馬上就要來了,曲奇覺得,這個人應當儘快一睡。

第一次見面那天,他們先在附近的一個大的路口碰頭,再穿過七拐八拐的小巷子,終於像地下交易一樣走入那個隱蔽的窩點。那是曲奇爲了不要太破費而訂的附近最便宜的酒店——在她還不知道 C 的工資是她的3到4倍的時候。

C 問,「你難道不擔心我是壞人嗎?」曲奇說,「我當然擔心啦,所以我早就結合你朋友圈的內容,查到了你工作的店名,然後看了大衆點評上的所有評價,甚至包括天眼查。」 C 表示他從未見過如此約炮之人,曲奇謙虛回應,「小意思小意思,職業技能而已。」當曲奇也反問 C 擔不擔心自己是壞人時,才發現 C 的職業技能絲毫不遜色於她,C 說,「也擔心。但我覺得,只要你不是帶一大群人來,我應該還是打得過的。」

那天晚上曲奇才知道,C 是從最底層的體力勞工一步步成爲的健身教練,月收入翻了可能十倍不止。他們以一種kill time的語氣討論時事,C 提到,新冠病毒是美國製造的,俄國攻打烏克蘭是因爲北約入侵。曲奇問他,你爲什麼會相信新聞聯播上說的話? C 說,肯定是這些信息對我們好,國家才會去宣傳。

教練開始問曲奇,你是個女權主義者嗎?曲奇反應過來,這是直男對自己的政審。她不意外,因爲在其他女性朋友分享過的經驗中,她們也已經越來越多地被男性約會對象問到這個問題。曲奇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反問 C 爲什麼會這麼問。 C 說,「我覺得現在好多女權好激進,天天在各種群裏面罵男人。可是爲什麼一個男人做錯了事情,就要罵所有的男人?不管你是不是女權主義者,這就是我的真實想法。」

C 還和所有明知自己不會和曲奇結婚的男人一樣,問起了曲奇的婚姻觀。

曲奇說,「我不想結婚,我不期待婚姻。」

C 說,「個人選擇不結婚是可以的,但是宣傳不婚主義是不對的。」

「爲什麼?」

「如果大家都宣傳不婚,我們人類不就滅絕了嗎?」

「你想得太誇張了,你怎麼知道有人宣傳就會有人信?」

「大衆的思想是很容易被操控的。很多女生可能本來能在婚姻裏得到幸福,但被你們這些不婚主義者給說服了,就會失去她們原有的幸福。」

面對一個政見如此不同的人,曲奇竟然一點都不生氣。她知道 C 平時從不使用科學上網工具,不了解女權主義有過幾波浪潮,面對已經嚴重影響到自己收入的疫情管控,也從不質疑體制的合理性。但那好像沒有什麼可指責的,畢竟,是她而不是對方花了十幾萬塊錢去歐洲讀女權主義論文來換取一張畢業證。曲奇覺得,多虧了約炮,才讓他們兩個立場與經驗完全不同的「敵人」,能夠在一張床上冷靜、剋制、友善地交流。「賢者時間」這個詞是不是就這麼來的?

2015年7月21日,韓國首爾,一間酒店房間的牆上掛著浴袍。
2015年7月21日,韓國首爾,一間酒店房間的牆上掛著浴袍。

5. 「真正的女權」 v.s. 「虛假的女權」

現在的曲奇是不是一個女權主義者了呢?接受了白左學校的薰陶,親歷無數次性騷擾事件,拿了不少給媒體寫性別議題的稿費後,她覺得自己在女權這個話題上……算是稍微入了個門吧?起碼罵男人時候的語料庫更豐富了。所以,爲了尊重曲奇的這一變化,本文決定將下文中一般用語的「他們」全部改用「她們」。

說回曲奇和 C 的賢者時間吧。後來曲奇開始好奇於 C 是如何看待女權,以及他的想法從哪裏來。於是他們從一則 C 在抖音上刷到的、關於「女孩晚上回家被尾隨殺害」的新聞,開始了一段對話。

曲奇讓 C 談談自己的看法,C 說,「評論裏肯定會有人責備這個女孩怎麼這麼晚回家,我覺得這些人就是大男子主義、直男癌。」 他的理由是,「我們國家相對來說是比較安全的,在夜間出行,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對社會的認可和放心。那麼如果個別的人採取了一些偏激行爲(尾隨女性),那這就是他的問題,而不是這個女孩的問題。」再多一些相似案例的話,「這就像是一個女生被強姦了,你怪她穿得性感,我就覺得很不講道理。女生穿得不性感的時候,照樣有可能被強姦。女孩子晚上回家被殺害,白天也一樣有可能被殺害。」

