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烏戰爭廣場

烏克蘭「醫院騎士」:志願者如何強化戰地急救

「醫院騎士」是一個由志願者組成的烏克蘭醫療營隊,俄羅斯入侵烏克蘭以來,「醫院騎士」的急救員們仍然活躍在戰鬥前線救死扶傷。

「醫院騎士」急救員(代號Vuzlyk) 在疏散演習中。

「醫院騎士」急救員(代號Vuzlyk) 在疏散演習中。圖:Donbas Frontliner

原文:Andriy Dubchak & Olena Maksymenko 英譯:George O'Hara 中譯:Damiel

刊登於 2022-03-04

#戰地醫療#醫院騎士#烏克蘭

【編譯按】本文譯自Donbas Frontliner,原題為“Accident Operations Forces” – How Ukrainian “Hospitallers” Are Hardening Military Paramedics,原文發表於2021年。端傳媒獲授權翻譯轉載。

「醫院騎士」原為中世紀時的三大騎士團之一,起始於十字軍戰士組成的軍事宗教團體,2014年,一個由志願者組成的烏克蘭醫療營隊以此為名。俄羅斯全面入侵烏克蘭以來,「醫院騎士」的急救員們仍然活躍在戰鬥前線救死扶傷。歡迎前往他們的Facebook頁面查看其近況。

「我們會盡一切努力讓你的日子不好過的!」

「考試期間會恐慌發作一兩次哦。」

「你真棒!恭喜你,第一次把傷員送進墳墓了!」

急救培訓營的頭幾堂課進行得很艱難,有情緒上的困難,也有體能上的。17位培訓生被分進三個小組,小組的代號比照美軍的慣例,分別叫Bravo、Alpha和Charlie。

他們穿上防彈衣、頭盔、防護鏡。有些人對這一套已經習以為常,有些還覺得很彆扭。有些人穿着迷彩服,有些穿着運動服就來了。每個人都收到了一枚袖章,上面繡着「醫院騎士培訓生」。

這些年齡、教育程度、體能、世界觀、以及個人經歷迥異的男男女女,都是為了學習如何從死亡邊緣救下人命,而來到Dnipropetrovsk地區這個名叫Dmytrivka的村莊。 「我們不治病,我們的任務是救命。」教員如此強調說。

幾棟矮小的樓房,以前用來舉辦兒童夏令營。鋪着彈簧床墊的床、蘇聯時期的榮譽證書等等物品提醒着一個逝去的時代。然而此刻這裏燃燒的不再是孩子們的篝火,而是手雷和雷管;從前的足球場上,現在挖起了戰壕。

現在這裏是「醫院騎士」的訓練基地。對新加入的培訓生而言,接下來的一週將充滿各種困難,也充滿難忘的記憶。

訓練第二天,有個培訓生恐慌發作。
訓練第二天,有個培訓生恐慌發作。

未來的騎士

「醫院騎士」,一個由志願者組成的醫療營隊,成立於2014年。它起初是「右區」(譯註:烏克蘭民族主義右翼政黨)的一部分,從2015年起,「右區」被併入烏克蘭志願軍(Ukrainska Dobrovolcha Armia)。志願者們後來又另外成立了一間社會企業「第聶伯羅醫院騎士(Dnipro Hospitallers)」。

戰爭開始打響時,「醫院騎士」的創始人兼領導者Yana Zinkevich才剛剛中學畢業。她原本計劃進入醫學院學習,卻轉而加入了烏克蘭志願軍(Ukrainska Dobrovolchy Korpus)。Yana在志願軍中擔負起了救助傷員的任務,從那裏開始,最終建立起了戰爭前線上最有效的醫療服務之一。

2015年,Yana極其幸運地從一場嚴重車禍中死裏逃生,現在仍然需要用輪椅。但傷情並沒有影響她的活動。她繼續領導「醫院騎士」,還是烏克蘭的議會成員,屬歐洲團結黨,並在議會中擔任健保委員會秘書。此外她還同時就讀於兩所大學。她在醫學院讀完了兩年,保留有學籍,但暫時休學;目前正在另一間大學讀政治科學。在志願軍中,她負責處理新成員的註冊信息。Yana還育有一個女兒,Bogdana。

