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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書速遞:愛字、愛人、愛港——董啟章小說《香港字》

我用指尖把那些小鉛柱挑出來,放在眼前近距離檢視。

繁體字活字印刷術。

繁體字活字印刷術。攝:Wally Santana/AP/達志影像

刊登於 2021-10-23

#週末讀書

【編者按】:董啟章今年的新小說《香港字——遲到一百五十年的情書》,將於十一月在台灣出版。董啟章在去年底參觀了「字裡圖間——香港印藝傳奇」展覽,於展中見到了十九世紀初來華傳教士為印製《聖經》所鑄造第一套鉛活字「香港字」 (Hong Kong Type),有感於這段從敬神到愛字,並與香港命運休戚與共的活字 歷史,寫下了這本「愛字、愛人、愛香港」的小說新作。本文為小說節選,端傳媒獲「新經典文化」授權轉載。

《香港字——遲到一百五十年的情書》

作者:董啟章
出版社:新經典文化
出版日期:2021年11月

爸爸的病原來只是普通感冒,一場虛驚,過兩天精神恢復,便又每天自己去買報紙了。我告訴他悲老師介紹我去幫展覽搜集資料的事,他表示同意,覺得我的個性和身體狀況適合做這樣的工作。的確,像我這樣的一個沒有社交能力的女孩,面對死資料比面對活人更安心自在。

策畫展覽的是一個叫做香港印藝工作室的組織,負責人是一位姓容的女士。我按約定時間,來到石硤尾一座由舊公屋活化改裝而成的藝術綜合大樓。工作室在八樓,空間甚為開闊,辧公室內坐著三位職員,都是年輕女性。我從玻璃門探頭進去,怯怯地說我約了容小姐。

有人通傳了一聲,從裡面走出來一位戴著黑色口罩,外型穩重的中年女子。對方招手叫我進去,引領我到後面的一間會客室,邊走邊說:

你是阿費的學生,對吧?他說你寫得一手好書法。

聽悲老師說這位容女士是做石印的,在藝術家面前,我不敢造次,連忙說:

悲老師誇張了!沒有怎麼好,只是寫字端正而已。

哈!你們叫他悲老師嗎?

對,大家都是這樣叫的,或者叫悲sir。

對方好像覺得很有趣似的,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在會客室坐下來,容女士給我斟了杯茶,好像我是甚麼貴客似的,完全不似來面試。她問了我一些簡單的問題,但似乎已經從悲老師那邊知道不少。當我叫她容老師,她鄭重地止住了我,說:唔好叫老師,叫我阿容,或者容姐。她說的「容」字是變調的,發廣東話第二聲,跟「擁抱」的「擁」字同音。然後她便向我簡介了展覽的安排。

展覽將在本年十月開幕,場地是沙田文化博物館。到時會有兩個展覽會同時舉行,一個是慶祝香港印藝工作室成立二十周年的本地版畫藝術家聯展,另一個是關於香港活版印刷工藝的歷史回顧展。涉及香港字資料搜集的是後者。在原本的計劃中,只是打算從十九世紀下半的香港印刷品和報刊出版說起,再來就是二十世紀初流行的月份牌石印版畫,然後談到二十世紀下半由全盛到式微的活版印刷業。最後就是近十年來,年輕繼承者如何把傳統活版印刷變成創意工藝。

後來,在毫無預計之下,突然殺出了香港字這個東西。

說這句話的時候,容姐張開雙手向外一揮,好像有甚麼爆發出來似的。我當場給嚇了一跳,幸好沒有叫了出來。她繼續說:

去年夏天,我們收到荷蘭一間鑄字基金會負責人的來信,查問關於一批十九世紀香港活字的去向。據說在一八五八年,荷蘭政府曾經向香港的英華書院購買一批中文鉛字,為數約五千三百幾個。之後一百年,管理這副活字的鑄字廠陸續自行打造更多活字,總數增加到九千多個。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鑄字廠關閉,鉛字便下落不明了。現在這個基金會主席想追尋這批香港活字的去向,便來問我們有沒有相關的資料。他之所以找上我們,大概是因為之前我們參加過歐洲的印刷藝術研討會,留下了聯絡方法吧。

我們雖然在籌備展覽,但根本不知道有香港字這回事,也不知道這副字曾經遠銷荷蘭。所以我們其實幫不上忙。之後不久,便收到對方的消息,說在萊登的國家民俗學博物館的倉庫,找到了由原本的香港字翻造出來的銅模。嘩!那真是驚人的好消息!於是十二月我便親自飛到阿姆斯特丹,跟對方的人員一起確認那批字模的來歷。現存的整副活字裡面,大約有五千多個是來自十九世紀的原型。這一批是真正的香港字。

