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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里蘭卡藝術家:普通人意識到了政治家的謊言,他們不是「暴徒」

「我們的議會和政客真的一無是處,我不相信他們中的任何人。」

2022年4月30日,上千名斯里蘭卡藝術家發起「人民運動中的藝術家」抗議,對政權的腐敗和統治方式表達不滿。

2022年4月30日,上千名斯里蘭卡藝術家發起「人民運動中的藝術家」抗議,對政權的腐敗和統治方式表達不滿。攝影:「人民運動中的藝術家」

特約撰稿人高杉 發自科倫坡

刊登於 2022-07-19

#斯里蘭卡

我叫Nadie Kammallaweera,46歲。我是一個戲劇藝術家,目前因爲工作原因生活在澳洲悉尼。斯里蘭卡的危機爆發後,我兩次回到斯里蘭卡參加抗議。7月9日大規模遊行後,我才連夜飛回了澳洲。

從去年年底開始,斯里蘭卡的危機就在不斷加速惡化。

12月份,我從澳洲回斯里蘭卡時,我母親讓我帶一些大米、綠豆和奶粉。這太奇怪了,當時食物的短缺已經開始了,價格飆升。回家時,我的行李裏裝了十公斤的大米和六七公斤的綠豆,而不是通常我會帶回家的巧克力之類的。當我回到家,去超市和麵包店時,就可以非常明顯地感覺到食品價格的差異(增長)。

綠豆是斯里蘭卡人最基礎的食材之一,它不是什麼奢侈品,窮人也都會吃,但它現在價格漲到了讓人難以置信的程度。

當時燃氣短缺也已經出現,我回去時還帶了兩個電磁爐,因爲在斯里蘭卡它的價格非常昂貴。但在一月之後,情況開始迅速升級,每天停電十幾個小時,電磁爐完全用不上了。我父母開始用木頭、乾椰子殼做燃料來做飯,幸運的是他們有一個後花園,可以自己生火。但我有些朋友住在科倫坡的公寓裏,他們真的很絕望,因爲沒有辦法在家裏做飯。另外,父母也告訴我藥品價格飛漲,大部分常見藥品甚至已經買不到了。 目前,我的孩子和我一起生活在悉尼,但其餘的家人都在斯里蘭卡。三月份民衆開始抗議時,我通過新聞、社交媒體和我的朋友們密切關注着事態的進展,我非常關心我的國家正在發生什麼。

我發現,這次的抗議運動與過去完全不同,沒有政黨和特定的人群在組織呼籲,而是人們自發地通過社交媒體來傳遞信息、呼籲去上街遊行,表達自己的不滿。我覺得我不能遠觀,我想見證和參與其中。早在這次經濟危機之前,我就一直在反對拉賈帕克薩政權,反對他們逮捕和謀殺記者、活動家等對人權的侵犯,但在過去的幾十年裏,斯里蘭卡的普通民衆對此沉默不語。當他們醒過來的時候,我感覺,「天吶,這就是我一直在等待的時刻。」我必須要見證。

作爲一名藝術家,我開始思考並和其他藝術家朋友通過網絡會議討論,我們能如何介入?我們能做的最有效的事情是什麼?最終,我們決定組織一次藝術家抗議,來聲援正在進行的公衆抗議,於是我在4月21日回到了科倫坡。

4月30日的「人民運動中的藝術家」抗議最終非常成功,有上千名藝術家參與其中,是近年來最大規模的藝術家抗議。我們從獨立廣場遊行到了「抗議村」,不只是喊口號,我們用藝術家的方式生動地呈現了出來,比如畫家用他們的畫,木偶藝術家帶着他們的木偶,戲劇家們使用裝置藝術和小型的戲劇。我想,藝術家們也對政權的腐敗、人民被統治者對待的方式感到非常沮喪,他們在等待有人組織他們一起來抗議。

2022年4月30日,上千名斯里蘭卡藝術家發起「人民運動中的藝術家」抗議,對政權的腐敗和統治方式表達不滿。
2022年4月30日,上千名斯里蘭卡藝術家發起「人民運動中的藝術家」抗議,對政權的腐敗和統治方式表達不滿。

當時,人民抗議的勢頭正在上升,我能覺得整個國家正在慢慢凝聚在一起。但是,在5月9日政府支持者對抗議者的襲擊,以及馬欣達·拉賈帕克薩辭職,拉尼爾·維克勒馬辛哈被任命爲新總理之後,事情發生了變化。 情況變得非常複雜,因爲有些人希望拉尼爾·維克勒馬辛哈能解決這個問題。但他本人也有自己的利益,他知道如何操縱各方。他上任後,政府實際上煽動了很多暴力行爲,有一些人被逮捕。這恐嚇到了人們,讓人民運動出現了挫折。

但是從5月9日到7月9日,我認爲國家的情況、人們所遭受的痛苦,一切都在繼續升級,人們也對拉尼爾·維克勒馬辛哈失去了耐心。人們的沮喪和不滿就像火山一樣,沸騰和爆發,雖然政府在用逮捕阻止人們上街,但人們終於意識到了,如果我們不上街,沒有人會來救我們。爲了參與7月9日的大規模遊行,我在6月19日再一次回到了科倫坡。

當時,隨處可見人們在抗議示威,甚至是在我去買菜的路上也會遇到。我母親也會去參加我們街區的抗議。

7月8日,我和其他六七個藝術家朋友,在街上排隊加油的隊伍中散發傳單,呼籲人們來參加第二天的抗議。我們和成百上千的人交談,感受到了人們的不滿,他們都說,自己會來參加抗議。當時我就感覺到,第二天會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時刻。