我們與Yana在烏克蘭議會見了面。她的會議剛剛結束,而我們剛剛從「醫院騎士」的培訓基地回來,正準備下一趟去烏克蘭東部採訪的旅程。Yana向我們講起了這個醫療營名字的由來:

「我們靠猛攻收復了一個村莊,之後遭到了嚴重的炮擊,因此大家都躲在地下防空洞裏避難。我跟另外幾個人一起躲在一個很小的地下室裏。其中有一個人是神父,為了安撫地下室裏的大家,他給我們講了個關於聖殿騎士和醫院騎士的故事。實話說,那是我第一次聽說醫院騎士,但無論如何,當炮擊一輪接着一輪、像冰雹一樣打下來的時候,我開始對自己說:如果我們能活着看到明天早晨,我就要成立一支叫『醫院騎士』的醫療隊。」

當時只有寥寥幾個急救員在戰爭前線工作。Yana招到的第一批志願者中,除了一個牙醫之外,沒有一個人有醫學相關的經驗。後來有一個醫生加入了。自那時開始,「醫院騎士」已經訓練了好幾批急救人員,他們在這些年間救下了超過兩千人的性命。

Yana回憶說:「我還記得第300個(被救下的人)。哪怕沒有我們的援助他大概也能活下來的。我們當時正在解放卡爾利夫卡(Karlivka)。第一次進攻沒有成功,那時有個我們志願作戰部隊的人受了傷。他來自伊萬諾-弗蘭科夫斯克(Ivano-Frankivsk),現在在志願隊中擔任領導角色,代號是「Tichenky」(安靜的人)。他的膝蓋部位中了子彈。那個時候我們幾乎沒有任何醫療裝備,但盡了一切努力來幫他。在經歷這些事情的過程中,我下定了決心,將來當一名醫生。之後我們的指揮官Dmitro Yarosh叫我去見他,把他的格鬥刀送給了我,並對我說:『你一定能成功的。』」

Yana的醫療營隊在2014年7月6日成立了。

2021年6月,「醫院騎士」的創始人兼領導者 Yana Zinkevich。
2021年6月,「醫院騎士」的創始人兼領導者 Yana Zinkevich。

那時作戰人員和醫生既沒有裝備,也沒有統一的程序來施行急救。「醫院騎士」依靠其他國家的戰地醫療經驗,迅速擴展了最初的技能儲備。各種不同背景的人都曾經幫助過他們——從商人、政客,到烏克蘭東部的普通商店店主。看到熟悉的培訓生的紋章,店主從儲物間裏搬出成箱的水和零食說:「我們能幫到的地方都會盡力的。」旅居全球各地的烏克蘭人也有提供幫助,比如協助「醫院騎士」購買車輛。

Yana記得第一個培訓營於2015年3月啟動。「那是我們最先邁出的腳步、最早的試驗。我們見過包括「愛國防線」在內的其他組織的教員如何開展培訓,但我們都明白,訓練戰士固然有用,可我們的問題是缺少受過訓練的急救員。我們每個急救員遵循的工作系統都略有不同,之間完全無法協調。我清楚至少對我自己、我手下的培訓生、以及 「右區」下的其他分隊來講,我們需要一套統一的培訓標準。那個時候開始有志願者來加入我們。跟加入戰鬥營隊的志願者一樣,他們是從烏克蘭東部的反恐行動區來的。漸漸地,我們的培訓營變得越來越專業,質量越來越高。現在想去烏克蘭正規軍裏擔任急救員的人也經常來參加我們的培訓,我們給出的推薦有助於他們下一步的發展。

現在「醫院騎士」仍然堅守在前線。他們仍然沒有烏克蘭政府認可的正規軍地位。他們願意與志願軍合作,但不再獲准公開報導他們在戰區熱點的活動。這項信息政策限制了「醫院騎士」能取得的支持:畢竟,離開了社交媒體上的報導,全社會很難聽到他們在戰場救人的精彩故事。從培訓中獲得的收益只能勉強覆蓋培訓材料和培訓生的飲食。

