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汗局勢國際深度

血染之地:阿富汗的「大人物」和他們未能塑造的現代國家史

我偶爾會產生一種錯覺,彷彿他們參與塑造的阿富汗現代史是一個超然的客體,而他們無須為此承擔道德義務。

在巴米揚大佛遺址附近,一輛由本地藝術家噴繪出粉紅波點效果的廢棄蘇制坦克矗立在農田中。

在巴米揚大佛遺址附近,一輛由本地藝術家噴繪出粉紅波點效果的廢棄蘇制坦克矗立在農田中。攝影:李亞楠

特約撰稿人 劉怡 發自北京、喀布爾、潘傑希爾

刊登於 2021-08-26

#阿富汗局勢#阿富汗

【編者按】2021年8月15日,在塔利班組織對阿富汗的全國性攻勢開始三個半月之後,阿富汗伊斯蘭共和國的政治象徵、中亞名城喀布爾最終以「無血開城」的方式宣告易幟。在「9·11」事件20週年紀念日前夕,阿富汗又一次迎來了政權更迭,塔利班再度建立起對全國的統治,而這已經是喀布爾自1979年以來第五次被入侵者攻破。

本文作者劉怡在2017-2019年曾三次前往阿富汗採訪,與上世紀70年代以來阿富汗最重要的幾位政治人物及其家族有過接觸。他們中有80年代一度享譽世界的抗蘇游擊隊領袖,也有奧薩馬·本·拉登的長期合作者。明晚我們也會請劉怡在線上為讀者做一期分享,具體報名信息請瀏覽端小聚預告:國際時政記者眼中的阿富汗社會和塔利班


當這些兼有知識分子和封建軍閥雙重身份的「大人物」們面對着我侃侃而談時,我偶爾會產生一種錯覺,彷彿他們參與塑造的阿富汗現代史是一個超然的客體,而他們無須為此承擔道德義務。世界歷史的浪潮在阿富汗來了又去,大人物卻永遠都是大人物:這或許也是這塊中亞血染之地始終無法歸於寧靜的諸多原因之一。


法希姆·尼亞米(化名)在網絡電話那一頭的聲音顯得異常冷靜。2019年夏天在瓦利·馬蘇德(Ahmad Wali Massoud)大使的辦公室裏第一次結識這位年輕秘書之後,我一直通過他維持着和馬蘇德家族的聯繫,並且私下裏認為他正在變成一個小號的大使:一樣操着流利的英語,一樣有着從容不迫的語氣,也一樣善於擺出阿富汗「大人物」面對國際記者時那種造作的鄭重其事。易主之際的喀布爾城裏有許多令我擔憂的故人,但並不包含法希姆。我知道他已經成功進入馬蘇德家族的「內圈」,篤定可以拿到逃離祖國的機票——在阿富汗,適時抽身屬於一種特權。

時間已經是北京的8月16日上午,塔利班進入喀布爾總統府的照片傳遍了全世界,法希姆的描述卻平淡的好像一場新聞簡報:「14日晚上,大使和齊亞先生(指齊亞·馬蘇德 Zia Massoud,瓦利·馬蘇德之兄,2004-2009年任阿富汗第一副總統)以及阿富汗最重要的塔吉克裔政治家們舉行了一次閉門會議,決定分兩路行動:鑑於喀布爾已經處在失控邊緣,大使本人將率一個代表團飛往伊斯蘭堡,按照原定計劃參加由巴基斯坦政府發起的和平對話。同時,薩利赫(Amrullah Saleh)副總統和『小獅子』(指瓦利·馬蘇德之侄、已故的「潘傑希爾雄獅」沙阿·馬蘇德Shah Massoud 之子艾哈邁德 Ahmad Massoud)前往潘傑希爾谷地,組織針對塔利班的軍事抵抗。我跟隨大使的專機在15日凌晨離開喀布爾,一同出發的還有人民院(下院)議長拉赫曼尼(Rahman Rahmani)、薩拉赫丁·拉巴尼(Salahuddin Rabbani)(前總統布勒努丁·拉巴尼之子,曾任阿富汗外交部長)、兩名前副總統、幾位國會議員以及其他知名人士。我的兩個哥哥已經返回潘傑希爾,那裏是我們熟悉的故鄉。」

是的,我當然知道大使的專機是為着「外交斡旋」降落在伊斯蘭堡的。過去一年多時間裏,我曾經幾次向法希姆打聽過他的「老闆」的動向,幾乎無一例外被告知後者「正在巴基斯坦」——出席形形色色的論壇、大會和講座,用標準的倫敦腔英語談論着「代表全體阿富汗人福祉的和平」。但在距離塔利班士兵進入喀布爾只剩下短短幾個小時之際,在伊斯蘭堡又有什麼性命攸關的「斡旋」需要這位大人物匆忙趕去出席呢?他們的「斡旋」又經過了哪一級政府的授權呢?在遙遠的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大使和齊亞先生不是曾經陪伴他們的長兄、國家英雄沙阿·馬蘇德蟄伏在故鄉潘傑希爾谷地,與蘇聯及其扶植的納吉布拉政權、乃至後來的塔利班做過殊死搏鬥嗎?

