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封城廣場

讀者來函:我在上海浦東T2航站樓,看到終點前過不去的那條線

「老外都當天來當天走,還能牽狗上飛機。有一次我看到一個中國小姑娘牽着兩隻狗,我很激動啊去問人家,結果奶奶的,加拿大籍。」

滯留者在A區洗曬的衣服。

滯留者在A區洗曬的衣服。圖:作者提供

木城

刊登於 2022-05-15

#上海封城#上海疫情#清零#讀者來函

  • 滯留旅客大多數是國內航班的乘客
  • 滯留旅客出行最常見的原因是去找目的地的家人
  • 滯留旅客截止5月8號最長在浦東機場住了46天
  • 滯留旅客的主要食物是香辣牛肉麪,第二食物是紅燒牛肉麪
  • 滯留旅客大多數是中老年人,有五零後
  • 滯留旅客中,曾有5個月大的嬰兒住了半個月

浦東機場T2航站樓唯一的入口在出發層中間的位置,安保人員拒絕了我的國務院小程序核酸顯示的結果,要求紙質蓋章核酸。通過後我進入了大廳,大廳兩側的地面幾乎沒有人,放肆地反射着所有的光線。但黑暗處,仍有光不那麼亮的地方。

一個身影從不遠處走過:他穿着防護服,但是袖子和褲管全部擼起到了關節以上,自然也沒有戴帽子,乍一看就是一個只有軀幹部分的大白。他拿着一盒泡麪,疾步走着。我想喝熱水,便跟着他走到了出發層最北端的M區,看到了彭叔。

我和彭叔認識於一條機場經驗貼的評論區。彭叔帶了兩個可愛的孩子從蘇州來到浦東,特別好認。彭叔的妻子和另一個孩子在加拿大,他們一家期盼着會合,然而彭叔的美籍小女兒在過海關時被攔下:浦東海關找不到小女兒的入境記錄——入境記錄在中國旅行證上,而彭叔完全沒有想着從中國出境回加拿大需要帶中國旅行證。小女兒飛不了,從上海再回蘇州拿證的話就會被7+7隔離,彭叔和兩孩子只好先滯留機場,再想辦法找人從已經沒人的家中拿證送證。

兩個孩子在玩拼圖,興致還不錯。彭叔說他們在最南端的A區呆了一晚上,但是A區第二天沒有床位了,便搬到了M區。我心中有很多問題,什麼是A區和M區,床位是什麼,以及這徹夜敞亮的燈光要怎麼說睡。

機場出發層的不同區域指示。
機場出發層的不同區域指示。

通過M區的滯留旅客們,我大致明白了滯留者們的分布。出發層進門最左側是M區,最右側是A區。有說法是,M區是短期滯留的區域,A區是長期滯留的區域(見到呆了最長的是46天)。如果就一晚,那兩張沙發拼一起就得了。M區有着出發層唯一有水的衛生間和熱水;A區則最安靜,有前人留下的裝備可以使用,是一個更加集體的環境。

「我們在A區住了一晚,現在自己有點吃的睡的了,也快可以飛了,就不住那邊了。那邊很多人什麼都沒有被滯留了。」

除此之外,出發層各個小建築體的背後、停止使用的扶梯底下、人跡罕至的其他角落,也零散地分布着一些被褥和帳篷。沒有人選擇回家因爲:非上海人一旦進了上海回家就會被集中隔離,而上海人出小區時都簽了承諾書:一旦出小區,絕對不回來。

「這周圍的酒店,起碼500一天。很多人都是先住酒店,住到沒錢了,和酒店買了床被子,搬到機場裏來算了。而且酒店到機場,要麼拉着行李走死,叫車的話分分鐘又是五百塊。」

彭叔和我點點那位穿着短款防護服的同志,彭叔說這哥們呆了很久了,所有衣服都用完了,好幾天了只能穿這個防護服,悶死。還有那邊穿着綠衣服的女士,她是持有旅遊簽去加拿大被這裏海關勸返了。

「就是被問到爲什麼要去加拿大的時候,一瞬間沒想出聰明點的理由吧。」

此時的我還沒有理解她在海關經歷了什麼,直到最終我自己過海關的時候。

滯留者們叫這整片區域「大堂」,作爲這裏最符合居民定義的人群,我想他們可以擁有這兒的命名權。我和彭叔說,想了解這兒現在總體物資情況。彭叔說:「你去找老洪吧。你看到衣服上寫着中國製造,中國加油,中國什麼什麼的就是他。」

