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犁,自由撰稿人,目前在東南亞做社會觀察)
這幾天來,東南亞從人們心心念念的疫後旅行目的地,變成了可怕的、甚至地獄般的人口販賣故事中心。在一系列媒體文章報道下,柬埔寨西哈努克港的產業鏈被一層層剝出:故事中包括了從各地騙人去「工作」的蛇頭、跨國黑幫、人身禁錮、綁架……在港台網絡上,各種關於柬埔寨的meme、漫畫和笑話也被二次、三次創作出來。只不過,在台灣官方公布的上千人「消失於東南亞」和越來越高的港人求助個案數目面前,調侃的意義到底是什麼,恐怕是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的解讀了。
筆者近期在東南亞短暫旅行。一路上也聽一些學者乃至普通人提到詐騙和人身禁錮相關的故事。但較爲令人意外的,並不是這些產業仍在運作乃至擴展到更多區域,而是信息之間的時間落差。
比如,如果沒有近期的媒體曝光之前,在港台可能不會有太多人意識到,有那麼多人在這些年牽涉進了如此龐大的地下產業。或者,人們會僅僅認爲那是中國大陸才會捲入的東西;而在大陸,交談中我發現,許多人(甚至不少資深記者)都已經以爲:在近年來的各種反詐騙政策——如安裝手機APP、大幅度提高銀行卡門檻、通過「連坐」法「勸返」詐騙從業人員,以及因爲防疫政策一直嚴管國門之後,東南亞的詐騙產業,就算沒有徹底偃旗息鼓,應該也是元氣大傷了。
然而,東南亞現實讓詐騙的話題一下子重新進入視野。相比前些年的報導,新的變化在於,這兩年的詐騙故事中出現了更多人口拐賣和暴力人身控制的傳說。可以確定的是,暴力將人拉入詐騙領域的傳言變多了。比如,在泰國時,一位路上碰到的商人提醒筆者:「同時會英文和中文的人去泰緬邊境要小心,他們正好在找這種人,抓去園區關起來搞詐騙。」還有人跟筆者訴說了做生意的朋友因疫情失去大量收入,轉去東南亞參與詐騙行業並最終人間蒸發、生死不明的故事。
筆者很難分辨這些故事是否完全可靠。但在一些網絡平台,比如小紅書和一些東南亞華人資訊站上搜索「詐騙」,能看到不少這兩年間發布的東南亞信息——「詐騙園區實景」、「人間地獄妙瓦底」、「拯救女兒」、「西港特大綁架案內幕」……可見,這兩年間,儘管因爲瘟疫,兩岸三地媒體對東南亞的詐騙故事報導不多,但這整個產業卻仍然活着,並且有變得更爲暴力之趨勢。
目前的許多分析,比如《端傳媒》先前刊出的評論,都已經指出,如柬埔寨之類的國家舉債發展、吸引中國和外國熱錢的模式,加上北京對外匯的嚴格管制等政策轉向,合在一起使得詐騙產業在東南亞坐大。不過,如果僅僅只有這樣,那麼這一黑色產業仍然是有機會加以遏制的。但以筆者的了解,東南亞的詐騙及其所帶來的現代奴隸制、人口販賣和其他問題,完全可能進一步惡化下去。
在這篇文章中,筆者想要大致勾勒出這個更灰暗未來的某些輪廓。一方面,詐騙產業的基本土壤正在擴大;另一方面,其運營模式、人力來源和渠道,正在出現新的變化,這些變化,讓我們足以對未來預期得更爲悲觀。不過,需要說明的是,面對這樣的一門產業,筆者沒有足夠的一手資料,一些判斷也仍然是猜測和預估,且希望它們並不會真的變成未來的常態。
數據洩露錨定受害者:詐騙產業的「供應鏈」
數據泄露中甚至已經存在着「淘洗」的過程——對海量個人數據加以篩選,尋找到那些能夠加以利用、更有機會墮入騙術陷阱的信息,再打包賣給詐騙公司。
在泰國和其他東南亞國家,詐騙產業的運營方式幾乎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不同商人、學者都對其知曉三五分。在很多人印象中,「詐騙」常常和「電信」結合在一起,但實際上,現在的這條產業鏈,已經遠遠超出了「電信」的範圍。
詐騙產業鏈之所以能大規模存在,離不開大量的數據供給。多年來,隨着全球各地的電子商務、電子支付乃至網絡購物平台不斷發達,個人信息的泄露幾乎已經變成了常態。根據筆者聽到的描述,數據泄露中甚至已經存在着「淘洗」的過程——對海量個人數據加以篩選,尋找到那些能夠加以利用、更有機會墮入騙術陷阱的信息,再打包賣給詐騙公司。
