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前,我開始在生活中攜帶刀具來保護自己。」一位22歲的受訪者在談及唐山事件及自身經歷時,這樣說道。
6月10日,一段唐山某燒烤店中醉酒男性騷擾、群毆女性的監控視頻,點燃了輿論怒火,「嚴懲」、「黑幫」、「女性」等成為圍繞事件的關鍵詞。12日,唐山警方通報,共計9名疑犯被捕。然而與此同時,《央視》、《光明日報》等官媒評論的重心,已悄然落在「掃黑除惡」上。
唐山事件後,我們採訪了16位女性,年齡從20歲到49歲不等,有高校學生,有體制內的教師,有互聯網從業者,有公益人,有銀行職員,她們無一例外都經歷或目睹過性騷擾、性別暴力事件,在唐山事件中,共享同樣的恐懼和憤怒。限於篇幅,我們選取了其中5位跨年齡層的聲音,希望這些穿越年代的故事可以部分還原不同年齡女性面對著、或曾面對的困境。
在篇幅之外,還有很多沒有呈現的故事和聲音。她們說,「好像在那條白色裙子被陌生男性扯的那一刻,就髒了」;她們說,「晚上出去吃夜宵,能明顯感覺到來自男性『狩獵』的眼神」;她們說,「即使是平日不關心時事的表妹,都寫了長長的話去表述為什麼女性在這個社會裏感到恐懼」;她們說,「這些事是每時每刻都在發生的」。
Nana 21歲 學生
遇到這些事情時我穿的都是校服,也沒有化妝,只是一個樸素的學生,媽媽沒辦法解釋這些事情為什麼會發生在我身上,只讓我感覺這個世界上好像總會有人來傷害我。
不知出於什麼心理,一開始我很抗拒看唐山的視頻,只點開看了文字新聞梗概,腦子裏就瞬間閃過了所有類似事件。
一次是在我的家鄉,湘西的一個三線城市。那晚十一點半唱完歌一個人回家,外面行人很少。我在路口等出租車並把行程分享給了男朋友,跟他說上車後打電話,我把聽筒音量調高,向司機表明有一個男性在等我回家。這時,後面走來一個大肚子、戴金項鍊的寸頭男人,他摟着女朋友等車,但喝多了。聽他們的對話女生勸了他(少喝)酒,讓他感覺很沒面子,就推搡拍打那個女生,扯她的頭髮,辱罵她。
當時的感受是,在我仰仗男性的力量保護自己的同時,有一些女生被男性的力量威懾,有點恐怖。
不止是在家鄉,即使是在北京這樣的城市,我也會下意識提防男性出租車司機,會給我媽、男朋友、室友分享行程。上車也一定會跟男性打電話,總擔心萬一發生什麼事,有這些措施總比沒有好。
從小到大我經歷過很多次性騷擾,嚴重程度從輕到重都有。
最小的一次是大概三到五年級的時候,去一個叔叔的店裏玩。店鋪是上下兩層,下層是店面,上層是毛坯房,裏面擺了幾張床,供店裏打工的人住。我很喜歡在上層玩,有一次不知不覺就在床上睡着了,醒來時有一個哥哥趴在我身上,我不知道他在做什麼,只覺得他可能要傷害我。他趴在我身上大喘氣,但不知道為什麼沒有對我實施進一步的傷害,之後就走了。
事後想起來覺得很奇怪,就把這件事告訴了媽媽。她很生氣,要求店主辭退男生。但後來我還是經常在店裏看見他,再看到時會很害怕,甚至有點羞恥,那時我覺得是我的問題。甚至在發生這事之後,有一次我媽還讓他騎摩托車接我放學。
初中時一個人放學回家,曾被同一名男子尾隨過兩次,他一邊尾隨一邊說「小姑娘你過來啊,你過來我陪你玩」。我覺得很恐怖,就加速跑回家和媽媽說有人跟着我。但當保安、警察等出去查看時,人已經走了,也只能不了了之。
初中時還遇到過兩次露陰癖,兩次都報警了,我覺得很恐怖。接電話的都是女警察。我當時不好意思直接說「露陰癖」這個詞,只是說「姐姐,有一個男的不穿褲子,而且手還一直在動」。我說了很多遍那個警察都沒有聽懂,她要我描述得「清楚一點」,並且很不耐煩,說我是在妨礙公務。後來她可能聽懂了,但也沒有出警,只是要我下次注意一點,還說會加強巡邏。