急救的科學

培訓營全長一週,內容包括理論和實踐。實踐部分包括所謂的「情境演習」:在模擬的戰鬥場景中,培訓生必須在高壓環境下運用課上學到的知識。一週的培訓結束時,培訓生需要參加考試。考試合格的人會拿到證書。至今總共有近兩千人完成過這項一週長的培訓。

教員解釋說,這張證書並沒有法律效力,但很多組織都給予它很大信任。

有些培訓生是第二次參加培訓營,因為第一次沒能通過考試。也有現役軍人來參加培訓,對他們來說,這裏學到的知識至關重要。

培訓生第一次集中列隊的時候,每個人都需要為自己起一個代號。到培訓結束時,大家都只用代號稱呼彼此了。

Nastya (代號Krocha) 在練習固定重傷人員。
Nastya (代號Krocha) 在練習固定重傷人員。

「我既想在日常的平民生活中提供醫療,也希望能面對武裝戰鬥的環境,」Dmytro(代號Miller)說道。「我是個電氣工程師,沒有作戰經歷。我有點擔心。」

「我想學如何幫忙救回一個人的生命,」Nastya(代號Krocha)解釋說,「我打算之後簽工作合同,當急救員。」

一對朋友Tata和Valentina(代號June和Vuzlyk)已經熟悉醫療救援了。她們兩人都是紅十字會的志願者。Valentina正在讀醫學院,同時做護士;Tata在一個名叫「烏克蘭軍團(Ukrainsky Lehion)」的公民組織受過戰地醫療訓練。

「首先我想多了解點戰地醫療方面的知識。我來自東部,有很強的動力——我想上戰地前線去教作戰人員醫療知識,」Tata告訴我們,「我也想掌握實用的技能,希望教員們能推我挑戰自己的極限。我想體驗下身處壓力大的環境中是什麼感覺,將來再遇到這樣的情況就不新鮮了。」

這篇文章發稿時,Tata已經作為第一批輪班的「醫院騎士」去往前線了。

Oksana(代號Kalina)同樣熟悉醫學。雖然實話說,她承認道,自己是在很久之前的1997年完成醫學課程的。「我希望能更新一點自己的知識,跟上當今醫學的發展,另外我也對戰地醫療特別感興趣。我希望能在這裏找到志同道合的人。除此之外,我還想測試下自己的極限——到底我有多強的忍耐力,需要多少精力應對培訓中的學習和體力要求。我丈夫是作戰人員,是個軍官。我對戰爭中的女性角色很感興趣。我是扎波羅熱(Zaporozhie)的哥薩克人。我在研究戰鬥環境中的女性心理,還有哥薩克女性的歷史。」

Mykola(代號Pisnya,「歌曲」)住在馬里烏波爾(Mariupol)兩年了,由於這座城市離前線很近,他感到有必要學習如何在戰鬥環境下發揮作用:「如果開始打仗,我需要對社會有點用處。就眼下而言,參加類似這樣的課程,學習在戰場上提供急救,一定不會是多餘的。另外我工作中要跟青少年打交道,身邊幾乎總圍着40個學生,因此也需要會急救。我自己來自日托米爾(Zhytomyr),本職是歷史教師。現在我在非正式的教育機構做指導。我確定訓練營的日子一定會很難,但我寧願選擇困難甚至痛苦。因為有痛苦和艱難的地方也有發展和成長。」

June和Vuzlyk在熄燈之前。
June和Vuzlyk在熄燈之前。

「不合格!不合格!不合格!合格!」

凌晨一點,培訓營中開啟了獨特的「娛樂」項目:揚聲器中響起刺耳的信號(循環播放貝多芬的「致愛麗絲」)。培訓生們必須立刻起床,在規定的幾分鐘內穿戴全套「作戰裝備」列隊:穿上防護服,戴上頭盔、護目鏡。目標:完成綁止血帶的練習。限時:30秒。如果傷者在30秒內得不到止血帶處理,真正受傷時的嚴重出血可能危及生命。