這樣的數據加工和篩選,則和幾個常見的詐騙模式深度結合——這些模式其實已經沿用了數十年乃至更久,並且屢試不爽。比如,早在「殺豬盤」這一詞彙流行之前,基本結構類似的「網戀詐騙」就已經風行多年了。如今,詐騙一方仍然會打造年輕、光彩靚麗的人設——美國亞裔青年、青年金融才俊、甚至LGBT金融家等等,然後以外貌吸引,在社交平台上聯繫到潛在的受騙對象。但外貌並不作爲直接賣點。騙術一方往往包裝成自己是有現實業務的——比如金融投資品——這樣一來,被騙一方的理解就變成了「和俊男/美女一起賺錢」。於是,在「就算被騙了也不是大錢」的心態下,騙術一方會象徵性讓他/她賺一筆小錢,從而放下警惕,最終,在一大筆金錢投入之後,詐騙方收網撈魚,完成業務。
大數據時代爲這樣的騙術提供了更精確的信息——通過高價購買被篩選過和處理過的數據,詐騙集團可以更容易定位到那些容易上鉤的人。比如,扮成女方,會選擇那些有財務能力又年紀較大的男性;扮成男方的則選擇那些在家中不參與工作,但丈夫經商、有錢的「富婆」。在高企的詐騙成功率面前,處理和販售「精釀」過的個人數據,也成爲了暗網上的可觀業務。
多層的、分工明確的系統,多少也代表着整個詐騙產業的體系化、公司化和常態化。
社交平台如今也被各種詐騙公司玩得極爲靈活,類似電報(Telegram)這樣可以避免政府監管的平台只是基礎。而其他平台,如WhatsApp,乃至約會交友軟件Tinder等地方,詐騙也可以嫺熟地「開展業務」。比如,一位在泰緬邊境做研究的學者告訴筆者,在當地打開這些交友平台,會發現有大量不斷更換頭像和個人信息的賬號,這些賬號大多數都是詐騙號,不斷等待有人上鉤。
社交平台聲稱自己有各種監管辦法。但詐騙集團早已輕車熟路。詐騙公司會開設好幾個層級的社交平台賬戶,以不同的操作手冊指導——一些賬戶是「自殺式」的,不需要能存活很久,作爲招徠受騙對象的初級入口。如果小號這邊有人「上鉤」,那麼接下來一步就是將上鉤的「客人」分流到下一層級的社交賬號(「換個地方溝通」)。這種多層的、分工明確的系統,多少也代表着整個詐騙產業的體系化、公司化和常態化。如今在種種報導中,我們都看到,許多捲入詐騙產業的受害者都表示「公司」給他們發放手冊,照着手冊做就可以開展騙局。
像這樣的供應鏈,已經愈來愈成熟,這意味着,在未來,隨着更多人進入數字經濟,通過大數據淘洗對接傳統詐騙模式的這一全球黑色產業,事實上在獲得越來越深厚的土壤,營收能力還會更強。
詐騙業務的「國際化」與加密貨幣化
傳統的詐騙模式不光是華人專利,也可以擴展到其他社會。可以想見,就算未來兩岸三地出身的人能夠避免踏足這一火坑,也會有越來越多的東南亞華人乃至非華人作爲勞動力捲入鏈條。
隨着中國大陸對詐騙渠道的日益限制,「傳統」的詐騙業務也在尋找新的模式。這使得「國際化」的業務成爲了未來的一大趨勢。
所謂國際化,首先體現在詐騙對象不再只是侷限於中國大陸,而是擴展到海外華人,乃至歐美人中間。比如,澳洲統計數據顯示,今年一月至五月,澳洲人在互聯網詐騙中共損失了2億500萬澳元,相比去年同期,增長了166%。這證明,傳統的詐騙模式不光是華人專利,也可以擴展到其他社會。
「現在都直接用Google翻譯操作就可以了」,在東南亞時,有人聊到如今詐騙的趨勢,這樣告訴我。可以想見,人工智能翻譯日益成熟後,國際詐騙就像國際交流一樣,門檻降得越來越低。這意味着,在壓力和動力的共同作用下,東南亞詐騙產業的「國際化」水平在未來幾年很可能會快速提高。
感興趣的讀者,可以在社交媒體上搜索泰緬邊境詐騙園區扎堆的妙瓦底或其他「特區」。然後你就會發現,最近幾個月,隨着各國國境的開放,「招工」啓示又格外活躍了。諸如「色粉」、「刷單」、「快殺」,「客服」和「開發」等崗位正在大量開放招募,甚至還註明「不禁足」、「不騙」。而在這些地方的各種社交網絡招聘群裏,越來越多的「招聘」已經註明招募「英文客服」,「中英雙語」。「電腦打字會英文」乃至「英文特流利」成爲了新的需求。這多少證明,整個詐騙產業也隨着許多行業一樣,在「產業升級」,在「走向國際」。
和這一「國際化」路線相配合的,是詐騙業招工/奴工模式的全球化。既然曾經以中國大陸人爲主的產業在北京的打擊下遭遇了「用工荒」,那麼港台人、東南亞華人,就成爲了新的「韭菜」。如今,許多在線招聘啓事,都開始急求「緬甸華人」。
可以想見,就算未來兩岸三地出身的人能夠避免踏足這一火坑,也會有越來越多的東南亞華人乃至非華人作爲勞動力捲入鏈條。所以,僅僅打擊那些出國參與詐騙的基層中國大陸人士,乃至再擴大到打擊港台蛇頭,對打擊整個產業來說,最多不過是促成「產業升級」罷了。試想,2021年中國官方宣布有多少詐騙犯回國?這個數據阻止了今年的奴工事件嗎?
