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Tube Originals 今年三月末推出關於 K-Pop 的系列紀錄片《K-Pop Evolution》。在第二集中,前人氣偶像男團 H.O.T. 的成員 Tony Ahn 在談論偶像周邊商品時提到,其經紀公司SM娛樂「曾收集團體中偶像的血液和毛髮來製作『DNA項鍊』」。這條新聞再次引發了粉絲和媒體對「偶像商品化」的激烈探討。
在 H.O.T. 流行的年代,對非科研人員來講,「DNA」尚屬充滿神秘色彩的高尖端科技詞彙。Tony Ahn 在紀錄片中坦言:「當時我們甚至不知道 DNA 是什麼,就把我們的血液和毛髮給了公司,不僅是頭上的頭髮,還有渾身各處的。我當時都不知道你還能賣這些東西。」
20多年後,DNA 在內的各種生物信息如指紋、虹膜紋理、面部特徵等等詞彙儘管仍然抽象,卻早已在日常生活中將我們縈繞其中。隨着技術發展,生物信息採集越加快捷廉價,信息應用也開始在更廣闊的領域中有所展現。
皿中培植,再造明星的肉體
2021年5月17號,我在一個不怎麼聊遊戲的討論群裏看到別人發的一張圖片。圖上是一盤盤的培養皿,皿中盛放着一些粉紅色的、性狀曖昧的物質。拍照人備註大概是這樣的:「這是央美畢業展的作品,通過特殊渠道購買明星酒店入住信息,然後去偷走其房間裏的垃圾袋,找出帶有生物信息的東西,再將其培植成肉,如此把兩個明星的培植肉混合在一起,長出新的肉。」
一系列帶有生物恐怖橋段的遊戲和電影作品在我腦中浮現,就比如《生化危機》、《死亡空間》、《怪形》、《再造戰士》等等。一種詭異又噁心的感覺讓我皺皺鼻子、胃底陣陣發緊。不過最後好奇心還是佔了上風。好在培養皿旁邊的作品信息也被拍了下來,圖像一角有二維碼。手機識別二維碼是一個人的微信賬號。我懷着忐忑的心情加了這個人的好友。那些粉色的肉皿真如照片備註所說嗎?會不會是場惡作劇呢?
幾分鐘後,好友申請通過。
「現在好多人加我,不好意思暫時不能及時回覆。」對方發來這條信息,然後又發來一篇來自中央美術學院實驗藝術學院官方公眾號的文章,其中的圖文以及視頻描述的正是這個「製造混合明星肉」的藝術項目的主旨和步驟。
原來這真的是一個藝術研究生的畢業項目,作者名叫楊競。項目正式的名字叫《小鮮肉模擬器》。
段子成真
在讀了楊競給我發來的文章後,關於《小鮮肉模擬器》項目的來龍去脈更加清晰了。群聊信息中的圖片對項目的描述大致正確,不過,它僅僅描述了《小鮮肉模擬器》中的一部分內容。
如果說項目中最吸引大眾眼球的部分——「分別潛入兩個明星的住地,翻垃圾獲得生物信息並將培植成肉加以混合」,像是刺激十足的潛入類動作冒險遊戲的話,那麼《小鮮肉模擬器》的後半部分則更加玄學更加燒腦,像是解密冒險遊戲《無聲狂嘯》與模擬養成遊戲《明星志願》的某種混合體,讓人腦筋打結。楊競對混合後的明星肉進行了人格化的「出道」和「包裝」——就像藝人的經紀公司一樣,他為剛誕生的「鮮肉」製作了一張含有四首單曲的音樂專輯 CD。這樣潛在的追星者可以在「鮮肉」新星還沒跳出娘胎,哦不,是還沒跳出培養皿的時候就可以慷慨解囊,購買「鮮肉」的天籟之音,買CD還能獲得一片這位新星的組織樣本。
我在微信上每天抽空跟楊競聊幾句,陸陸續續地「騷擾」他近一週,總算了解了這個項目大致的來龍去脈。
在書面介紹中,楊競提到三個靈感來源:一是對社會議題的關注,試圖討論偶像崇拜這一古老議題在今天的技術環境下的新狀況;二是受到美國學者 Caroline A. Jones 關於「Biofiction」論述的影響;三是對杭州武術家陳鶴皋的《無限制格鬥術》的研究,對其中不限手段與場合的格鬥理論進行了跨領域的實踐,運用在藝術創作過程中。
不過,這些寫在紙面上的東西看起來多少有點大而空,甚至還會讓人一頭霧水(就比如第三點格鬥術的跨界應用?)。一個作品在具體創作中肯定會有各種更貼近生活的、沒寫在報告書中的靈感來源。
「你這個項目的點子大概是什麼時候有的?」我問楊競。
「好像2014年左右就有了。」楊競說,「當時就是個跟朋友之間開的一個玩笑。我朋友是能年玲奈(日本的一位女藝人)的粉絲,我說拿她的肉做個飛機杯啥的……」
沒想到六年後,這個充滿惡趣味的私人段子成了他本次藝術項目的核心。