好了,既然找到了字模,沒有理由不嘗試鑄出鉛字吧。基金會也同意這個合作計劃,為我們提供了鑄字的工具和人員。因為時間有限,我挑選了三十幾個字來做實驗。當中有聖經創世記第一句的十個字,也有跟這個展覽有關的字。於是,我便帶著這些戰利品回來了。

容姐站起來,從後面的金屬架上,拿下幾個木盒子,逐一放在桌上。每個盒子由上至下分成三大格,每格再垂直分成十幾個窄行,每行裡面填滿了十個閃亮亮的銀色鉛字。

這些都是新鑄的字,另外還有這個。

她在桌上放下另一個小盒,裡面裝著約三、四十個啞銀灰色的、很明顯已有了一定年紀的舊鉛字。

這些是荷蘭那邊殘存的舊香港字的一小部分。雖然未必是一八五八年的第一批,但也很可能是十九世紀翻鑄的,非常接近原本的字。

不知怎的,我渾身的毛管都豎起來了,好像感受到一股奇異的靈氣迫近似的。我戰戰兢兢地問:

可以拿出來看嗎?

隨便。

我用指尖把那些小鉛柱挑出來,放在眼前近距離檢視。裡面有「解」、「率」、「瞿」、「監」、「樂」、「忽」、「山」、「號」、「芝」、「片」、「殿」、「議」等全不相關的文字,全都是左右反轉的,其中有些重複。我忍不住一邊看,一邊讚嘆說:

很美!很美啊!比黃金還美!

我彷彿感到電流通過全身,不由得微微顫慄起來。

我不知道自己在這種忘形的狀態下呆了多久。待我稍稍清醒過來,才發現自己的失態。但在旁邊的容姐卻完全沒有干擾我,在黑色口罩露出來的部分,可以看見她在微笑。

不好意思!我看得傻了!

沒事!我第一次見到這些字的時候,反應跟你一樣,都是完全傻了。這說明你適合這份工作。不傻的人,不會奮不顧身地投入這樣的工作。

我真的可以幫忙嗎?

當然可以。歡迎你加入我們的團隊!

她毫無顧忌地向我伸出手來,我也就不惜一切地跟她握了手。

來!我介紹其他同事給你認識吧!

容姐帶我回到辦公室,讓我和三位女同事打了招呼,又向其中一位長髮女生說:

來!樂師傅!帶晨輝去看看我們的印刷機吧。

她轉過頭來解釋說:我們都叫她樂師傅,因為她是唯一跟從前的老師傅學過藝的接班人。全香港懂得用這種印刷機的後生仔,大概只有她和另外一兩個人。

那位叫阿樂的女生只是鞠著身笑著,好像對這番恭維很不好意思似的。

工作室的製作和儲存部門十分寬廣,有很多我不懂的機器、工具和材料。我的想像中突然出現悲老師趴在桌上刻版的身影。一回過神來,我們便站在兩台單人操作的印刷機前面,每台約一人高度,平面五尺乘五尺左右。我就像看見從陰間回來的故人一樣,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阿樂像導賞員似的向我介紹說:

這兩部是同型號的海德堡風喉照鏡印刷機,一部是一位老師傅退休時捐贈給我們的,另一部是一個保育組織交給我們保管的。後面的木架上排得滿滿的,是另一位師傅捐給我們的活字。

我有點靦腆地說:

其實,我外公以前也是開印刷工場的。

所以你見過這些機器?

沒有,沒有親眼見過。我出世的時候,外公的鋪子已經關門了。但是,我在夢中見過。

在夢中見過?

請問,它們還可以開動嗎?

當然,你想看看嗎?樂師傅,開機吧。

女生聽命捲起衫袖,檢視了一遍機器的狀況,放下前面的安全擋板,調整了一些度數,拉了一下下面的桿子,按下開關鍵。

就像巨獸噴出鼻息一樣,機器動起來了。油墨滾筒運轉,送紙桿和收紙桿來回揮動,印版位置富有節奏地一開一合。那聲音和動態,如美妙的樂器鳴奏,跟夢中所見一模一樣。那搏動,那呼吸,如真實的生命。我忍不住潸潸地流下淚來,想偷偷拭掉也來不及了。

我對自己的激動感到羞慚,哽咽著說:

對不起!我不知道為甚麼——

不要緊!是想起外公來嗎?

容姐向我張開臂,把我一擁入懷。我不知羞恥地把臉埋在她厚實的肩上,盡情地哭。她輕輕地拍著我的背,說:

沒事的,沒事的,你是個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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