整個詐騙產業還有另一大走向,那就是快速轉向加密貨幣和更新的互聯網金融領域。
在此同時,整個詐騙產業還有另一大走向,那就是快速轉向加密貨幣和更新的互聯網金融領域。比如,上文提到的澳洲數據中,佔比最大的就是加密貨幣詐騙。這些詐騙可以是投資產品的形式,也可以是虛假交易平台等形式。
加密貨幣在當前的火爆刺激了這一領域的詐騙增長,而其性質本身,也使得在這一領域打擊並不容易。近年來,中國的中產階級越來越多投資加密貨幣。一些分析甚至認爲多達十分之一的中產階級有接觸「幣圈」投資。雖然這些數據未必可信。但可以想見,許多擔憂產業增值空間和「財富自由」的中產階級——無論是中國大陸還是其他地方,在國際經濟形勢愈發不穩定,政治對經濟介入越來越多的情況下,都嘗試通過投資加密貨幣繞開政府監管。而這個過程中一旦產生數據泄露,就會變成詐騙公司的「商機」——哪些人接觸過,或者可能對加密貨幣感興趣,哪些人有大量的此方面業務。精準定位之後,利用他們懼怕政府或貪圖利益的心態,加密貨幣詐騙就能夠大行其道。
更值得注意的是,在全球,尤其是東南亞,越來越多人都在參與加密貨幣交易,甚至包括許多政府和非政府組織。比如,據報導,緬甸的民主派武裝就在使用加密貨幣交易,以避開軍政府對他們組織施加的經濟封鎖。而也有人猜測,類似緬甸軍政府和俄羅斯政府,也會試圖用加密貨幣繞開國際制裁。這意味着,在東南亞尤其是緬甸這樣的地方,未來會有更多的加密貨幣使用,這意味着這一領域的門路更多,脫離全球監管的趨勢更強,也給詐騙提供了更多更豐富的可能性。
緬甸,會比柬埔寨更差嗎?
今天發生在東南亞詐騙產業中的各種故事,是另一種版本的「現代奴隸制」。只不過,很少有人會覺得香港人、台灣人,也有一天會變成被暴力逼着從事灰色產業的「奴隸工人」。
在這一切背後無法規避的現實是,東南亞的部分地區正在陷入越來越嚴重的失序狀態。柬埔寨也許是一個國家腐敗和裙帶關係的典型例子。但在緬甸,情況要更爲嚴重。有統計顯示,在2021年政變後,緬甸的工作機會減少了超過三成,意味着超過150萬人失去就業機會。這些勞動力可以向何處去?