「後來在美院上了生物藝術工作坊之類的課程,就發現這段子可以成真了。再加上我又喜歡搞點音樂製作,就這麼連起來了。」楊競說,「只不過生物藝術大佬們做的東西都比較人文關懷,我想朋克一點。做之前要先研究研究刑法啥的。」
「項目從策劃到落實,整體的時間線大概是怎樣的呢,項目是從去年開始的吧?」
「嗯,用了大半年吧,今年四月結束的。胎牛血清太貴了,養不起。」
「那你用的是便宜的培養基?培植這些『明星肉』花了多少錢?」
「差不多一萬吧。」
「這次選擇的兩個明星是隨機選取的嗎,還是因為對他們有特別的情緒才去選擇他們的呢?」
「我可能算不上隨機選的,但其實應該用隨機的來。畢竟創作要對時間負責,是誰其實都不重要。」
「網上不少人都覺得你這個作品特別驚悚或者噁心。我想知道在藝術圈內,你的導師和同學對『人肉』的部分怎麼看?」
「這個東西在藝術圈很常見了,它就是個『元素』。」楊競說。
「那在作品展出時參觀者有什麼特別的反應嗎?」
「有一個表情很普遍:皺着眉頭,然後嘴上微笑……感覺是挺糾結的哈哈!」
書影音遊,潛移默化的影響
思前想後,《小鮮肉模擬器》這名字聽起來就像某個尚未誕生但又早晚會出現的電子遊戲。再加上CD封面有點像《怪形》裏的連體人以及宣傳海報上透露出的科幻氛圍,我猜楊競也是個暢遊於書影音遊文化之海的遊戲玩家,與他聊了聊可能對他的創作產生潛移默化影響的文娛作品。
「我玩的比較固定,《守望先鋒》和《拳皇97》。單機遊戲玩時間最長的是《生化危機4》。《潛龍諜影》玩的也挺多。我還是喜歡與人鬥。我覺得遊戲有時候是面鏡子,能看清自己。比如說,我喜歡玩屠夫(《Dota》中的角色),《守望先鋒》裏喜歡路霸,都不是正面跟人剛的英雄。《真人快打》也是喜歡玩那個黃衣服拿着鈎子把別人勾過來的……好像有點,避免正面跟人對抗的心態吧。」
「潛入酒店房間時遇沒遇到什麼險情?想沒想過比如計劃敗落,發生被打掃房間的阿姨追着打這種情況怎麼辦?」
「項目中最難的步驟就是這潛入部分吧,哈哈。」楊競說,「畢竟玩了很多《潛龍諜影》。沒險情,全都是很禮貌的。能上電梯的都是客。以前有個曹斐上的影像課,我的作業是用熱成像攝像頭去偷拍那種亂摸的黑舞廳。從那就學到很多經驗,就是不能鬼鬼祟祟的,得像看場子的人似的進去。」
「你追過星嗎?」
「沒追過。以前有一陣我的QQ暱稱叫『群管理助手』,結果被好幾個人搜到,把我拉進去,讓我當群管理員。全是這樣的一些飯圈的群,那些明星都是沒聽說過的,可能只有幾千粉絲的人。有點像日本現在的那種地下偶像。這估計就是圈層化,他只靠那幾千個人就可以,像微商似的。」
「那你為『小鮮肉』新星打造的音樂是什麼流派的呢?」
「有點像《湮滅》那個電影的配樂,照着做的。封面是模仿了音樂人Aphex Twin的視覺。我是重度樂迷了,聽電子樂比較多。」
「有沒有比較喜歡的科幻片?」
「《超體》我喜歡,有藥味。」
「我還有個挺大的疑惑,你在靈感來源裏寫道,在項目中把《無限制格鬥術》一書中不限手段與場合的格鬥理論進行跨領域的實踐,這是什麼意思呢?」
「嗯,就是無底線的意思。」
販賣偶像,商品肉體的出爐
在與楊競開始對談之前,我一直有點擔心,如果項目中涉及的兩位明星的飯圈知道了這件事,會不會給他帶來麻煩。我問楊競:「你可以確定收集到的細胞就都是那兩位明星本人的嗎?在培植肉前有沒有做粗略的DNA鑑定呢?」
「哈哈,這個沒辦法的。就算DNA測定也只能測出性別吧。假如這兩位和別人同房了的話,也沒法知道性別什麼的了,……其實就是嫌貴嫌麻煩。」楊競說。
「現在有人要買你做的CD和培植肉了嗎?」
「有人有意向,過一陣可能上線****(筆者注:某青年時尚網店)的app。可能上個20張?還在談呢。」
「附帶培植肉會不會有麻煩?」
「不會的,用做標本的水晶樹脂封住了。」
「現在網上已經陸續開始有一些對你這次實驗項目的評價了。你擔心實驗中可能涉及違法的地方嗎?如果那兩位明星、粉絲或者路人來找你麻煩或舉報你怎麼辦?」
「給他們匿名了,沒事的。」楊競在屏幕另一端淡定地說,接着他又補充了一句:「閒得沒事幹的人,我來『真人快打』!(翻白眼)」
遊戲人肉,鮮肉模擬的未來