現場除了音樂,還伴隨着驚叫聲、敲門聲——一切都是為了最大程度讓培訓生不舒服,儘可能重現實際作戰行動中的巨大壓力。

培訓生們在睡意和慌亂中急忙穿上衣物和裝備。之後集合列隊時,教員宣布:「你們花了9分鐘才準備好……太差了!慢到死!還沒有出發,光準備就花了9分鐘!哼,晚點再教訓你們。現在都把止血帶拿出來!」

夜間的高強度訓練開始了。

「數到一的時候坐下,數到二站起來!」

「數一,坐下;數二,起來!」

「一,坐下;二,起來!」

「右膝抬起來!」

之後教員檢查培訓生們捆綁的止血帶的質量:「不合格!不合格!不合格!合格!」

隨後又是一輪高強度體能訓練——戴着全副武裝跑步、做俯卧撐;之後培訓生再次卧倒,綁止血帶。在閃爍不定的燈光和揚聲器刺耳的音樂下,一輪練習接着一輪。

「你摔倒了!摔倒了!摔倒了!30秒鐘的救命機會過去了!」

今晚聽到「不合格」的次數要遠遠超過「合格」。

教員

教員們的背景也各不相同。除了在「醫院騎士」中的職務之外,他們的共同之處是豐富的戰地醫療經驗。Ivan(代號 Vano)是受過訓練的醫生,戰爭開始前他經營自己的一家企業。Volodya(代號 Yizhak,「刺蝟」)是生態學家,之前在自然博物館剝製動物標本。Kirilo(代號 Dobry,「好心人」)是受過訓練的心理學家。

Artem(代號Sobol)與Yana一樣,沒能完成醫學課程。戰爭一開始他就離開了醫學院,但他說自己「在現場」學到了不少技能。他已經擔任教員四年了。」

「完成培訓課程之後,人們變得更鎮定、紀律性更強。有些人說:『我之前從來沒有鍛鍊過身體,但現在我要去註冊健身房的會員啦!』有些人找到了自己的不足,然後填補了這些不足。比如有的人意識到自己不守時,或者意識到自己有無知的地方。人們會變得更好。培訓營總是在積極的氣氛中結束,就算是沒拿到證書的人也收穫了經歷。」

培訓生在做平板撐。
培訓生在做平板撐。

教員們關注着民用和軍用醫療規章的修訂,所有新的改變都會立即體現在培訓課程裏。

教員們最喜歡教戰地醫療,但在社會企業「第聶伯羅醫院騎士(Dnipro Hospitallers)」那裏,他們也教授民用醫療。

「這個項目發展得非常好,是烏克蘭境內唯一一家提供急救培訓的社會企業,」Sobol評論說。「我們遵從國際規章,每個教員都有證書,工作忙得不可開交!公務系統的政府組織跟我們有合作,教師、電車司機、第聶伯羅公園裏的工人、地鐵職員,還有南部建築局(KB Pivdenny)的職員——這可是個大企業,是烏克蘭企業界的支柱——等等等等,他們都想參加我們的培訓。」

當國家宣布進入戰爭狀態之後,「醫院騎士」回應了一項特別號召:訓練門診醫生參與急救。「他們都是特別厲害的專家,精通民用醫療,但還需要一點不一樣的訓練,」Sobol 回憶道。「當時國家面臨遭受入侵的威脅,直到現在也沒有解除。你來到課堂上,台下坐着一位有30年經驗的外科醫生……但課程結束之後他來找你握手,對你說:『謝謝!真的太有意思了,我之前完全不知道這些東西。』這樣的評價把我們的培訓提升到了新的高度!」

「起來走走!」

訓練營中的早晨從熱身和跑步開始。然後列隊集合,花一分鐘默哀,致敬在戰爭中逝去的兄弟姐妹們。

培訓生們要觀看一段關於「醫院騎士」的工作的視頻,還有可怕的傷口、燒傷和其他創傷的照片。急救人員必須能冷靜地處理這些問題。

在講座之間穿插着嚴苛的體能訓練。隨着培訓營的推進,每天要學習的技能越來越難——從綁止血帶到輸液,到滴定測量藥物(某些創傷治療中需要用到)。之後是注射藥品、插導尿管,還有從鼻腔插管以保持傷員的呼吸道暢通。

