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廿多年前那轉眼即逝、風平浪靜的年代,香港最出名的電影人幾乎都組團「離鄉」北上發展;但隨著遷就內地電影市場而帶來的種種水土不服與妥協,可能出於一點「鄉愁」,幾個德高望重的導演相約一起另起爐灶:
由杜琪峯、許鞍華、徐克、譚家明、林嶺東、洪金寶及袁和平,七人各自領軍,合拍一片。這場圍爐大計原名《八部半》,最初其實是八人行,可惜吳宇森因病請辭,八仙報喜最終變成《七人樂隊》。
電影籌拍多年,卻一直只屬江湖傳聞,過程幾經波折,包括吳宇森退出、林嶺東過身(《七人樂隊》亦成為他的遺作),後來又礙於疫情影響,只在去年香港國際電影節上映兩場,延期至今才正式面世。香港影壇夢幻隊回歸本土的傾力之作,雖名為《七人樂隊》,但其實不是聯合演出,而是七場獨奏,每人一段關於香港的十年歷史。
電影本身有其用心設計,從 50 年代開始順序說起,但直到每一段故事完結時才顯示標題及導演名字,觀眾需要邊看邊猜,哪一個年代是由哪一位導演處理(徐克沒有假扮許鞍華,熟悉各導演風格的話不難猜)。
但實不相瞞,猜謎部分可能是電影唯一精彩的觀影體驗。
電影拼貼出來的香港當年情,不外乎是談談情,說說笑,講講財經。舊調重彈,弦外無音⋯⋯
香港電影夢之隊如何講歷史
名義上《七人樂隊》是杜琪峯首先發起的玩票之作(早在 2007 年,杜琪峯已經聯同徐克和林嶺東以接龍形式拍過一部《鐵三角》),旨在回歸本土,向菲林時代(膠片時代)致敬。不為票房,沒有商業壓力,沒太多題材限制,應該有更多自由發揮空間,甚至讓人期待會是一場香港導演七巨匠同台較量、高手過招的盛況。
但結果剛好相反,這次七人聯手、七部短片串連起來,只顯得彼此間缺乏默契,隨意湊合。電影拼貼出來的香港當年情,不外乎是談談情,說說笑,講講財經。舊調重彈,弦外無音,彌漫著一股過期的香港味道,反而似足電視台的老人節目《經典金曲五十年》。
或許,今時今日,當我們要說香港歷史的時候,歷史本身就有令人恐懼的壓力。電影雖然早已在 2019 年之前拍完,跟後來發生的連場社會運動及政治審查都沒直接關係。然而,社運與民怨的積壓並非始於 2019 年,電影創作上的忌諱與政治紅線亦然。
只能感慨幾代人的離愁別緒,卻不問不談離開的原因;只談變幻時、只問糊塗事,卻不得不隱去恐懼與荒謬的源頭。
《七人樂隊》某程度上被視為七巨頭版本的《十年》,有意借電影梳理整整七十年的香港歷史;然而,明顯看得出導演們都有各自的包袱,尤其一說歷史便百般無力,拍得綁手綁腳,有著很多可說不可說、怎樣說、說多少的顧慮。只能感慨幾代人的離愁別緒,卻不問不談離開的原因;只談變幻時、只問糊塗事,卻不得不隱去恐懼與荒謬的源頭。
只能說,他們不愧是最有實戰經驗的香港電影人,都拍得聰明,一邊驀然回首,卻已各自選擇了轉身迴避的形式。
故意繞路,不抓其癢處?
許鞍華和洪金寶,從個人情懷出發,不談戰後貧賤百事哀,而是將焦點降落到五六十年代的香港民間小事。烈日當空下躲懶不練功,結果被師父發現受罰;平淡簡樸的校園時光,則藏起了校長與年輕教師那君子之交,誰也不說穿的情愫。
《七人樂隊》全片由三毛洪金寶的《練功》打頭陣,坦白說,那不算是一個完整故事,更像導演自己的童年往事,但妙在三毛安排了兒子洪天明去飾演自己師父于占元。看過七部作品之後,事後回想,這短短十五分鐘的真情流露,別有一番用心。
以親情、念舊等傳統華人社會價值作為主調,電影完全略過 90 年代香港人面對政權易主的種種焦慮不安,是故意繞路,不抓其癢處。這並不符合 90 年代盡皆過火、充滿挑釁色彩的香港電影風潮。
同樣在那個天台練過翻筋斗的人,應該還有元華和八爺袁和平。於是八爺就找了元華去拍自己那部關於 90 年代的香港故事。作品名為《回歸》,按出場次序是七部作品最中間的一部,也是重構香港歷史最重要的主題。