曲奇問,「你知不知道有個很著名的一個展覽,是把很多女性被性侵時穿的衣服彙集在一起。其實她們穿的並不性感,可能就是一個非常普通的睡衣,或者很肥大的、很舊的衣服。」 C 並不知道那個展覽,但他覺得,這剛好驗證了他的觀點。

曲奇又想起了那個帶着些警惕的「女權主義政審」,她說,「你雖然不知道那個展,但它(所傳遞的理念)已經成爲了你的一個常識。可能不是所有男人的常識,但對你來說是的。其實這些都是女權主義者們在推動,那個展也是女權主義者辦的。」

但在 C 看來,「女權」這個詞被一部分人「曲解濫用」了。什麼是「曲解濫用」呢? C 說,「你可以理解爲害群之馬。當一部分女性在維護、提倡女權的時候,另一部分女性提出了一些雙標的說法,比如她們會很物質化自己,說什麼『你負責賺錢養家,我負責貌美如花』。」對,C 用的詞的確是「物質化」。

曲奇反對,「我沒有見過女生自己這樣說的。我倒是看到過一些男生會在『女生節』橫幅上印『你負責貌美如花,我負責賺錢養家』。這是被不少女權主義者所反對的。」

C 說,「我以前看到過一張圖片,是『真正的女權』和『虛假的女權』的一個對比。『真正的女權』就是說,她們做很多事情的時候,不需要你特意去照顧。比如我們都知道警察的工作很辛苦,有危險性,但是很多女性警察在接到任務的時候,也會衝到第一線。這些人我就覺得挺好,可以是『真正的女權』。我們剛才說到的那種(『物質化』自己的)就是『虛假的女權』。」

「你有沒有想過,或者你有沒有查,這張圖是男人做的還是女人做的?」

「沒有想過。」

「你沒有想過嗎?我一聽就知道是男人做的。」

「我沒有去查過,也不知道該怎麼查。我現在第一反應也覺得是男人做的,但很有可能會反轉,這個社會打臉的事情特別多。」

「那麼假如這張圖是男人做的,你會覺得有什麼問題嗎?」

「我能感覺到有很多男性……不只是男性,男性和女性都會,挑起兩性矛盾。但是針對女權的……我覺得男性的可能性會更高一些。」

差不多了,曲奇之後轉移了話題。因爲她覺得,擁有賢者時間的關鍵不在於無限深入,而在於適可而止。

6. 結局來了

曲奇和 C 以一兩週一次的頻率見了一個多月後,「結局」如約而至了,曲奇所在社區經歷了管控, C 也因爲擔心成爲密接而很少出門。不過,在某種意義上,這其實是個不錯的插曲——當她們的見面頻率下降爲一月一次時,曲奇可以安慰自己,都怪客觀條件不允許,而不是炮友間的激情太過短暫。

曲奇向 C 提議,我們找個有意思的地方玩玩吧,不要每次都只是在酒店見了。這是她跟 A 學來的技巧,A 曾認真地跟她說,她們應該date,而不只是fuck。

曲奇和 C 相約在公園散步,除了聊一聊夏夜的蚊蟲叮咬外,C 主動提起了不久前在唐山發生的、男子因性騷擾而不成而群毆女性事件。他說,他不敢跟別人聊,因爲太容易引發爭吵。

然後他講了大概三分鐘?五分鐘?就是可能時間並不長,但曲奇已經像是忍了一個世紀。大意就是, C 認爲那不是一起性別事件,而是暴力事件。在那幾個施暴者面前,其他都男性也也是弱者,也會被打,所以不該借這件事挑起性別對立。而且在場的男人們沒有幫忙,是因爲在國內見義勇爲的成本太高了。C 的論點明確,論據充足,每句話之間都不需要爲思考而做出停頓。曲奇以此推斷,C 可能早就腦海裏構思了很久。

曲奇儘量耐心聽完這些辯解後,覺得直接討論爲何是性別事件的話,步子邁得有點太大,那不如先從最後一點入手。她說,「見義勇爲的成本的確高,不是更說明我們應該改變法治嗎?而且如果你是那個被打的人,你希望旁邊的人都是看着嗎?」