我從M區走往A區,這是每個A區人上廁所和獲得熱水的必經之路。1.2km的單程距離,地面光潔如新,如果不轉頭,就不會看到滯留者的帳篷的和床鋪。


上海浦東T2航站樓。
上海浦東T2航站樓。

T2航站樓A區自治區

老洪穿着一件灰色短袖,上面紅字藝術字體寫着「中國」。「您是老洪嗎?」「我不是老洪,我是小洪。」老洪笑嘻嘻地和我說,給我搬了把椅子。他正在教一名不會說中文的非洲滯留者吃自熱鍋。

自熱鍋是一些社交媒體上看到情況的大學生捐助的。除了自熱鍋,看起來學生們還拿出了自己的零食,有的零食上面還貼了鼓勵的便簽條。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A區收到這樣形式的捐助。大部分時候,他們的主要食物來源還是成功離開的人留下來的食物。現在的存糧,大概還夠大家吃一天半。
 浦東機場工作人員有時候會搬一些泡麪到大廳賣。「六元一桶,價格還可以。雖然只有一個味兒。」

老洪說:「我每天最開心的事情就是醒來,看到這桌子上堆了吃的,說明又有人飛成了。」昨天有人給他留下了一隻真空包裝的烤鴨。「真的不錯。」老洪的朋友們開始笑他:「別人給你的東西麼,你每次收到就分分分,先放一放麼可以吃好幾天的,你分分分麼好了,這下還剩一天飯。」昨天那一整隻烤鴨,老洪吃到了半隻鴨腿。

老洪笑笑。這時有個年輕人過來,穿着類似沙灘裝的短褲短袖,他蹲在我們邊上:「洪哥我想找你打聽點事兒。」年輕人問了啥時候能有小賣部開,因爲機場工作人員之前告訴他「有可能這幾天」。

老洪也被告知了類似的消息,但他覺得很困難。小賣部的人住在機場外面,理論上沒法天天進來,除非他願意和小區簽協議,再也不回小區了。爲了開小賣部簽這種和家人長期分開的協議,老洪覺得不大可能。

我感嘆老洪的名聲已經傳遍整個大堂了,A區以外的人也會來找老洪打探消息。A區並不是刻意組織起來的,一開始有幾個人留下了一些床鋪,老洪就去問幾個沒床睡的人要不要過來。原本在大堂各處打地鋪的人也經常被要求換位置,於是一些人就都乾脆搬到了最人跡罕至的A區。這裏離廁所和水源最遠,但也最自由,管理人員來的最少。

滯留的人們會爲自己想各種辦法,搞被子搞食物,他們走的時候就會全部留給A區,供下一個手足無措的人使用。久而久之,越來越多的人就聽說A區可以免費過夜,那些毫無準備、被取消的航班或者海關的不放行打懵的人,就在口口相傳之下來到了A區。

A區的中心是老洪的行軍床,他和另一位呆了四十天以上的「元老」有簡陋版行軍床,離地30釐米可以帶來的幸福程度令人驚訝。他倆睡在物資附近,周圍還擺零散擺了一些椅子。二號元老一個月沒有剃鬍子了,「我以前可是個寸頭」。他的床下放着三盒紅燒牛肉麪——大堂裏的硬通貨,比機場出售的香辣牛肉麪還要更稀有一些。

離地30釐米的幸福。
離地30釐米的幸福。

機場滯留群建起來了之後,至今保持着信息群的功能。沒什麼人聊天,消息不外乎幾種:機場要求大家去做什麼,機場要求大家不能做什麼,有人飛成了,有人出機場後進不來了,有人生病了。前幾天有人急性闌尾炎,叫救命送醫院去了;有人扁桃體發炎得嚴重,在群裏求到了消炎藥。