故事圍繞熱愛黃飛鴻電影的老武癡,跟即將移民加拿大的孫女的最後相聚時光,借爺孫兩代人的代溝,嬉笑之中道出不少香港社會風氣的改變,也側寫了回歸前夕的離散潮。年輕一代決定趁早離開,尋找更安穩的新生活,老去的舊香港人則不捨得過去,情願繼續留守。故事拍得動人,也相當合乎情理,然而,以親情、念舊等傳統華人社會價值作為主調,電影完全略過 90 年代香港人面對政權易主的種種焦慮不安,是故意繞路,不抓其癢處。而且,這並不符合 90 年代盡皆過火、充滿挑釁色彩的香港電影風潮。
不說太遠,單是「七人樂隊」的一眾成員,當年他們便對九七回歸問題有著不同形式的關注及影射,有林嶺東的《高度戒備》、杜琪峰的《十萬火急》,亦有許鞍華開宗名義去拍《去日苦多》和《千言萬語》。擦搶走火的社會批判,對身份危機的延伸及想像,正是那一代香港電影的鮮明特質。無奈三十多年後的《回歸》只見天倫樂,不見城中愁。或許,這也觀照了主權移交、主旋律高舉下另一種社會風氣的改變。
把《烈火青春》再拍一遍
《別夜》令人深切痛恨的地方是,它比照其餘六片,更為著力渲染一種過期犬儒、離地發愁的氛圍。
林嶺東的《迷路》同樣以移民潮為主題,描述已經離開的上一代香港人回鄉重遊,發覺青山已改,城市變得面貌全非。作為林嶺東的遺作,電影仍有他一如既往的說教味,同時有種千帆過盡,火氣不再的無力疲憊 —— 故事裡面,任達華就飾演一名年輕時喜歡罵髒話,衝動火爆的香港人,可惜人老了開始學習收斂,此情不再。
《迷路》淡然帶過的百般感慨,我認為比《回歸》訴說的溫馨濃情還要餘味深遠,但八爺的爺孫情不算很難看,更難看的那一部作品,來自譚家明。
按時間順序,譚家明的《別夜》放在《回歸》之前,是以香港 80 年代為背景。當時香港的主權爭議剛有定案,殖民地年代即將完結,倒數開始,人心搖曳。但這些都不是《別夜》所關心的事情,基本上譚家明濾走了所有政治敏感詞,《別夜》只是將他自己 80 年代反叛狂野的成名作《烈火青春》雙倍濃縮,由年輕演員(吳澋滔和余香凝)以經驗尚淺的幕後團隊(當是教學習作)再拍一遍。
據聞因為吳宇森退出,《別夜》的拍攝資金較其他作品還要多,但情況最為慘不忍睹。個人認為,真正問題並不是出於拍攝粗疏,收音、運鏡上犯了許多基本錯誤,或劇本台詞生硬,讓新演員演得十分吃力,也不是因為它用一對小情侶的青春愛慾蓋過政治大事。撇除這些全部不管,《別夜》令人深切痛恨的地方是,它比照其餘六片,更為著力渲染一種過期犬儒、離地發愁的氛圍。
譚家明拍《別夜》,離不開自己最耀眼、最青春反叛的 80 年代,仍過度迷戀著那股代表香港電影新浪潮的先鋒自覺與反社會的狂恣高傲。譚家明的過時心態,正是某種香港人心態的寫照。
限期將至,城市即將沉沒,但「今晚我想同你做」!電影最激情的一幕,就是余香凝對著吳澋滔吐出一句這樣的「烈女」宣言。未來太遠,城市和自身的命運都難以掌握,不如貪一夕歡愉,起碼彼此曾經擁有對方的肉體。
從文化角度去看,這可能很符合香港殖民時期普遍政治冷漠的社會意識形態,但《七人樂隊》以電影回望香港七十年,不等於要時光倒流,從頭擁抱一些舊世代的香港價值,至少在其他導演身上都看不出這種企圖。
更為費解的是,相對其他導演,譚家明多年來都是著名的大學電影課程導師,其門生不乏新一代電影人,也本應跟年輕一代距離最近。但他似乎不了解今日香港社會的人文關懷,像一覺醒來穿越時空三十年,繼續用那套波希米亞式的放浪中產情懷去想像香港,自覺優雅而進激。
但這種不理動盪浪漫至死的所謂青春激情,與今日許多年輕導演的作品相比(例如《別夜》有一幕提到女主角一時衝動,想從天台跳樓自殺,便特別讓人聯想到在香港無法過檢上映的《少年》),豈只不能稱為激情,更暴露了創作者的冷漠與偽善。說穿了是離不開自己最耀眼、最青春反叛的 80 年代,仍過度迷戀著那股代表香港電影新浪潮的先鋒自覺與反社會的狂恣高傲。當然,慶幸有這一部真誠而迂腐的作品,譚家明的過時老態,正是某種香港人心態的寫照。
杜琪峯與徐克:些許癲狂本色
《深度對話》不只戲謔了同場幾名導演以及《七人樂隊》這個企劃,甚至嘲笑這部電影看似充滿時代抱負,實則只是瘋人院裡的痴人說夢。