C 把拉曲奇的手一下子甩開,衝她大吼,「不聊了不聊了!」曲奇挺懵的,「明明是你先提的。」 C 繼續吼,「我就是賤!」曲奇繼續往前走,沒有回頭,但聽到 C 好像抽了自己兩巴掌。這是男性特有的發泄憤怒的方式嗎?楊儲策家暴了余秀華之後,也直播扇了自己一百個巴掌。

她們都不說話,幾分鐘後,到了一個紅路燈路口。C 讓曲奇小心車,然後又把她的手拉了起來,曲奇沒有拒絕。她們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繼續聊一些不太重要的話題,可能是路邊老大爺真悠閒。C 後來還請曲奇吃了燒烤,燒烤很好吃,但曲奇第二天才想起來,她最想吃的豬腦花被服務員給忘記了。吃完後,他們各回各家,從此沒有再聯繫過。

2020年6月24日,保加利亞,一名婦女在陽台上抽菸。
2020年6月24日,保加利亞,一名婦女在陽台上抽菸。

7. 你想了解我嗎?

後來曲奇想把這些關於愛與慾望的經歷寫下來,倒不是因爲她想明白了什麼,是她怕以後就不會這麼困惑了。

其實很容易解釋爲何曲奇的約炮之路如此曲折,如「第二波女性主義」代表人物凱特·米利特在《性政治》中所寫到的,「交媾不可能發生在真空中。雖然它本身是一種生物的和肉體的行爲,但它深深植根於人類事務的大環境中,是文化所認可的各種各樣的態度和價值的縮影。除了別的作用以外,它還可以作爲個體或個人層面上的性政治的模式。」

《性政治》以文學批評的方式寫作而成,指出了亨利·米勒等人對「性」的描寫中所隱含的、男權制式的性壓迫思想。這正是曲奇在寫作過程中的最困難之處——她可以參考的文本,幾乎都是以男性爲第一人稱的敘事,其中女性的形象要麼是充滿誘惑的,要麼是毫無誘惑的。但曲奇真的必須成爲其中的一種嗎?如果她以女性的第一人稱來寫作「性」的故事,除了滿足讀者的窺私慾以外,還能帶來更多的價值嗎?

由於實在無法解答這個問題,她換成了第三人稱,給自己起了個名字叫「曲奇」。企圖讓本文擺脫私人敘事之嫌,也讓讀者能從女性共有的困境中去理解她。

共有的困境,指的是那個永恆的爭論——「愛」與「性」是可以分開的嗎?再具體一點——可以通過「性」來發泄對「愛」的不滿嗎?可以通過「愛」來彌補「性」的空虛嗎?

曲奇有時候覺得自己好像真的接納了這些炮友們,畢竟弗洛姆在《愛的藝術》裏都說了,「性愛是具有獨佔性,但同時也是通過愛一個人,進而愛全人類,愛一切生命」。既然最終是要愛全人類的,通過哪個人又有什麼關係呢?

但有時候又覺得約炮像一個陷阱。畢竟你連和眼前這個具體的人都無法相愛,又怎麼可能通過他通往更加宏大的愛?

最近曲奇經常想起一件事,就是和 C 在一起的時候,C 總是會問她同一個問題——「你覺得我怎麼樣?」他指的不只是他的性能力,還有他整個人,是不是很幽默?是不是很有禮貌?是不是很會關心人?是不是還挺想當好朋友的?

終於有一天,曲奇也忍不住問了他,那你覺得我怎麼樣呢?

此時她們已經見了五六次,但 C 說,「不好說,你話比較少,平時也不太跟我說是跟誰去哪玩了,作息還很詭異,多少讓人覺得有些神秘。」

曲奇不是故意不說,是因爲向 C 這樣的「正常」人展現自己的「另類」,還挺需要勇氣和信任的,尤其是在 C 問起曲奇以前的戀愛經歷和對性的態度時。在約炮關係中,這不是一個冒犯性的問題,但對曲奇來說,答案中卻包含着她的痛苦、她的恐懼、她的成長、她即便已經深受女權主義啓蒙卻仍難以啓齒的一切。她不知道她和 C 的緣分是否深入到談論這些,但仍然抱着一絲希望問了一句,「你會想要多了解我一些嗎?」

「不想。」

「嗯。」

過了可能有15秒,或者更久,C 問,「有什麼想法嗎?」

「有。」

「是不是覺得我回答得太快了?」他笑了笑,「我是一個很自私的人,我說過的,我對很多人的關心都不是真的。」C 的語氣很平緩,甚至帶着一絲安慰,讓曲奇很難將其簡單歸類於直男癌式的高高在上。曲奇想,他只是一個老實人,說了一句老實話。