從小到大遇到的這些騷擾事件中,大人給我的反饋都不太積極,來自成年女性的教導只是強調讓我繞開或者保護好自己。所以現在天黑時,我總會回頭看有沒有人跟着我。現在看來,這些教導一直告訴我要自己注意、自己防範,並沒有安撫我的情緒,也沒有對這些事情做出合理解釋。遇到這些事情時我穿的都是校服,也沒有化妝,只是一個樸素的學生,媽媽沒辦法解釋這些事情為什麼會發生在我身上,只讓我感覺這個世界上好像總會有人來傷害我。
雖然成長過程中遇到多次性騷擾,但當時年紀小,也沒有遭受實質傷害,直到上了大學,才發現這些危險就在身邊。
大一時疫情還沒開始,有傳聞說我們宿舍樓下有男生站在暗處打飛機,把精液射在剛洗完澡的女生身體上,或貼着女生後背,或偷拍。我在學校旁邊的麥當勞,也曾遇到一個男性惡狠狠地瞪着我,要求我給他買薯條。
比起看新聞,這些發生在身邊的事給我更多自危的恐懼,讓我覺得如果我再不關心這些議題,同樣的危險就會發生在我身上。這些年看到過不少類似事件的新聞,給我最大震撼的是南昌紅谷灘無差別砍人事件,從那件事情開始我有一種想法:如果女的不搞女權,下一個死的可能就是你。
Maku 23歲 中國大陸某遊戲公司員工
之前同事聊到一個社會議題,她說「再講下去,我要變成極端女權了」。這個領導就說,「不會吧,極端女權應該都被我開除了」。
去年夏天,晚上七八點左右,我在回家路上一家商場門口被一個中年男性問路。
他以為我是學生,問我華師大怎麼走,給他指完方向後,他卻一直跟着我繼續走。他說他是南京某大學英語老師,有多厲害,以後可以去找他。路上他不停講話,我沒理他,他突然拉了一下我的手臂,被我甩開後又抓了好幾次,從我的肘關節處往下摸。我跟他說不要這樣做了,但他仍然自顧自地講話。當時路上人比較多,所以沒覺得特別恐怖,只是有點害怕。那種情況下,我也不太知道怎樣去找別人幫忙,因為他沒有做出什麼過激行為。
回家只有十幾分鐘的路程,但我路過小區門口時沒敢進去,一直往前走到超出小區很遠,也不敢回頭。他看我一直沒理他,就離開了。當時沒想到這是性騷擾,只覺得他很噁心,回到家意識到這是性騷擾後,洗了兩個小時的澡。
我媽對「避免被騷擾」這件事情非常在意。比如,她說穿裙子不能蹲下來,晚上不要太晚出門,不要一個人坐出租車。唐山事件後,我媽說這件事發生在一個小城鎮,又發生在凌晨兩點半,只要那時不出門,就可以避免。而我爸在群裏一句話也沒說,從小他對我也沒有什麼性教育。
我覺得唐山事情和在馬路上被偷拍的本質是一樣的,都是針對女性的性騷擾和性別暴力。那個男的去摸女性的背,跟她們說那些話,這就是一個性騷擾的案件。因為那幾個女生被打得很慘,大家才覺得這件事情很恐怖。「偷拍」沒有到毆打這一步,就沒有引起大家一些實在的反應。
唐山事件發生後,我只和比較要好的同事在小群裏講了下。沒有看到有男同事出來說什麼,群裏沒有人公開討論,我覺得大家不是特別在意。
我們公司整體的性別意識很差的。之前一個部門的實習生發帖曝光她領導講黃色笑話等性騷擾行為。我和一個比較熟的女同事聊起,她就覺得「沒什麼啊」「他就是這樣的人」,說實習生小題大做。
我們公司的管理層,除了人力和財務,其他部門的主管都是男的。公司有二十多個部門,我是用戶研究,這裏基本都是女生,因為招聘的是心理學、社會學這類專業的。其他部門基本上都是做遊戲策劃的男生。