說到人體組織培植,《小鮮肉模擬器》讓我聯想到另一個「人肉」藝術項目。位於英國倫敦的 Design Museum 曾在去年展出一項名為 Ouroboros Steak 的作品——Ouroboros Steak是一個肉培植工具套裝,內附教程,使用者可以用其將自己的細胞培植成肉。
據 dezeen.com 報導,項目的作者認為過期的人類血液是一種醫療廢物,它比常用來製作培植肉的胎牛血清更便宜,更符合可持續發展的思路。「人們認為吃自己的肉是『食人主義』,但從技術上來講算不上的。」作者之一 Grace Knight 這麼說。另一位作者 Orkan Telhan 則說:「我們不是要提倡通過『自食其肉』來解決人類對蛋白質的需求問題,而是想提出一個問題:為了滿足人類當下食肉量的未來趨勢,我們將會做出何種犧牲呢?在未來,誰會買得起動物肉,誰又會無可選擇地去吃從自己身上而來的培植肉呢?」
如果未來人人都能在家中輕鬆培植肉品,那麼又何必選擇培植自己身上的人肉呢?直接弄點神戶牛肉或者海拉爾羊肉卷好了。Ouroboros Steak 項目顯然調侃了當今新自由主義經濟下快速廉價的問題解決方式。不過在此同時它也讓會人思索:如果未來人人都能輕鬆在家培植肉品,那麼我們會不會進入一個對生物信息泄露人人自危,連擦過鼻涕的手紙都不敢亂丟的社會?在21世紀已經過去五分之一的當下,在「虛擬現實」和「Metaverse」等注重「化身」而非「肉身」的概念和相關IT技術加速發展的當下,人類對可以用「人肉」二字來概括的,各種從自己身體上掉下來物質的禁忌是否會自然而然地有所消解?如果是,又會消解到何種程度?
帶着這些疑問,我又從頭回想了一下這場令一些人反胃、令一些人驚叫又令另一些人露出謎之微笑的《小鮮肉模擬器》的種種細節。這個項目中最大的「衝擊值」無疑就是其中的「明星肉」,由「非常規手段獲取明星的生物信息」和「培植成肉」兩部分構成,它帶來的影響可能會進一步在網絡上發酵,但它也可能就此被掩埋在更多更吸引眼球的實驗藝術之下,轉瞬被人遺忘。儘管「偶像商品化」可能同樣是《小鮮肉模擬器》中最具有爭議的部分,但相比二十年前「H.O.T. DNA項鍊」中的「按公司要求上繳生物信息」而言,《小鮮肉模擬器》在法律角度上也許更說得過去,它的從「廢棄物中獲取他人生物信息」的操作手法可能沒有觸犯中國大陸的任何法律條目。儘管如此,它的內容還是給我帶來了足夠大的震撼,雖然這種震撼可能只表現於手機屏幕前略那微微皺起的眉頭和一瞬間屏住的呼吸,在龐大的互聯網之中微不足道。在回想帶來的餘震之中,我似乎懂了楊競所說的「無底線」的意思:以我個人理解中的,由當前的道德觀和法律約束而誕生的行為準則來衡量的話,這場實驗確實是無底線的,哪怕一切都是一場演習,也是如此。
不過,在人類歷史中,在科技與藝術的雙重挑動下,過去的底線往往就是未來的上線。道德、法律、明星、流量、肉體、藝術……這些好像曾出現在竇唯的《高級動物》歌詞中的詞彙在我腦中盤旋不止,一時間讓我不知如何更以長遠的眼光去評判這場實驗藝術。如果可以完全拋開當前的道德觀和法律來講,如果說明星偶像的最大價值就是能夠最大限度地娛樂大眾,那麼若是他們身上脱落的每一個細胞也能單獨行動去迎合這個價值觀,那《小鮮肉模擬器》是不是可以被當作在探索如何最大限度發揮明星偶像價值的過程中的一個重要的節點呢?而在科技的迅捷和廉價程度遠遠超過千百年來形成道德觀和法律條文追趕的步伐的當下,一個「遊戲人肉」被大眾認為是一種常態化的,無害化的行為的社會離我們又會有多遠呢?
我不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但我知道,答案不會在下一場「小鮮肉模擬器」誕生之前揭曉。我們只能一邊以自己的肉身儘量去追趕科技發展和普及的速度,一邊繼續摸索問題的答案。
本文讓我最震撼的地方是,它是Game On欄目的文章。
若果要更進一步,不妨以毛澤東或是習近平的生物信息來做培養。
有趣的藝術作品,像黑鏡的情節,有衝擊力。
过50年芯片估计就强到承载人的意识了,到时候很多人会选择放弃肉体吧。别的不说,每天省下吃饭刷牙洗澡拉屎的时间,永远不生病,永远不死(就算芯片意外被毁,只需载入上星期的备份意识)…到时候连DNA都没,谁还会在意自己的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