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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特蘭大槍擊案:亞裔的憤怒之聲如何改變美媒的報導風向?

讓遇害者在美國歷史上產生長久的迴響。


2021年3月19日,亞特蘭大槍擊案後,紐約市聯合廣場舉行的一個為亞洲仇恨受害者發聲的和平守夜聚會。 攝:Tayfun Coskun/Anadolu Agency via Getty Images
2021年3月19日,亞特蘭大槍擊案後,紐約市聯合廣場舉行的一個為亞洲仇恨受害者發聲的和平守夜聚會。 攝:Tayfun Coskun/Anadolu Agency via Getty Images

「警方表示,槍殺行為有可能不是出於種族動機。」在亞特蘭大槍擊案發生次日,美國警方對外更新案情之後,美聯社、路透社、《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等多家主流媒體先後推送了此條新聞。在這些媒體報導的內文裏,引述了警方及嫌疑人的說辭,即以「性癮」(sex addiction)、「消除誘惑」(eliminate temptation)解釋作案初衷,將槍殺一事稱作是嫌疑人「非常糟糕的一天」。一時間,美國主流媒體成為美國亞裔群體撻伐的對象。

「一旦涉及性,種族主義便不是問題。我今天看到所有的報導都是這個調調。」作家、時政漫畫家Eli Valley在推特上說。「現在我知道了,如果incel culture(常指極度渴望伴侶而不得)和Asian fetish(對亞裔的迷戀)結合,我們就叫它『非種族主義』(not racism)。」華裔媒體人Tony Lin諷刺道

遇害的八人中有六人為亞裔女性,三處槍擊地點均為亞裔人士經營的按摩店。因為警方遲遲未披露完整的遇害者信息,美國媒體起初鮮少報導遇害者故事,而是大幅描繪嫌疑人羅伯特·亞倫·朗的背景,指其「對宗教虔誠」,「熱愛上帝和槍枝」,「現在的行為與高中時的安靜、沈穩反差極大」。美國右翼媒體則在報導中淡化種族色彩,暗示此事是孤例,並暗諷左派媒體故意擴大事端,挑起族群矛盾。

過往在「Black Lives Matter」等種族問題方面積極發聲的美國媒體遇到亞裔議題,是否有避重就輕之嫌?亞裔族群及支持亞裔平權的人們如何發出聲音、爭取關注?本文為亞特蘭大槍擊案之後的媒體與網絡輿論梳理。

2021年3月18日,明尼蘇達州明尼阿波利斯有遊行抗議仇恨亞裔的暴力行為。

2021年3月18日,明尼蘇達州明尼阿波利斯有遊行抗議仇恨亞裔的暴力行為。攝:Stephen Maturen/Getty Images

按摩院與性

槍擊案發生次日,福克斯新聞(Fox News)發文援引警方的陳述,「槍手聲稱他的襲擊並非出於種族動機,他將按摩院看作一個令他餵飽『誘惑』的地方,而他想要去消除這種誘惑。」

許多保守派媒體,例如The Daily Wire,都大幅援引了同樣的陳述,並稱亞裔仇恨犯罪激增並非事實。極右翼網站Breitbart在一篇文章中稱,嫌疑人之所以選擇按摩店,是因為性癮成性,暗示按摩店提供性服務,並稱嫌疑人槍殺的八人中還有兩人是白人,因此不完全是針對亞裔。

同時,立場中立的媒體《今日美國》(USA Today)在報導中指出,三間按摩院均在情色評分網站Rubmaps有評分,營業性質可疑。同一天,NBC記者援引亞特蘭大市長凱莎·蘭斯·博敦斯(Keisha lance Bottoms),稱這些商家是合法運營,沒有提供非法性服務。

「閱讀這些新聞讓我有一種似曾相識的厭惡感。」華裔作家C Pam Zhang在其社交媒體平台表示,1875年《佩吉法案》(The Page Act of 2875)拒絕中國女性入境,並將其污名化為「妓女」。自那時起,「亞裔女性就一直生活在堂而皇之的種族主義和性別主義的交織之下」。

許多亞裔人士都為媒體將按摩院與性強行聯想表示不滿。作家、音樂家Christine Liwag Dixon在其推特上指出對亞裔女性的「超級性慾化」(hypersexualization)和物化,是導致其成為暴力受害者的主因。

「我是一個亞裔,我是一個女人。我不是罪惡,我也不是誘惑。不是我邪惡才導致你犯罪。並且,我不是也絕不會被你『消除』(eliminate)」。《紐約客》(New Yorker)的華裔記者樊嘉揚(Jiayang Fan)在其推特上寫到,獲得5600個讚。她同時在《紐約客》發表文章《亞特蘭大槍擊和對亞裔女性的非人化》,痛陳身為亞裔美國人,遭遇美國式的種族仇恨,但還要邊緣化,成為病毒的替罪羊,成為無抵抗之力的受害者,排除在美國人的界定之外。