他們設計的時候都是抱着一種媚男的心態,總會去討好某個地區的男性。在為亞洲玩家設計的時候,女性角色會有年紀很小的形象,然後一定要皮膚白、苗條、胸大,絕對不能胖。有一次他們做一個新的遊戲,說不會再存在這種審美,會增加肌肉比較明顯的、黑色皮膚的、體型比較胖的角色。但實際上他們還是在討好歐美玩家對性的想象。雖然歐美人會牴觸小孩子的角色,但他們也喜歡胸大腿長,即使角色穿很多衣服,還是會露出胸部。
很多男玩家也是抱着觀賞女性的態度在玩遊戲,會在遊戲裏調戲女玩家。有一次我打電話調研,對方說我們的遊戲缺少色情元素,他當時是開玩笑的態度,但我相信有些玩家是真的這樣想的。
我有一個領導是中國最頂尖高校之一畢業,社會學專業。你可能會假設一個社會學畢業的人至少有性別意識,但他不是。之前同事聊到一個社會議題,她說「再講下去,我要變成極端女權了」。這個領導就說,「不會吧,極端女權應該都被我開除了」。
我一直不理解他們說的「性別對立」到底指什麼。其實在沒有提女權的時候,性別就是對立的,大家會覺得男女不一樣——男性在外面上班、掙很多錢,女性要在家裏免費做一切勞動。他們覺得女性說「男的不行」就是搞性別對立,但我們已經被說得太久了,比如女孩子不聰明、蕩婦羞辱等。現在男的被罵了一下之後,他們就覺得很不爽。
Nie 24歲 英語老師
課上還講了女孩子從小到大會經歷哪些男孩子不知道的恐懼。講的時候,很多女生都哭了,我自己剛講沒幾句,也哭了。她們很乖,我很喜歡她們,我覺得自己沒保護好她們,因為是在學校裏發生的。
小學的一個冬天去外婆家玩,姨媽的兒子把我抱起來坐在他膝蓋上,他比我大10歲。我不確定他有沒有隔着褲子蹭我,但當時覺得很不舒服就逃開了。長大後跟姐姐講了這件事情,她也記得哥哥對她這樣做過。但我們只跟彼此講過,從來沒跟大人說。發生的時候太小了,等我反應過來,已經是一個初中生。
2021年夏天和姐姐去看演出、吃夜宵,她那天穿着背心和長褲,我是T恤和長褲。我們坐在比較偏僻的一桌,較遠處有一桌吵鬧的男性。其中兩人因為輸了真心話大冒險過來給我們敬酒。我們不認識他們,明確拒絕說不喝酒,也明確表示不想理他們,但他們持續央求,說不然會沒面子,甚至想坐在我們旁邊。我當時態度比較強硬,他們只好走掉了。我跟我姐其實心裏是沒底的,吃完東西就打車走了,害怕他們會跟着。
我現在教兩個初一班級。其中一個班有兩個男生摸了女生的屁股和大腿,不止一次,不止一個女生。有女孩在發生很久之後才告訴我,我非常震驚。因為我不是她們的班主任,就讓兩個女孩把事情寫下來:誰在什麼課上怎麼碰她們,拍照備份後把原件給了他們班主任。後來有一次晚自習,我做了PPT告訴學生怎麼保護自己,列舉了小女孩小男孩被性侵的新聞,告訴學生要保護好哪些部位,如果有讓你覺得不舒服的行為,不管是誰都應該制止,也要告訴身邊信任的大人、朋友,尤其是爸爸媽媽。
課上還講了女孩子從小到大會經歷哪些男孩子不知道的恐懼。講的時候,很多女生都哭了,我自己剛講沒幾句,也哭了。她們很乖,我很喜歡她們,我覺得自己沒保護好她們,因為是在學校裏發生的。在學校這樣的環境中,大家對這種事情很漠然,他們的班主任過了兩個星期才處理,男生的家長也不認為小孩做錯了,沒有人覺得這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
最近我自己班有一個男生偷拍女生。現在用平板上課,他會拍女生的腿、屁股和背。他的平板裏很多其他照片都是從網上保存的穿短裙的女生。喜歡看這種圖片沒有關係,你自己的個人癖好,但如果拍同學,就是傷害別人,就不對了。我覺得這件事情很嚴重,但我處理得非常不好。