最複雜的操作之一是氣切,在喉部切口來打開傷員的呼吸道。培訓生們在豬氣管和豬皮上練習氣切的操作。

有一個特製的人體模型,用來練習插入骨內導尿管。另一個模型用來練習止血:如果人偶的「傷口」受到了不正確的按壓,會有「血液」噴湧而出。

培訓生們要學挖戰壕、學習如何用對講機、如何匍匐前進、如何從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帶傷員離開。

代號Bass的爆破技師負責安排安全、自然的煙雲或者煙幕。急救人員常靠這樣的煙霧掩護自己,免受狙擊手的攻擊。

最初的演習任務失敗了,300個可能被救活的傷員減少成了200個。教員講了些傷員的故事——全部來自戰場上的真實場景,每個故事背後都有被救的人的代號。這些故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培訓生們的表情顯得很震驚。

「對,我很容易處理,」一位代號叫Dream的急救員隨意地說。他在考試中扮演第300個被救的人。他給我們看了貼在膝蓋上和小拇指上的假傷口。布條偽裝的血液下面,可以看到Dream的手指確實少了一截。他在模擬演習中重現了自己真實的負傷場景,當時他在馬林卡市(Mariinka)附近。他靠在一棵樹上抽着煙,等候培訓生來提供「緊急」援助「救」他一命。

學員接受戰場夜間撤離訓練。
學員接受戰場夜間撤離訓練。

Yizhak解釋說,有些人在培訓中需要在心理上被擊潰:「他們戴的光環太重了。來到這裏受訓的人中,有些是其他組織的教員。他們身上唯一值得尊敬的地方,是同意成為培訓生。我的意思是,他們踏出了這一步,但沒有走下去。因為你看,頭幾天下來我可以憑教員的身份告訴你,他們綁止血帶的技能為零;團隊合作為零;知識掌握得不牢固;行動的效用為零。如果這樣一個培訓生身處領導地位,他的錯誤行動可能害死他的整個小組、害死小組援救的傷員,甚至可能阻礙附近其他急救組的工作!怎麼可能把證書頒給這樣的人呢?!」

訓練過程中也經常有人落淚。教員們記得,甚至有個來自烏克蘭特種行動戰隊的戰士也哭了。「他躺倒在瀝青上說:『我再也撐不下去了!』」Yizhak 回憶說。「那甚至不是體能上的撐不住,而是心理上的。他已經參加過戰鬥行動,見過戰爭是怎麼回事,他曾目睹他的朋友死去,也見過急救員如何工作,但當時他沒有把自己代入急救員的角色。在訓練中,他才開始明白急救員一個最微小的錯誤的代價能有多大。他陷入了歇斯底里,但剋制住了自己,走開了一小段時間。第二天來臨,他重新開始工作了。」

「醫療中的災難就是這樣——有些人有好幾年的經驗,緊急醫療中的工作經驗——表面看起來他們可能已經什麼都見過了……但突然來了一輛車,載着「第300個傷員」的「遺體」。麻木和咆哮開始了,他們要扶着牆才能撐住,有些人昏倒……這樣的人沒有辦法工作。『深呼氣!剋制住自己!我們要繼續工作!』『呼……』——然後我們就又開始工作了。」

「你們都看看——培訓剛開始的時候,有些人光環很重,有些人悶不做聲,」Sobol評價道,「但現在悶不做聲的人進展順利!那些戴着光環、自以為是的人,也摘掉了光環,進展不錯了!今天每個人都處在類似的狀態,所有人都做得很棒!培訓結束的時候一切都會不一樣,哪怕曾經有光環的人也不會想把光環戴回去。他們了解到自己的長處所在,也了解單獨一人在這裏他們什麼都做不到。我們用胡蘿蔔加大棒教育他們。他們在戰地演習中犯錯「害死」傷員、搞錯藥品的劑量等等。即使是以前以為自己什麼都知道的人,現在也意識到自己有無知的地方。體能訓練中也是一樣,有個人邁不動腿了,說:「我以前跑過馬拉松,現在居然撐不下去了……這怎麼可能呢?」

