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字——迟到一百五十年的情书》
作者:董启章
出版社:新经典文化
出版日期:2021年11月
爸爸的病原来只是普通感冒,一场虚惊,过两天精神恢复,便又每天自己去买报纸了。我告诉他悲老师介绍我去帮展览搜集资料的事,他表示同意,觉得我的个性和身体状况适合做这样的工作。的确,像我这样的一个没有社交能力的女孩,面对死资料比面对活人更安心自在。
策画展览的是一个叫做香港印艺工作室的组织,负责人是一位姓容的女士。我按约定时间,来到石硖尾一座由旧公屋活化改装而成的艺术综合大楼。工作室在八楼,空间甚为开阔,辧公室内坐著三位职员,都是年轻女性。我从玻璃门探头进去,怯怯地说我约了容小姐。
有人通传了一声,从里面走出来一位戴著黑色口罩,外型稳重的中年女子。对方招手叫我进去,引领我到后面的一间会客室,边走边说:
你是阿费的学生,对吧?他说你写得一手好书法。
听悲老师说这位容女士是做石印的,在艺术家面前,我不敢造次,连忙说:
悲老师夸张了!没有怎么好,只是写字端正而已。
哈!你们叫他悲老师吗?
对,大家都是这样叫的,或者叫悲sir。
对方好像觉得很有趣似的,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在会客室坐下来,容女士给我斟了杯茶,好像我是甚么贵客似的,完全不似来面试。她问了我一些简单的问题,但似乎已经从悲老师那边知道不少。当我叫她容老师,她郑重地止住了我,说:唔好叫老师,叫我阿容,或者容姐。她说的“容”字是变调的,发广东话第二声,跟“拥抱”的“拥”字同音。然后她便向我简介了展览的安排。
展览将在本年十月开幕,场地是沙田文化博物馆。到时会有两个展览会同时举行,一个是庆祝香港印艺工作室成立二十周年的本地版画艺术家联展,另一个是关于香港活版印刷工艺的历史回顾展。涉及香港字资料搜集的是后者。在原本的计划中,只是打算从十九世纪下半的香港印刷品和报刊出版说起,再来就是二十世纪初流行的月份牌石印版画,然后谈到二十世纪下半由全盛到式微的活版印刷业。最后就是近十年来,年轻继承者如何把传统活版印刷变成创意工艺。
后来,在毫无预计之下,突然杀出了香港字这个东西。
说这句话的时候,容姐张开双手向外一挥,好像有甚么爆发出来似的。我当场给吓了一跳,幸好没有叫了出来。她继续说:
去年夏天,我们收到荷兰一间铸字基金会负责人的来信,查问关于一批十九世纪香港活字的去向。据说在一八五八年,荷兰政府曾经向香港的英华书院购买一批中文铅字,为数约五千三百几个。之后一百年,管理这副活字的铸字厂陆续自行打造更多活字,总数增加到九千多个。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铸字厂关闭,铅字便下落不明了。现在这个基金会主席想追寻这批香港活字的去向,便来问我们有没有相关的资料。他之所以找上我们,大概是因为之前我们参加过欧洲的印刷艺术研讨会,留下了联络方法吧。
我们虽然在筹备展览,但根本不知道有香港字这回事,也不知道这副字曾经远销荷兰。所以我们其实帮不上忙。之后不久,便收到对方的消息,说在莱登的国家民俗学博物馆的仓库,找到了由原本的香港字翻造出来的铜模。哗!那真是惊人的好消息!于是十二月我便亲自飞到阿姆斯特丹,跟对方的人员一起确认那批字模的来历。现存的整副活字里面,大约有五千多个是来自十九世纪的原型。这一批是真正的香港字。
好了,既然找到了字模,没有理由不尝试铸出铅字吧。基金会也同意这个合作计划,为我们提供了铸字的工具和人员。因为时间有限,我挑选了三十几个字来做实验。当中有圣经创世记第一句的十个字,也有跟这个展览有关的字。于是,我便带著这些战利品回来了。
容姐站起来,从后面的金属架上,拿下几个木盒子,逐一放在桌上。每个盒子由上至下分成三大格,每格再垂直分成十几个窄行,每行里面填满了十个闪亮亮的银色铅字。
这些都是新铸的字,另外还有这个。
她在桌上放下另一个小盒,里面装著约三、四十个哑银灰色的、很明显已有了一定年纪的旧铅字。
这些是荷兰那边残存的旧香港字的一小部分。虽然未必是一八五八年的第一批,但也很可能是十九世纪翻铸的,非常接近原本的字。
不知怎的,我浑身的毛管都竖起来了,好像感受到一股奇异的灵气迫近似的。我战战兢兢地问:
可以拿出来看吗?