同學告訴我時是禮拜五晚自習之前,我還有課要上。當時因為太忙,可能我自己也有點懶怠,就想着第二天白天來處理,就先把男生的平板沒收了。裏面有3000多張照片,我看不出來是誰。男生說他只拍了4個女生。
事實證明這個決定太錯誤了。第二天班裏有同學知道後,就在朋友圈罵男生說「怎麼會有這種變態」。男生的媽媽當時騙我說,她給所有女生家長都通過電話了,讓兒子在電話裏道了歉。我後來問過才知道,其實她只跟一個女生聊過,也沒有跟女生媽媽說實話,只說用平板拍了小孩上課的照片,女生家長根本不知道拍的是屁股和腿。她還說她找過律師,照片都藏在相冊裏,沒有分享,也沒有商用,並不違法。
後來我跟年級組長說,能不能讓男生停課。男生家長不同意,認為停課就證明孩子有錯。後來副年級組長跟我一起去談,他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本來想更嚴肅地處理這件事情,結果變成停了一天晚自習,我當時非常生氣。談話時,男生媽媽說,她兒子拍照片就跟你們老師(指着我)看帥哥,(又指着副年級組長)跟你們男老師看黃片沒什麼區別。她說,我作為一個老師偏心女生,情緒化處理問題,責備她兒子。
我們整個學校很缺失性教育,我非常希望受害者家長能去報警。但現實是,受害者家長也不想自己小孩留下被人猥褻過的標簽。這樣的性騷擾事件的懲罰力度遠不如一起打架事件來得嚴重。
那天(唐山事件曝光)我轉發了《男性可以為女權主義做到的幾件事「中特版」》。一個平時沒什麼交集的初中男同學評論說,「有一說一,無論是男女平等還是人人平等這個,根本做不到。」我特意再仔細看了一遍那篇文章,沒有任何一條是男性做不到的。我認識的男性裏,為唐山事件發聲的非常少。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在生活中討論,但朋友圈裏我只看到幾個男生在討論這件事情,其他基本上都是女孩子在轉發這件事情。
男性在社會中享受到更多特權,但他們並不知道自己在一個沉默的環境中,潛移默化獲取了很多特權。比如支教,學校文件會寫「男性優先」,我不明白為什麼要男性優先,女性到底怎麼了。
張小彤 36歲 美術館從業者
讀了一些女權主義的書之後,才漸漸走出這段陰影。終於可以將自己脫離出來,用一個學者的視角去旁觀,再去接受自己只是一個很常見事情裏的受害者,就容易得多。
我第一次遭遇性騷擾是初二的夏天,在公交車上,17路,我記得特別清楚。
那天公交車座滿了,稀稀拉拉站了幾個人。有一個1米7左右、有點邋遢的男性一直站在我後面,不斷往我身上蹭,我挪開他也跟着挪過來。這時他正面對着我,將我擠在售票台子邊,頂着我肚子和腰以下繼續蹭。我不知道他在做什麼,只覺得很緊張很丟人。售票台旁邊站了一位阿姨,我就看向她,希望她能幫幫我,但她把眼神移開了。直到公交到站,我才把那人推開跑了下去。
過了幾天,我把這件事情告訴了媽媽,她晚上給外婆講了,她們給這件事「定了個性」,說是「被人佔便宜了」。這種形容好像你有什麼東西被別人拿走了。我接受到的性教育也是這樣,比如「女生要保護好自己、要自重自愛」。
那個夏天之後一直到初中畢業,我再沒有坐過公交車。北方冬天天黑得早,後來放學,我爸都會來接我。他們是有保護意識的,但不太懂怎麼跟我說。
再次面對這種羞恥感是在大一。
當時我跟一個東北男生談戀愛,他有過性經驗,並說這在他的生活環境裏很常見。某天只有我們倆在他二人間的寢室看電影。看着看着,他就把手伸到我裙子下面。我不知道他在幹什麼,只覺得奇怪、羞恥和恐慌,就推開他騎車回了自己寢室。後來就像電影裏演的那樣,我開始洗澡,發現有血。我不知道那是所謂的「處女膜」破裂還是蹭破了什麼地方,不知道我是個例還是大家都這樣,我只覺得特別丟人。