在當代人權領域有一個概念,叫做「現代奴隸制度」(modern slavary)。其核心概念是,在現代社會,存在着各種各樣的灰色產業,這些產業中,對人身自由的控制和禁錮,把一些人變成了活生生的奴工狀態。過去數年,已經有無數報導討論過緬甸這樣的國家在全球「現代奴隸制」中的關鍵位置——多年的內戰使得許多緬甸人成爲移民工,捲入「現代奴隸制」盛行的海上漁業或其他行業。
今天發生在東南亞詐騙產業中的各種故事,是另一種版本的「現代奴隸制」。只不過,以前討論到這一問題時,記者和人權活動家們腦中浮現的,多數時候是在怒海上漂浮的緬甸漁工、在森林裏燒炭的債務奴隸,或者被販賣的性工作者。很少有人會覺得香港人、台灣人,也有一天會變成被暴力逼着從事灰色產業的「奴隸工人」。
更不用說,在內戰邊緣的緬甸,根本不可能擁有穩定的經濟發展模式。從軍政府到地方武裝,最關心的莫不是在嚴峻的形式下擁有最快的財政來源。像妙瓦底這樣的地方之所以屹立不倒,和當地的克倫武裝不可能沒有千絲萬縷的瓜葛。實際上,我們未來完全可以想象,一個仍然由軍政府控制、經濟崩壞、人民失業、貨幣貶值的緬甸,很可能會以豐富的人力資源和政府匱乏的管控能力而成爲全球詐騙產業的心臟。而任何監管的努力都可能止步於緬甸邊境。這顯然是一個政治問題,而不是社會或經濟問題了。
一個仍然由軍政府控制、經濟崩壞、人民失業、貨幣貶值的緬甸,很可能會以豐富的人力資源和政府匱乏的管控能力而成爲全球詐騙產業的心臟。而任何監管的努力都可能止步於緬甸邊境。
筆者還和一些學者朋友討論過一個問題:爲什麼在今年,尤其是這幾個月,詐騙故事和新聞鋪天蓋地?大家大概的判斷是這樣的:首先,正好是在這幾個月,泰國和不少東南亞國家真正放開了入境條件,詐騙產業嗅到了「復甦」的味道。其次,經過數年的全球瘟疫,許多人,比如「失業」兩年的旅遊業者,比如一些航空業從業者或以前做外貿的商人,已經瀕臨山窮水盡。許多人先前欠下的債務或貸款,都無法償還。而當前的復甦局面又面臨全球通膨、戰爭和政治不穩定的風險。對一些人來說,凡是還能抓住的稻草,凡是看起來還能夠賺錢的機會,都值得試一試。相信這是很多人就算意識到可能捲入騙局,也不惜一試的重要原因。何況,很多人確實會在詐騙行業中賺到一些錢——就算爲此要喪失人身自由。
也許有人會說,就算東南亞打擊了詐騙產業,這些產業還是有機會轉移到其他國家,比如非洲和海灣國家呀?然而,據筆者的了解,這些從業人員已經多次試圖向這些方向「拓展」,但是效果不佳。其中重要的原因是:東南亞所擁有的豐富人力資源是許多其他地方所不具備的。而東南亞許多地區在政治不穩定的同時,依舊擁有現代的通信、水電等基礎設施,從而「營商環境格外優越」。我們依舊很難想象整個詐騙產業離開東南亞生存——儘管他們的「客戶」已經開始遍布全球。
也許還有一個趨勢將在未來助長詐騙產業——全球的零工經濟工作越來越多。
也許還有一個趨勢將在未來助長詐騙產業——全球的零工經濟工作越來越多。根據預測,2023年全球將有超過7800萬人從事零工經濟——幾乎是2018年4300萬人的翻倍。疫情之後,這一數據很可能比之前的預測更高。對於習慣零工的人們來說,分包、短工、日結、月結都變成了常態。也許對很多人來說,電信詐騙,只不過是諸多短工或零工中的一種,它看起來甚至比很多零工經濟更有吸引力。債務、零工、政治崩壞,數據泄露……這些加在一起,不就是詐騙產業的樂土嗎?
詐騙在歷史上從來都是常態。但我們不能天真地認爲互聯網詐騙只是因爲一些人或一些地方的敗壞,才在今天成爲了這樣一個龐大的產業鏈條。我們當然可以製作無數的meme或短片開開心心地揶揄東南亞和那些「蠢蛋」們。但也許我們恰恰應該反過來理解這件事情:互聯網詐騙,爲什麼不是如今世界上無數趨勢和變遷的必然產物呢?我們的社會不斷生產着互聯網詐騙所賴以生存的土壤和肥料。詐騙業者完全可以吹噓說:我們就是時代精神。
喜欢最后一段的总结,意犹未尽。
騙局換了花樣,但是核心不變,皆因人性永恆。
有中國人,就有詐騙
東南亞之於中國就像墨西哥之於美國。
這篇文章給我的感覺是閒扯。
这……文末有种戛然而止的感觉。看了最后一句话,我正兴冲冲地想要看看这个话题如何展开,谁知道下面却没有了。
假如詐騙集團不用超高價招攬受騙者 … 又假如工作地點轉至歐美各個城市,而中途在東南亞轉機 … 詐騙集團會轉型至其他形式進行誘騙,(詐騙者及受害者)雙方皆在進化,真的將會越來越難預知判斷是詐騙 … 灰!
也許還有一個趨勢將在未來助長詐騙產業——全球的零工經濟工作越來越多。根據預測,2023年全球將有超過7800萬人從事零工經濟——幾乎是2018年4300人的翻倍。疫情之後,這一數據很可能比之前的預測更高。
應該是「幾乎是2018年4300萬人的翻倍」?
啊對對,感謝讀者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