訓練專業的醫生尤其不容易,因為醫生們往往從醫學的角度來看待培訓。他們儘管有大量的經驗,在醫院環境中不可替代,在戰場實地中卻完全沒有用武之地。「醫院騎士」之間有個眾所周知笑話:只要是急救員碰過的東西都自動滅過菌了,不必再糾結消毒。

「醫院騎士」在不斷地推行培訓和學習。除了培訓生的課程,他們也在辦面向現役急救員的資質提升課程,因為急救技能需要不斷地完善和提高。

「醫院騎士」對被成功「援救」的急救員兼牧師(代號Lazar)說:「起來走走!」暗合了聖經中耶穌復活拉撒路的故事。

比電影更精彩

培訓期間有幾項嚴格的禁忌:禁止飲酒,禁止性行為,禁止討論政治和宗教。違反禁令的懲罰是:體能鍛鍊。

集體責任感和團隊合作也靠同樣的方法灌輸給培訓生。如果一個人集合遲到了,其他所有人都要保持俯卧姿勢等他或者她。Pavlivna,「醫院騎士」中最受歡迎的廚師,正抽起一根煙看着他們,思索培訓生生活的「艱難和睏乏」。

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貓咪Covid和Fignya跑到跟前。圍欄的另一邊,叫做Deputat的狗叫了一聲,簌簌地動了幾下。培訓進行中時,Deputat只能被拴着坐在一邊,但培訓生不在的時候,它可以在基地範圍內自由地奔跑,保護基地的安全。

無論天氣怎樣,培訓項目都不會改變。「前年三月我們有一次培訓,當時下着雪,攝氏零下3度,但大家照樣來到外面,趴在雪地上匍匐前進……」 Yizhak回憶說。「有的地方雪化了又結成冰,到處都蓋上了一層冰。因此大家不得不用手肘打破冰面,抓住破開的地方繼續爬。有些時候雪全化了,但我們組織了一次夜間集合。大家來到外面,地上到處都是冰冷的水,有些人穿着拖鞋就出來了,腳踩在雪水、爛泥上面——可是每個人都完成了所有我們要求的任務!他們真的有很強的動力!而且你看,他們的變化多大啊!我每次看到人們的改變都覺得很神奇。想起第一天來到培訓營見到他們的時候,感覺完全不是同一個人!等從培訓營離開的時候,你已經把他們當自己的家人了!」

學員接受夜間壓力訓練期。
學員接受夜間壓力訓練期。

每期培訓營都有一個不同的名字,這一期叫做「隨機作戰部隊」,之前的一期叫「不許諾,不辯解」。培訓結束後,參與者往往在社交網絡上建立群組,有時會持續好幾年保持聯繫。

「有幾個人在同一個城市——那就互相打個電話,見面聚下吧!」Yizhak說。「不論去到哪個城市,總可以找到參加過培訓營的人來接待你,帶你出去玩,提供住處……真的很棒啊!」

「參加過一次培訓營之後你就再也走不開了!」Dobry說,「你會想來這裏輪班,一有假期就想來參加培訓,沒到休假的時候也會琢磨着之後多請幾天假、或者跟人換班來這裏培訓!儘管在這裏睡不了多少覺,你卻有精力做一大堆事情、跑來跑去,你感到開心——你會對自己說:『該死,我想多做點這樣的事!』在這裏你可以翻新自己的知識體系,回憶起從前的經歷……總之棒極啦!」

考試結束後的晚上有個送別會,大家一起吃燒烤、看電影。第二天早上是「迎接真相的時刻」:向通過考試的培訓生們發證書。教員們直到最後一刻還想維持緊張的氣氛,告訴培訓生們,在場的有些人拿不到證書。聽到他們說「我們打印了所有證書,現在會把多餘的扔掉」,有幾個培訓生明顯變得不自在。然而最終,所有培訓生都一個接着一個收到了證書。