相對於譚家明的嚴後滯後,杜琪峯的《遍地黃金》和徐克的《深度對話》無疑走得較前,保留了些許香港電影的巔狂本色。回顧 2000 年代金融風暴與沙士時期的《遍地黃金》,以發生在茶餐廳裡的幾場「數字遊戲」觀照香港這個處處都是投機主義的金錢城市。故事有點像杜琪峯的前作《奪命金》,但拍得比過去還要節制得多,側寫社會日常荒謬,卻只是浮光掠影,不觸及更上一層的歷史和政治批判。
至於為《七人樂隊》壓軸的徐克則更蠱惑,深知需要「就住玩」(遷就著玩)倒不如「唔同你玩」(不跟你玩),索性完全離題,無視這場樂隊遊戲,跳出了歷史脈絡。
杜琪峯在關於《七人樂隊》的訪問中提到,徐克是因為不滿意自己抽籤的那個年代,於是不跟大隊,改為交出《深度對話》這部玩味小品,電影用一座更大的瘋人院/佈景板代替整個香港,借兩名「院友」裝傻扮懵的幾段對話,假作真時真亦假,誰是醫人誰是瘋子?面對歷史,誰是敘事者,誰擁有真正的話語權?《深度對話》不只戲謔了同場幾名導演以及《七人樂隊》這個企劃,甚至嘲笑這部電影看似充滿時代抱負,實則只是瘋人院裡的痴人說夢。
無論是《深度對話》跳出遊戲框架的後設自嘲,《遍地黃金》的欲言又止、點到即止,以及《別夜》那股過時迂腐的「舊青春」氛圍,正好回到一個更關鍵的問題:上一代的導演們為何要拍《七人樂隊》?若然要用電影見證歷史,懷愐那個美好的菲林時代,何不乾脆重看七名導演過去數十年的代表作?
在《七人樂隊》的荒腔走板背後,其實還有一些今日已經無法公映,只能無聲無息以不同渠道「存在」的地下電影,在它們身上,我們仍然找到屬於這座城市的憂鬱和躁動,屬於青春少年的真正激情。
把香港歷史濃縮起來,再說一遍的《七人樂隊》最終只是一場無異於唱舊歌、跳老舞的演奏會,固步自封圍爐自娛,空洞、離地或抓不著癢處的社會關懷,實在很難想像到是七名香港導演巨頭的集大成之作,尤其是《七人樂隊》追憶的那些舊年代裡,他們正是以電影鏡頭影射社會,最反叛、最自由激情的代表人物。
他們曾經都是香港最出色的導演,然而,電影本身是誠實的,併湊在《七人樂隊》裡的各種老調、假唱,甚至是飆不出聲的失語感,都顯露了巨匠已老,昔日激情不再的殘酷現實。它最終只能被視為一部過於粗糙、中氣不足的純懷舊之作,卻沒有反映今日香港的社會價值。
但我們必須記得,電影沒有離開過它跟政治現實的光影關係,在《七人樂隊》的荒腔走板背後,在難以言說、跨越的歷史高牆之下,其實還有一些今日已經無法公映,只能無聲無息以不同渠道「存在」的地下電影,在它們身上,我們仍然找到屬於這座城市的憂鬱和躁動,屬於青春少年的真正激情。
很好奇樓下認為「各大師級導演連題目也掌握不好」,到底你以為《七人樂隊》這電影主題是什麼?口吻竟與作者如出一轍,乍看下我還以後這電影是杜SIR以網上眾籌方式,從港人身上拿了兩千萬,承諾大家要拍一套屬於香港人的電影而拍出來的,保險起見我還特意google了一下,確實是沒找到相關信息。
慶幸香港從來沒有文化政策可言,若主事者每每都認為藝術作品要按既定框架創作,緬懷一下昨日都要照主旋律演繹,那可真是皆大歡喜……事實上七位導演都年近七旬,人生到此階段,唱首舊歌、跳支老舞到底有何不可?實際上作為一名普通觀眾,個別故事本人看著也挺喜歡,覺得頗具情懷,如︰《練功》、《校長》和《迷路》。我是真的不明白何以有人會認為此電影需要背負那麼多對香港歷史及社會共情進行詮釋的責任,整篇文章對電影的批評跟共黨終日堅決打倒歷史虛無主義可謂異曲同工。
題外話,整篇文章唯一有一點我是非常認同的,那就是譚家明的《別夜》,真的不對胃口,看到我想吐……
没啥意思,因为他们不投入,太装逼。
香港就没有伟大的导演,都是一些没有家国情怀,只知道苟且的二流货色
第一次見到對《七人樂隊》的真實影評,各傳媒好像為”大師級導演”幾個字留手,完全沒有誠實寫下真實的影評,不是略略提及,就是簡單介紹故事內容罷了
各導演均為大師級,卻拍出這樣劣質作品(杜SIR已是貼題),連題目也掌握不好,有些連學生作品也不如,有些導演近年還被影壇繼續加冠冕,若這是SO CALL代表香港,代表香港電影的代表作,更令香港人感到羞愧
不用對一些所謂大導/人物有期望,反正在香港還能看到的電影都不會說出這些年的感受與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