一個阿姨告訴我:「藥缺的。以往大家出門是會帶點常用藥,但現在家裏還有人的就儘量不往外帶藥。之前有個小姑娘痛的要死要活的,說是所有止痛藥都留在上海家裏了,有個爸爸牙疼,想想自己飛出去了就不愁買藥,誰知道在這裏卡了五天。來例假睡瓷磚地,肯定肚子疼的呀。想喝熱水麼在另一頭,來回走走幾公里呢。」阿姨曾經建議姑娘住到M區附近離水和廁所近,但姑娘覺得在A區躺着更有安全感一點,沒過半天又回來了。

人稱B區區長的黑人大哥也呆了好幾周了,卻依舊穿着一條白淨平整的襯衫短袖,戴着一條紅色條紋領帶。他說他喜歡保持紳士風格,就算是在這兒。大哥去香港的機票取消了,但是他一直沒有收到退款,航空公司10號才肯退款,一萬九千多人民幣。他等航司打款,纔能有錢買下一張機票。

保持着時髦髮型的輝哥說我來得巧,他昨晚洗頭了。幾個老外走的時候給他們留下了幾瓶洗護用品。「沒地洗澡,能廁所洗個頭。」他在上海住了25天酒店後,從5月1號開始搬來了機場,航班又取消了。輝哥一開始躺在椅子上,晚上太冷了,也沒帶什麼衣服,老洪說他有床鋪可以住時,輝哥還以爲他是騙子。大家笑成一團。

老洪叫住一個走過的大姐,說不好意思今天得讓你換下位置,因爲多了很多男性滯留旅客,區域要調整一下。大姐謝過老洪,還讚歎昨天發的自熱飯真好吃。

有一個三四歲大的黑人小孩是A區的團寵,各種零食都能被分到一點。「這麼大的還可以了,我們能吃的他也能吃。」A區最小曾有過一個五個月大的嬰兒,嬰兒和來自非洲語言不通的母親一起在出發層滯留了三週。「只能吃奶粉。」母親帶的那罐奶粉很快就吃完了,奶粉只剩最後一頓的量時,大夥急得焦頭爛額,好在最後從外面找到了人送了過來。

「物資中心」,這個量大概能夠大家吃一天半。
「物資中心」,這個量大概能夠大家吃一天半。

要到不了這裏,做錯一件事就行了

滯留群最近的一個新功能是喊大家做核酸。

最開始的時候,浦東機場沒有核酸檢測,而大多數航空公司都要求起飛前48小時甚至24小時的核酸檢測報告,嚴格程度從手機報告到紙質蓋章報告不等。滯留在機場的人核酸過期如果找不到車帶他們去外面做核酸,就無法登機,也無法出機場再回來。車很難約,單次去最近醫院做核酸的來回車費大概在600-800元之間。「我那個司機帶我去了三回,第四回良心發現,說免費帶我去。」

滯留的人多了起來後,機場組織了兩天一次核酸。但是每次核酸通知上都會寫:此核酸是機場管理用途,不能作爲登機核酸要求的憑據。此核酸和彼核酸有什麼區別嗎,沒人知道。

在M區時我就感覺到,滯留的人以中年人爲主,不少老年人,不少帶着孩子,不少非大陸戶籍。出行的絕大多數原因是和家人團聚:去找妻子,去找孩子,去找父母。

帽叔是個五零後,他戴了一頂顯眼的紅色帽子,穿着灰粉色Polo衫和米咖色褲子,感覺隨時準備跨上球車打一場高爾夫。他從深圳來上海坐加拿大航空去多倫多。

加航的這趟航線我自己也坐過大概六回,延誤率高但因爲價格實惠年年成爲熱門選擇。帽叔深圳飛上海的航班取消了,他帶着臺胞證和深圳所有的物品,飛到杭州,從杭州坐高鐵來虹橋,最後輾轉到浦東。帽叔的臺灣證件出了些問題,等到解決了已經買不到新的機票了。

帽叔每兩天得去曙光醫院做一趟核酸,因爲他的臺胞證連不上健康雲,機場核酸顯示不出。至於怎麼去?叫車,600至800一趟的車。帽叔已經出去三趟了,其中有一次坐想公車,差點回不來。大家掐指一算,今天又該去了。

「我第一次出去的時候差點進不來。我不曉得啊,拉着行李就要走啦,也沒有人攔着我說你出去了就進不來了哦。」帽叔很無辜,「我太天真啦,還好碰到輝哥,才知道我那天屬於三無人員。過期的機票還沒買新的,核酸還快過期了,大陸身份證也沒有,還想再進機場?」