那是一所還不錯的大學,但當時大學環境仍然很保守。學校論壇裏,常有如何通過汗味判斷女生是不是處女的帖子,還流傳着高校處女率排行榜,數據都很低。女生寢室裏,甚至會嘲笑傳出和男生睡過覺的女生。所以那時的我,很害怕被別人知道這件事。
編注:高校處女排行榜是2003年開始出現的高校貼文,幾乎每年都有媒體對此闢謠。2007年,該排行榜甚至冠以知名性學家李銀河的名義,以《中國高校大學生性行為抽樣調查》的形式流傳。
我也很怕被我媽知道。直到暑假某天,終於忍不住支支吾吾地說了。但從那天起,她卻要求我當作沒發生過,也表現出這事從沒發生的樣子。有人問她我大學有沒有談過戀愛,我媽都會說,沒有。
我一度覺得這件事是我的錯,畢竟他一開始就說過他有性經驗,畢竟他開始有動作到我離開之間有3至5分鐘的時間,為什麼我沒有提前走,或者如果我真的特別在乎,而且我也應該特別在乎,那我應該在知道他有性經驗後就分開。
事情發生後,那個男生不斷想挽回,甚至在上課路上堵我。因為這件事我無心學習,一整個學期就在寢室床上看電視劇度過。當時很喜歡《慾望都市》,尤其是劇中的薩曼莎(Samantha Jones)。現在回想起來,可能那時我沒有傾訴的出口,只能將自己投射到劇中那些不把發生性關係當回事的女性角色,希望自己也是這樣。
學期期末有一天,學生被要求都去操場跑步打卡。那是個落葉的季節,我看着一片葉子從我頭頂一下下慢慢落在地上,大概有三四秒,在它落地的瞬間,我忽然意識到,這是我那幾個月唯一醒着時沒有想這件事的幾秒鐘。
雖然也有和學校的心理諮詢師聊過,但大學裏剩下的三年,我再也沒有談過戀愛,覺得需要向別人解釋,好像我是個次品。再後來,我交往的男朋友沒有在中國長大的,我覺得西方背景的人讓我有信任感,他們不會在意這件事,你沒有解釋的必要。
直到我去香港讀性別研究,讀了一些女權主義的書之後,才漸漸走出這段陰影。終於可以將自己脫離出來,用一個學者的視角去旁觀,再去接受自己只是一個很常見事情裏的受害者,就容易得多。
唐山事件讓我覺得很絕望。一是看視頻時會有代入感,有4個女生他們都敢這樣;二是當我問男友如果他在現場會做什麼的時候,他也說什麼都不會做,他說「因為你們國家的法律不會保護我」;同時,朋友圈裏那些平日常用性別流量密碼寫文章的文化公眾號,幾乎都沒有提起這件事。
大多數時候女性面對的情況和傷害,不像唐山事件如此直白。可能是領導同事叫你出去喝酒應酬,可能是被男領導向外面目模糊地介紹說「這是我們公司的美女們」。我們的成長過程一直在被教育怎麼去遷就,怎麼照顧別人的情緒,主動權從來不在我們的手裏,而男性則被鼓勵去探索、去征服,直到有人叫他們停下來。
所以這些年,我一直在學習怎樣變成一個「不好惹」的人,一直在學習建立邊界,在遇到言語性騷擾、男性暴力威嚇的時候,學着讓對方知道,我不是一個可以被隨意侵犯的人。
這幾年我總覺得好像中國在往回走,往回七八年討論都不會是這樣。唐山事件已經是不能再完美的受害者了,但還是有人挑刺,比如不該掄酒瓶,比如性別對立,比如不是性別暴力,只是暴力。
事實上,唐山事件中所謂「去性別」的討論,並不是把兩個性別都去掉,是把女的去掉,或者把男的加上來。他們會認為,如果他是初始版本的話,我們就是一個變異,但他們是最普遍的,所以他們最重要,解決了他們的問題,所有問題都解決了。
黃女士 49歲 銀行職員
我讓女兒從小學習跆拳道,其中一個目的就是希望幫她防身。但有關性騷擾防範的知識,我們交流得很少,更多的是要求她晚上早回家。