要睡覺了。C 問曲奇,今天的房費多少錢,買套套多少錢。曲奇知道,明天他就會把錢轉過來。

曲奇把這件事講給女權主義者甲,甲說,約炮不是都這樣嗎,很正常呀。再講給女權主義者乙,乙說,真是個合格炮友。曾幾何時,女權主義者曲奇也一定會這麼說。但現在她卻只覺得,太遺憾了。說不清哪裏遺憾,但就是太遺憾了。

讀者評論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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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真是有趣的經歷 其實約炮就是這麼一回事 真實之餘又虛幻 最終只剩下迷茫

  2. 在自由的空气中漂浮表示:

    “我提问很尖说的”应该是“尖锐”

  3. 写得好好!!!敏锐的观察力和精准的表达力!可以做田野调查。每个男人的描述,都让人拳头硬了。

  4. 「…再其次,萬一 B 是個壞人,曝光的時候帶上「清華」兩字,也能引發更多的社會關注。綜上,是個毫無魅力的正常人,可以借屌一用。」看到這段第一個念頭當然是好笑。笑完之後倒是好奇起來,男性約砲也會考慮仙人跳等風險嗎?

  5. 哈哈哈哈好有趣的心路历程和观察。

  6. “萬一 B 是個壞人,曝光的時候帶上「清華」兩字,也能引發更多的社會關注”。笑死了,求仁得仁。这篇文章太幽默了。

  7. 由不相識再到交心一場
    然後又回復正常
    四十分鐘的關係似夢一樣
    人生經歷總無常
    你又何必介懷心上?

  8. 这篇真的写得太好了。作者的感受力和理解力和表达力都超级强。从英国男和中国男对“女权主义”话语的不同理解和运用,两者虽然有一些程度的差,但仍然能感受到一种男性的强势和俯视。非常能理解作者最后说的那种遗憾,那种试图那么赤诚地去与他(男性)沟通,而无论如何都无法达成理解的遗憾。

  9. 哈哈哈哈哈哈 写得真好

  10. 曲奇是缺乏愛和靈魂伴侶,肉體一時之歡只能解決生理上的需要,心靈上從來未有滿足

  11. 假如曲奇是男性,他約炮的對像是女性。
    大家會如何看待曲奇?

  12. “四五个小时后,B发来了一个文档,那是他用尽了“宇航员”、“外太空”等等意象来“记录”这次约炮。曲奇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会在这篇9301字的长文中被叫131次“姑娘”。她的一言不发竟然令B感动,因为“姑娘都听在了心里”。她出于礼貌问 B 喝不喝酒,也被 B 解读成“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但“眼睛似乎带着一份引诱,一份感谢,还有一份挑逗”。”
    太典了😂我也收到过这样的小作文

  13. C太让人下头了

  14. 其实打人那个事情,我在微博看到过一个留言“既然中国的田园女拳平时把郭南(国男)贬的一无是处,那为什么碰到问题又要眼巴巴的要郭南帮了呢”
    这句话逻辑确实很迷,但是我到现在也也想不出有什么很准确的办法去“给出一个答案”

  15. 這是中國人才會懂的矛盾

  16. 好想和作者聊聊她的矛盾,應該會幾有趣

  17. 看到跟C討論唐山打人事件徹底繃不住,因為C說的話跟我弟一模一樣,現在回想起來還是很抓狂⋯⋯我能感覺到男性所瀏覽的信息裡,關於女權的話術應該都比較統一,這讓我聯想到那天看新開播《披荊斬棘的哥2》第一期,雖然都分好了組,但為了鑽規則空子,各組目標分迅速統一。有時很驚訝男性能這麼快就達成凝聚團結。
    回到正題,其實我已經倦了再跟男的多掰扯一句這些觀點,哪怕我會因各種因素較一般男的高看我弟一點,但在這個話題上仍是沈痛的失敗。而我也因很久沒與人爭辯(及沒文化),沒法很好解釋給他聽,為什麼我如此生氣。
    哪怕他之後還是如常與我相處,但始終是一種深深的無力。

  18. 這篇文章可以拍成電影,感覺應該很好看🤣

  19. 笑到肚子疼的文章,這個單元真的是端的一股泥石流😂😂😂

  20. 真不错,当看到撰稿人与文章主角是同一个还有点纳闷儿,不过很快就理解了

  21. 这篇写得太好了!

  22. 因为有了对比才觉得遗憾吗?c的很多举动在我看来都不可容忍,会打自己肯定也会打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