帽叔在深圳住了十四年,第一次如此困惑。

老年人容易滯留的原因有:他們容易錯過航司的消息提醒,更容易搞混複雜的證明文件。有錯過英文取消郵件的,有沒有看見半夜手機消息提醒的,有託第三人買票消息延遲了的。「能想辦法進機場的老年人已經是很厲害啦。」還有大批人卡在了路上。「要到這裏,需要每一步都做對。要到不了這裏,做錯一件事就行了。」

一名滯留旅客說:「你看看這裏都是些什麼人。打工的人、老人、帶孩子的人、黑人,偶爾有那麼幾個留學生一兩天也能走了。白人沒有過夜的我跟你講,他們都當天來當天走,還能牽着狗上飛機。有一次我看到一個中國小姑娘牽着兩隻狗,我很激動啊去問人家,結果奶奶的,加拿大籍。」

老洪一點多帶着大家一起去做機場組織的核酸時,有兩位阿姨沒有去,因爲阿姨們今晚就可以飛了,不需要繼續住了。阿姨們是去美國見孩子的。其中一位阿姨和我媽媽髮型和聲音都很像,估計平日也是意氣風發的人吧。她們睡在別人留下的睡袋裏,下午的瓷磚地隔着被墊依然透涼。阿姨們心情還不錯,因爲晚上就可以登機了。


截至5月8日,浦東機場的長期滯留者在60至70人左右,短期滯留者較難統計。其中的弱勢群體尚有地方過夜,分得到泡麪。有些人在浦東機場滯留前, 在別的站點也滯留過,還有些沒退的滯留群。他們說:「真正的人間慘境在虹橋,在火車站。」 


上海浦東T2航站樓。
上海浦東T2航站樓。

夜晚快開始了

五點多,我得去值機了,老洪也得去鋪床了。白天機場只允許滯留者把床鋪鋪到幾個廣告牌後面,這樣如果不走到A區裏面,就看不到那些床鋪。「爲了防止有人拍視頻傳YouTube什麼的,有損美麗上海形象。」五點後,A區纔開始慢慢展現它全部的面目,一張張薄薄的布墊鋪開,有些一層,有些兩層。

等滯留者們解決了機票和證件,出境旅客還將面臨海關。被勸返的旅客有部分留在了機場,打算改日再試,還有部分購買了其他城市的機票,打算去別的海關碰碰運氣。但無論去哪裏,從上海離開的人都將先經歷至少14天的集中隔離。

疫情前我對出中國海關這個步驟沒有任何記憶,似乎只是安檢前的一個章而已。這次,隊伍挪的緩慢。一個窗口的男子被問急了,音量響了些。「我去找我老婆還要爲什麼?」排在後面的幾個人漸漸都聽明白了,海關相信了老婆是真老婆後,問他爲什麼早不去晚不去選擇現在去。

排在我前面幾位的大爺向維持隊伍的工作人員感嘆:「出境現在那麼嚴了啊。」

工作人員說:「我們要對你們負責的嘛。」

大爺問:「我爲什麼不能對自己負責?」

輪到我了,海關問我:「除了你的學生簽證和I-20文件,還有什麼能證明你是個學生?」我愣了一下,「您還想要什麼?」他要學生卡,我說放在美國,照片行不行,不行,照片可以是假的。我想了想,我有課表,成績單,幾百封學校老師的郵件,圖書館熬夜的照片,可以不?展示了幾個來回後,我通過了、被指示離開,大爺還在窗口聊着。


位於機場中間區域的衛生間門被擋住了,但是裏面衛生間燈全亮着。
位於機場中間區域的衛生間門被擋住了,但是裏面衛生間燈全亮着。

最後幾句話

四十多天了,浦東機場從什麼都沒有,到現在兩天提供一次核酸,到拿出泡麪來賣。出發層的人們說謝謝,他們不敢要更多,所以接下來這些話是我說的,和他們無關:

懇請目前兩天一次的核酸提供出報告的選項,這樣可以用做登機證明;

懇請開放機場中部的衛生間(目前衛生間燈全亮,但是無水)和接水點;

懇請多訂一些機場工作人員的盒飯賣給滯留者們,會頓頓售罄的。

本文所有名字皆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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