「我們之前說過嘛,不是每個人都能拿到證書的——我們教員這次又沒有拿到證書!」教員們笑道。

還剩下一個步驟:剛拿到證書的培訓生如果想加入醫療營、參與前線的輪班,可以接受面試。17位培訓生中有16位想加入「醫院騎士」做急救員。「我很震驚!」Arsene(代號 Orest)告訴我們他對培訓營的印象,「教員們真的很棒,因為要想改變成年人的想法、激勵他們挑戰自己的極限是很難的——需要對人性有深刻的了解。我們看好萊塢電影,看10分鐘就可以猜到最後的結局。95%的電影都是這樣,剩下5%能超出我們意料的電影就是傑作!從這種意義上講,培訓課程真的很棒,因為你無法預期會發生什麼,哪怕你以為自己知道。真的要向組織者們鞠躬致謝,培訓真的太精彩了!」

學員在煙幕掩護下演習疏散。
學員在煙幕掩護下演習疏散。

Arsene 在登山旅遊產業中工作,因此他很熟悉受傷有多危險。他承認在培訓過程中,有些時刻身體上很不適,心裏也有疑慮:

「有些訓練過後的晚上很難捱,躺下來心裏在想:我真的需要做這些嗎,我體力上能熬過去嗎?這裏我特別想謝謝組織者,他們點着你的鼻子,用很深刻的方式挑戰你的動力。他們不會直接問這些問題,不要求你回答,但他們對待你的態度會讓你自己思索這些問題。我問自己:你真的需要做這些嗎?你準備好應對那樣的處境了嗎?準備好負擔那麼大的責任了嗎?答案只對我自己重要。總之我想說的是,培訓很艱難,但很有啟發——謝謝組織者!」

馴狗師Olena(代號Karma)反倒原以為培訓課程會在情緒和體能方面都更困難。「不過我們每個人都收穫了些對自己重要的東西,」她說。「我們向自己證明了自己的頭腦可以在危急狀態下運轉,自己有能力保持鎮定,以及有能力把周圍人組織起來的時候,我們能夠扮演的角色。這種情況在戰爭之外也可能出現的。每個人也都對自己的了解多了一點。實話說,除了要加入急救營、在一無所有的條件下工作的人,上帝保佑任何人都不需要用到我們在這裏學到的知識!」

「事先很難預料培訓營中會發生什麼,因為總不停有『小意外』冒出來,總有新東西進入視野,」Vuzlyk 講起自己的經歷時說道。「其實更像是測試自己能做到什麼。由於某些原因我以為自己撐不下去,以為培訓會比實際更艱苦。結果我被自己驚喜到了!」

Vuzlyk過去在紅十字會當護士及志願者的時候學過急救流程。但她仍然景仰「醫院騎士」裏教員們的工作:「這些傢伙頂着超高的壓力進行急救,工作細緻,還用不着水,真的很震撼。我不知道其他人感覺怎樣,但從我自己來說,只要是他們教過的東西都立刻簡明地凝固在我腦海裏,有些部分已經永遠融入了我自己的知識系統。我真的非常感激教員和助理教員們與培訓生相處的關係。他們促使你對自己施壓,但他們的出發點——我不知道算不算愛,但至少有尊重。培訓過程中我從來沒有感覺到他們強迫我做什麼,或者給我過大的壓力,或者把他們自己擺在高人一等的位置上。這種態度很重要,我對此非常滿意。」

貓咪(代號Covid)以及培訓生們的餐具。
貓咪(代號Covid)以及培訓生們的餐具。

「醫院騎士」每個月都舉辦訓練,詳情可以查閲他們的Facebook頁面

被問到建議誰來參加培訓營時,Vuzlyk回答道:「面對現實吧,我們生活在2021年的烏克蘭。每個人都需要!」

本刊載內容版權為端傳媒或相關單位所有,未經端傳媒編輯部授權,請勿轉載或複製,否則即為侵權。

延伸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