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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頻:吳亦凡的倒下,是女性自我改變的勝利

比吳這個人倒霉更長遠的效應,是女性權利共識的再次被推進,是男性權力共同體成員受到震懾,以及主流社會再一次確認女權的存在。

2018年11月5日,吳亦凡在紐約布魯克林參加時尚活動。

2018年11月5日,吳亦凡在紐約布魯克林參加時尚活動。攝:Astrid Stawiarz/Getty Images

刊登於 2021-08-02

#吳亦凡#女權#呂頻##MeToo 在中國

【編者按】本文獲作者授權發布,題目為端傳媒編輯所擬,原題為《吳亦凡事件之勝利與米兔》。

吳亦凡被刑事拘留,我和很多人一樣驚訝。在前期通報中,警方確實說了會「繼續調查」,但我並不期待他的行為能被查清坐實。都美竹對他的指控確實構成強姦,但我們並未從她那裏看到什麼客觀證據。熟人強姦和權勢性侵,仍是未被法律完全照亮的地帶。何況,吳是一個頂流明星;而且,警方並沒有必須調查的壓力——如果他們不調查,受害者和公眾也沒什麼辦法。

這是一個驚喜,這也是一個勝利。不可否認,在這一事件中,是官方決定了我們的所知,也是官方給事件一手定讞,給吳的支持者和反對者定勝負。因此,此刻的慶賀,莫非多少是在膜拜終極強大和主宰的政府權力;然而這並非我們可信任的權力,不是嗎?

但我允許自己和夥伴們一起慶祝一刻。那晚,女權群裏下了紅包雨,據說我發的比誰都大。也許最終不會被定罪判刑,但眾所周知,吳亦凡已經不可能再回到他的神壇,這已經算一個結果,吳是迄今米兔所扳倒的最有名的人物,這就是一項成就,當大街小巷都議論着「吳亦凡被拘留了」,米兔的影響力也達到前所未有,雖然,街巷中人可能甚至不知道米兔。

感謝都美竹和其他受害者,但這遠不僅是幾個女生的勝利,沒有米免,都美竹其實看不到今天。五年前小G娜公布她和吳的關係,但她並沒有語言去講述自己到底經歷了什麼。她說「想讓大家知道他是一個怎樣的人」,可除了單方面斷聯之外,她講不出吳到底有什麼問題。當時主導性的輿論,既來自男人也來自女人,將事件解釋為一個瘋狂粉絲對名人的「碰瓷詆譭」,還有人宣揚吳睡粉是「活菩薩」送「福利」,意思是吳這樣的明星就是有性特權。

大陸網紅都美竹。
大陸網紅都美竹。

都美竹開始也是沒有語言,借他人之口能說出來的,也只是吳「多軌戀愛」和「分手冷暴力」。是過了一陣,她才做出真正的指控。那些長文,無論有沒有代筆,都找到了最佳受眾——微博上的女性-泛女權社群,她描述了場景、情節和心緒,而那個社群識別了事件中的性別權力關係,定性了強姦和權勢性侵,也給予曾在「明星光環」下不知所措的她最大的理解。這個社群堅定地支持她,為她發很多很多帖子,駁斥對她的種種詆譭,始終維持着對吳的爭議,即使警方通告對她相當不利;直到吳被抓。

也是這些人強有力地論證了吳的行為不僅是個人的而是一個由男性和資本權力主導的行業中蠶食女性的見光一角,以及為吳的辯護的實質是男權社會在系統性地歪曲、將男性統治/性與性別的暴力自然化。以及,在不斷的討論中,這些人也相當清楚地分析了,從「酒局」到床上,性別權力的微觀運作怎樣將女性圍困,讓她們成為羞恥和不完美的受害者。沒有個別特別突出的「理論家」或者「大V」定調門帶節奏,是海量和密集的討論生發智慧,並且形成和維持一個意識的前線。所以她們不僅是支援了都美竹,而且通過這一事件再次相互教育和公眾教育。

對,這就是五年前後的變化,經歷三年米免中的能量蓄積,女人才能一起扳倒吳亦凡。

我讚美這些人,她們付出那麼多情感性的和智識性的勞動,不僅是為都美竹,還在其他許多事件中。沒有回報,還隱姓埋名,消耗了許多精力,許多個日夜間眼睛酸澀,心態顛沛,失望、憤怒、激越......,以及,為女權拉黑了朋友,屏蔽了家人,損失了與主流 社會的「和諧」。這就是2018年以來米兔的主力,無數年輕女性,即使受過高等教育也在父權社會中沒有話語權的一群人。中國米免的最大特點,就是因這些無名女性的堅持才得以維持,而且還不斷擴大,在媒體不報導,法律有許多陰礙,幾平沒有公共資源投入,到外都是審查雷區......的情況下,三年來創造出一次比一次更高企的影響力。這是非常特殊的:當社會的公共性正在被越來越壓縮,有時令人窒息的時候,女權卻終於在公共辯論中有了角色。

比吳這個人倒霉更長遠的效應,是女性權利共識的再次被推進,是男性權力共同體成員受到震懾,以及主流社會再一次不得不看到女權的存在,不情願卻不得不回應之,哪怕是以反動的方式。我指的是,米免能打造的個案和能推進的法律和公共政策,當然值得銘記,但還不是那麼多。一些最轟動的案子,例如弦子訴朱軍案,三年過去了還看不到勝局。雖然如都美竹所說我們什麼法律都有,但法律對女性的回應仍然是非常有限和不可預期的。

米兔更大的成就是以圍繞典型事件的激辯推移在性別問題上的輿論版圖。

然而,米兔最首要和最大的成就,在我看來,還是改變了女性自己。

我們一次次,在激烈的親歷和洗禮中教育了自己,我們賦權於集體的聲音,連接了一個更廣泛的社群,並且正在捲入更多人。我們還發展了許多只屬於中國的女權主義的行動性知識,即使沒有辦法出版發布,在網上也消失了,但曾經被傳播,被讀到,這些都是不能被拿走的財富。吳亦凡事件只是這個過程中再一次催化的節點。

慶祝這一刻和預期光明前景毫無關係。許多受害者仍然沒有聲音,很多賬號繼續在消失,女權還是「反動勢力」,恐懼被注入人們心中,讓人變得扭曲。女權社群也不是什麼烏托邦,內部的問題也導致了許多痛苦和迷茫。空間越來越小,可做的事情也越來越少。最近無數次我心中問:我們的運動能怎麼走下去;我看不清未來。吳亦凡倒下並不能帶來這個問題的答案。

我相信女人不可能停止推進米兔和製造進一步的對峙,然而被暴力威脅一定會有作用。以及,米免有可能被什麼「高明」的策略瓦解嗎?這都是我所「感興趣」的,就像「感興趣」國家到底能用什麼辦法讓女人多生孩子。想到未來的親歷,有一種顫慄感,害怕又停不下來。

所以就繼續去搏鬥吧,堅持住:改變自己,而不被他們所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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