随便。
我用指尖把那些小铅柱挑出来,放在眼前近距离检视。里面有“解”、“率”、“瞿”、“监”、“乐”、“忽”、“山”、“号”、“芝”、“片”、“殿”、“议”等全不相关的文字,全都是左右反转的,其中有些重复。我忍不住一边看,一边赞叹说:
很美!很美啊!比黄金还美!
我仿佛感到电流通过全身,不由得微微颤栗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在这种忘形的状态下呆了多久。待我稍稍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的失态。但在旁边的容姐却完全没有干扰我,在黑色口罩露出来的部分,可以看见她在微笑。
不好意思!我看得傻了!
没事!我第一次见到这些字的时候,反应跟你一样,都是完全傻了。这说明你适合这份工作。不傻的人,不会奋不顾身地投入这样的工作。
我真的可以帮忙吗?
当然可以。欢迎你加入我们的团队!
她毫无顾忌地向我伸出手来,我也就不惜一切地跟她握了手。
来!我介绍其他同事给你认识吧!
容姐带我回到办公室,让我和三位女同事打了招呼,又向其中一位长发女生说:
来!乐师傅!带晨辉去看看我们的印刷机吧。
她转过头来解释说:我们都叫她乐师傅,因为她是唯一跟从前的老师傅学过艺的接班人。全香港懂得用这种印刷机的后生仔,大概只有她和另外一两个人。
那位叫阿乐的女生只是鞠著身笑著,好像对这番恭维很不好意思似的。
工作室的制作和储存部门十分宽广,有很多我不懂的机器、工具和材料。我的想像中突然出现悲老师趴在桌上刻版的身影。一回过神来,我们便站在两台单人操作的印刷机前面,每台约一人高度,平面五尺乘五尺左右。我就像看见从阴间回来的故人一样,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阿乐像导赏员似的向我介绍说:
这两部是同型号的海德堡风喉照镜印刷机,一部是一位老师傅退休时捐赠给我们的,另一部是一个保育组织交给我们保管的。后面的木架上排得满满的,是另一位师傅捐给我们的活字。
我有点腼腆地说:
其实,我外公以前也是开印刷工场的。
所以你见过这些机器?
没有,没有亲眼见过。我出世的时候,外公的铺子已经关门了。但是,我在梦中见过。
在梦中见过?
请问,它们还可以开动吗?
当然,你想看看吗?乐师傅,开机吧。
女生听命卷起衫袖,检视了一遍机器的状况,放下前面的安全挡板,调整了一些度数,拉了一下下面的杆子,按下开关键。
就像巨兽喷出鼻息一样,机器动起来了。油墨滚筒运转,送纸杆和收纸杆来回挥动,印版位置富有节奏地一开一合。那声音和动态,如美妙的乐器鸣奏,跟梦中所见一模一样。那搏动,那呼吸,如真实的生命。我忍不住潸潸地流下泪来,想偷偷拭掉也来不及了。
我对自己的激动感到羞惭,哽咽著说:
对不起!我不知道为甚么——
不要紧!是想起外公来吗?
容姐向我张开臂,把我一拥入怀。我不知羞耻地把脸埋在她厚实的肩上,尽情地哭。她轻轻地拍著我的背,说:
没事的,没事的,你是个好孩子。
這個故事可以拍電影了,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