像我們這個年齡的人,很少接觸到性騷擾或者性教育相關的內容。
我們小時候,七十年代,這是很敏感的話題,大家都閉口不談。上高中之前我完全沒聽說過「性」這個字眼,在媒體等各方面來源根本接觸不到相關概念。雖然初中有開設生理衛生課,但授課老師是生物老師兼任,課堂上只會講常識性的人體構造,也很少涉及性別相關知識,偶爾講到會要求男女生分開上課。
學校之外接收信息的主要來源就是電視和電影。一旦有接吻鏡頭,大人就會把我們的眼睛捂住。電視裏有男方追求女方被拒絕的情節,我爸會很隱晦地提到「你以後也要這樣」。但其實劇中的情節沒有嚴重到性騷擾的程度,只是男方追求女方。
上高中後,八十年代受改革開放影響,有更多國外電影流傳進來。當時正是青春期,女生之間會傳閱叫「少女的心」的小抄本。雖然我沒有看過,但從同學們的交談之間懵懵懂懂地能了解到一些關於性的東西。
八十年代初,時常會看到「公捕公判大會」,犯人站在一輛大卡車上,脖子上掛着寫有罪名的牌子游街,他們的罪名被寫在「大字報」貼在街頭。我看到「xxx強姦xxx」或者「xxx輪姦xxx」時會覺得很害怕。相比於其他罪犯,強姦犯數量多得多。從這些方面我得知男性可能會做出欺負女性的行為,但具體是如何「欺負」我並不知道。
高中下晚自習後如果碰見男性,我會加快速度騎車回家,僅僅因為對方是男性而覺得害怕。平時旅行坐火車,如果同一車廂乘客都是男性的話,我也會有點害怕,覺得男性有可能會欺負我。
我父親是老師,母親是公職人員,我接觸的人和朋友都生活在類似這種家庭,所以我好像沒聽說過有人受過性侵害,也就沒有學習這方面知識的意識。雖然記憶裏中學時曾在街上遇到過露陰癖,但也沒有太在意,一般會直接走開。
第一次開始意識到性教育的必要性是在我的女兒四五歲的時候。有一個同事跟我說,她女兒十二歲以後去別人家超過半小時她就會有點緊張。之後看到的相關報導也多了,就覺得要保護我的孩子。我讓女兒從小學習跆拳道,其中一個目的就是希望幫她防身。但有關性騷擾防範的知識,我們交流得很少,更多的是要求她晚上早回家。
看到唐山這件事後我第一反應是震驚,心情很複雜。
2008年左右的時候,我生活的三線城市治安比較差,拆遷行動會有黑道參與。後來「掃黑除惡」行動開展以後,我覺得社會治安好了很多,我以為國家的法治建設已經很完善,所以看到這件事情之後特別震驚,也覺得很無能為力。
當時我就想得跟女兒說晚上早點回去,遇見這種人能躲就躲或者提前離開。在我心裏,這種事情最好的應對方法就是不要在外面停留太晚,只能這樣保護自己,因為我們實在無法抗爭。我和女兒還沒有深入地討論這件事情,只是共同表達了憤怒,我想在一個更合適的機會面對面地叮囑她。
唐山事件,男同事們的討論焦點都在黑惡勢力,包括這夥人的背景、政府掃黑除惡的行動,但對於打的是女孩或者其他情況沒有什麼議論,只強調要打擊這種黑勢力。
網上關於「性別對立」的說法,我還沒想這麼多,也沒怎麼聽過。但我身邊有女同事說為什麼這個女孩凌晨兩點多還不回家,我想也許她是剛下夜班或者有其他原因。我覺得不能把問題推到女孩身上,但我當時沒有反駁,在單位不太想提起這件事,更不想和他們爭論。這兩天他們在討論或者看視頻的時候我都會迴避,因為這件事讓我覺得心裏很難受。
我一想到當時這個女孩有多無助、多痛苦就會很難受,畢竟我的孩子也是女孩,而且跟這個女孩年齡相仿。
觸摸世界的政經脈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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