本來我飛悉尼的票是7月6日,爲了參加抗議,我把機票改到了9日,我想參與其中,成爲上街遊行的數百萬斯里蘭卡人中的一員。我非常高興我做出了這個決定。

當天下午,總統戈塔巴雅·拉賈帕克薩逃離了他的住所,傍晚時總理和總統都同意辭職。真的難以置信,我不知道那麼多人是怎麼去科倫坡的,有些人真的走了好幾十公里到了科倫坡。這就顯示出了人們的力量和人們的決心。

我的飛機時凌晨12點,六點半左右我不得不從抗議村出發,往家裏趕。當時有消息說,去往機場的路可能會被封。我費了很大的力氣從擁擠的人群中擠出來,又走了不知道幾公里,終於找到了一輛突突車載我回了家。

那真的像是一場冒險,但我真的非常開心,帶着勝利的喜悅。

雖然去機場花費了我1.5萬盧比(約1472港幣。以前只要4500盧比左,右),但我在十點半左右很順利地到達了機場。在機場,我也能感覺到人們氣氛很歡欣鼓舞,甚至連工作人員也是。在過海關時,我問工作人員,有沒有拉賈帕克薩家族的人逃離了斯里蘭卡,他們說目前沒有,但如果他們乘坐私人飛機,我們也無從得知。

總統戈塔巴雅·拉賈帕克薩的辭職,真的是人民運動的巨大勝利。儘管局勢仍然不穩定,但這是人們的主要要求之一,人民通過自己的力量將他趕下了台。他之前堅持不辭職,反對黨、法律界都沒有辦法,但7月9日的抗議,讓他意識到整個國家都在直接反對他。雖然現在我們還有很多問題,比如拉尼爾·維克勒馬辛哈仍然是代理總統。但我們已經顯示出,人民的聲音是多麼強大。

有一些媒體將抗議者成爲「暴徒」,這完全對人民的侮辱。這些抗議者,他們並不屬於一個特定的群體,他們只是普通人,大多數都是年輕人。他們意識到了政治家的謊言,他們想要改變。

我們已經被這些政治家欺騙了幾十年,自獨立以來,斯里蘭卡由兩個主要政黨輪流把持,拉賈帕克薩和維克勒馬辛哈都已經做過五六次總理或總統。我們內閣中的大多數部長,很多人已經在內閣中幾十年了。他們一直在利用宗教和種族來欺騙人們,拉賈帕克薩家族就是在內戰中獲取了政權。 在斯里蘭卡,大多數人是佛教徒,他們落入了政客的圈套。但現在,即使是斯里蘭卡南部的人,也就是佔大多數的僧伽羅人,他們也沒有汽油和燃氣,學校已經關閉了兩年多,這是針對兒童的犯罪。而這些痛苦,生活在北部的泰米爾人,已經承受了十多年了。並且即使在戰爭結束後,仍然有軍隊部署,人們受到攻擊。

2022年4月30日,上千名斯里蘭卡藝術家發起「人民運動中的藝術家」抗議,對政權的腐敗和統治方式表達不滿。
2022年4月30日,上千名斯里蘭卡藝術家發起「人民運動中的藝術家」抗議,對政權的腐敗和統治方式表達不滿。

此前,絕大多數的僧伽羅人對泰米爾人的痛苦都沒有感知。但是現在,讓泰米爾人在內戰中遭受痛苦的拉賈帕克薩家族,也以同樣的方式對待了所有人。南部的僧伽羅人開始意識到,統治者欺騙了我們,但是,當我們的同胞經歷類似情況時,我們卻保持沉默。

我認爲,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讓我們作爲一個國家意識到,這些政治家不會在乎人民的死活。它將被載入史冊,我們必須團結一心,一起對抗這些殘酷的、腐敗的政客。當我們的其他同胞被攻擊時,我們不能保持沉默。當他們被謀殺時,我們必須大聲疾呼,否則,同樣的苦難會降臨到我們身上。

我看到新聞,說反對派無法就總統候選人達成共識。這是非常可悲的,人們拼盡了全力,但現在反對黨領導人還在爭權奪利,甚至還可能讓拉賈帕克薩黨派的人最終獲選。

我們的議會和政客真的一無是處,我不相信他們中的任何人。我認爲,目前而言,唯一的救贖仍然是人民的鬥爭。人們還沒有停止戰鬥,人們必須再次站出來,發出聲音。我們應該成立一個臨時政府,但我們不需要任何腐敗的政治家,我們需要一個我們可以信任的人。我希望我們會繼續戰鬥,我也隨時準備再回到斯里蘭卡參加抗議。

7月13日的抗議發生時,我內心真的很痛苦,因爲我不在那裏。那些年輕的抗議者們,他們已經在「抗議村」住了三個多月,他們風餐露宿,經常開會到凌晨,還要遭受催淚彈的攻擊。他們顯示出了自己的激情和毅力。我迫不及待想回到斯里蘭卡,和人民站在一起,做出自己的貢獻。

目前,我們在製作的戲劇是關於內戰後逃離斯里蘭卡的泰米爾家庭,它是一個非常政治性的作品。8月3日,我們將在愛丁堡國際藝術節和伯明翰的英聯邦運動會上表演它。我們將利用這個機會,向觀衆傳達我們的想法,告訴他們一場偉大的人民運動正在斯里蘭卡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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