只有沙阿·馬蘇德的獨生子艾哈邁德以及他曾經的部下薩利赫啟程前往了潘傑希爾,但他們的行動更像是一場政治宣傳。在阿什拉夫·加尼(Ashraf Ghani)總統於15日晚間匆匆逃離喀布爾之後,素來與其不睦的薩利赫迫不及待地宣布自己已經以第一副總統的身份「代理國家元首」,彷彿這個空洞的頭銜對喀布爾機場上那些絕望的滯留者還有任何號召力。至於「小獅子」,他其實是在履行一項家族義務——32歲的艾哈邁德超過一半的人生是在伊朗和英國度過,氣質更近似一位學者。潘傑希爾乃是馬蘇德家族最重要的政治圖騰,總需要有人去宣示傳承。

喀布爾鬧市區舍爾浦的一處混凝土防爆牆,牆上繪有阿富汗國民軍士兵的側影。
喀布爾鬧市區舍爾浦的一處混凝土防爆牆,牆上繪有阿富汗國民軍士兵的側影。攝影:李亞楠

還有一些人物甚至比馬蘇德家族更加亢奮。在印度記者拍攝的畫面中,我又一次見到了兩度拜訪過的前總理希克馬蒂亞爾(Gulbuddin Hekmatyar)——嚴格說來,直到2016年春天為止,這位曾經的抗蘇游擊隊領袖、馬蘇德的大學校友和一生之敵還是被阿富汗以及美國政府雙雙通緝的恐怖分子,藏匿在巴阿邊境的村落中不見天日。然而他的政治嗅覺顯然從未被居無定所的流亡生活所削弱:復出之後的希克馬蒂亞爾很快恢復了昔日的活躍,2016-2021年阿富汗的每一場選舉、每一次陰謀、每一樁騙局中都有他的身影出現。這種上竄下跳的表演在喀布爾陷落之際達到了最高潮:在馬蘇德家族黯然逃離、加尼倉皇出走之後,希克馬蒂亞爾與前總統卡爾扎伊(Hamid Karzai)以及民族和解委員會主席阿卜杜拉·阿卜杜拉(Abdullah Abdullah)(馬蘇德曾經的秘書,普什圖、塔吉克族混血)宣布他們已經組成了一個新的三人委員會,將「代表阿富汗人民」與塔利班商討政權交接和組建過渡政府等事宜。8月18日,塔利班代表阿納斯·哈卡尼(Anas Haqqani)(「哈卡尼網絡」創始人賈拉魯丁·哈卡尼幼子)在喀布爾與這三位曾經的大人物舉行了會談。而在2012-2016年曾經作為囚犯關押在巴格拉姆空軍基地的小哈卡尼,還專門前往霍斯特省拜訪了我的另一位訪談對象:80年代抗蘇游擊隊的領袖薩耶夫(Abdul Rasul Sayyaf)。

不熟悉歷史的觀察家們或許無法從這一長串姓名中發現微妙的玄機,但「歷史的韻腳」(The Rhyme of History)的確存在,並且直接串聯起了最近半個多世紀阿富汗一切的風雲變幻——上世紀80年代後期的某段時間裏,阿卜杜勒·拉蘇爾·薩耶夫曾是以巴基斯坦白沙瓦為中心的7支抗蘇游擊隊名義上的最高領袖,希克馬蒂亞爾和沙阿·馬蘇德是他麾下最桀驁不馴的兩名指揮官,老哈卡尼則以野戰軍人的身份效力於另一位將領尤努斯·哈利斯(Yunus Khalis)旗下。薩利赫、卡爾扎伊和阿卜杜拉·阿卜杜拉曾在不同時期服務於馬蘇德的軍隊中。而在納吉布拉政權崩潰之後的1992-1996年,以希克馬蒂亞爾和馬蘇德兩派為中心爆發了新的內戰,最終導致了哈卡尼的倒戈以及塔利班第一次上台。實際上,「大人物」們的淵源還不至於此:上世紀70年代,希克馬蒂亞爾、馬蘇德和阿卜杜拉·阿卜杜拉曾經先後就讀於全國最高學府喀布爾大學,而他們的老師正是薩耶夫和老拉巴尼。

即使這個國家的3250萬常住人口中有2/3是不滿25歲的年輕人,即使希克馬蒂亞爾和馬蘇德們已經從曾經的權力巔峰漸趨滑落,他們依然是「大人物」。年復一年,喀布爾街頭的人們談論的焦點始終是「希克馬蒂亞爾先生」、「馬蘇德六兄弟」、「薩耶夫和他的侄子們」,以及「卡爾扎伊家的人」。超過半個世紀時間裏,這些大人物在阿富汗這片血沃之地上演繹了一段夾雜着理想、野心、殺戮、財富以及權力的複雜故事,影響甚至波及到整個世界。不必懷疑,在「塔利班2.0」時代的權力格局中,他們仍將竭力延續自己的顯赫地位,並將之傳承到第二代、第三代。只是,在這個被稱為「帝國墳場」的國家,除去作為「大人物」的聲望和逐年增加的墳墓外,他們似乎什麼都沒有留下——他們吝嗇到甚至不曾給自己的祖國留下一口水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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