在美國從事種族和社會文化研究的學者和撰稿人亦開始在主流媒體上發出不同的聲音。科羅拉多大學博爾德分校教授珍妮弗·何(Jennifer Ho)和拜歐拉大學社會學教授王嵐芝(Nancy Wang Yuen),分別投書CNN上和NBC,均指出亞裔女性背負著種族歧視和厭女主義的雙重枷鎖,並處於非白非黑的族群夾縫中,缺乏自己的聲音。MSNBC的專欄作家Hayes Brown指出槍殺案凸顯了困擾美國社會的「種族主義」、「厭女」和「槍支管制鬆懈」的三重弊病,而嫌疑人以「性癮」為藉口是轉移視線。

2021年3月17日,加州警察巡邏唐人街是經過一個停止仇視亞裔的標語牌。

2021年3月17日,加州警察巡邏唐人街是經過一個停止仇視亞裔的標語牌。攝:Justin Sullivan/Getty Images

請叫我姓名

3月18日,《今日美國》(USA Today)的另一篇報導在亞裔群體引發爭議。這篇報導描述了遇害者之一、華裔女性Tan Xiaojie(譚小潔,音譯)的生平。「90%的引語都來自Tan的白人前夫、白人前夫的朋友和一個白人客戶。他們講述了她的故事。」華裔媒體人Isabelle Niu指出文章缺少亞裔視角,「並且,文章中說她的老家南寧在越南邊界。這有225公里之遠。你會說西雅圖在加拿大邊界嗎?」她批評這篇報導缺少亞洲的地理常識。

Isabelle Niu同時指出,直到槍擊案發生的第三天,還有許多英文媒體將遇害者的名字拼錯,有時甚至是在同一篇文章中出現不同的錯誤拼寫,包括福布斯(Forbes)、人物(People)等主流媒體。

「你們早晚有一天要念出八位受害者的名字。CNN、MSNBC,請你們花幾分鐘,稍微努力一下,保證你們的發音是準確的。這不是什麼難事,但如果你們不這樣做,會很傷人。請求你們。」在加州經營韓國咖啡店並在TikTok上擁有兩百萬粉絲的網絡名人Nick Cho在推特上說,他同時點名了CBS、NBC等其他主流媒體。長久以來,英文媒體都很少能夠將亞裔姓名準確發音。

紐約的亞裔媒體人Wilfred Chan則呼籲,美國新聞編輯室應該支持亞裔記者,支持那些了解白人至上主義歷史、美國在亞洲的戰爭歷史的記者,支持那些不只是充當警方速記員的記者。

亞特蘭大當地的韓文媒體Hi Good Day較早披露了嫌疑人可能是種族主義者的證據:現場有白人男性高喊「我要殺死所有亞裔」,這家媒體並發現嫌疑人在社交媒體上寫下「白人男性要和中國搏鬥」等字眼。 北美最大的華文僑報《世界日報》、華文網媒紐約華人資訊網、論壇一畝三分地等,亦在追蹤案件進展,介紹當地的人口結構和生活樣貌,增補當地及其他城市的華人居民、社團和亞裔議員等人的視角,整合抗爭信息與資源,更貼合華文讀者的需求。

許多亞裔控訴美國主流媒體在報導亞裔議題的角度單一、冷漠,甚至助長了社會偏見。在亞特蘭大槍擊案發生之前數週,美國政治媒體Axios的記者Bethany Allen-Ebrahimian曾報導仇視亞裔現象,原文稱「中美關係的緊張,和對中國間諜行為的恐懼令仇視亞裔的現象進一步惡化」。「你是認真的嗎?(亞裔)老人在街上被推倒,是因為人們害怕他們是間諜?」擁有眾多粉絲的華裔科技從業者Rui Ma在推特上大罵。最終,記者在推特上道歉,承認自己的表述引來誤解,並修改了原文報導。

在槍擊案發生的同一天,《紐約時報》刊文報導中國疫苗進展,標題稱「最新的中國疫苗是由倉鼠卵巢做成」,引起軒然大波。生物學家Sandra Steingraber指出,自1957年起,美國波士頓的實驗室就已經開始以倉鼠卵巢細胞製作疫苗了,是目前世界通用的手段,「請不要暗示中國人拿動物做一些奇怪的事」。後來,《紐約時報》撤換了該標題,並修改內文,但並未修改相關推特,相關內容依然在英文社交媒體上大量流傳,被網友痛陳「製造對中國人奇怪殘忍的想像」,「暗示中國政權之下科研機構無視倫理」以及對「中國的他者化」,「進一步加劇了美國社會對華裔乃至亞裔的偏見」。

關於此次報道的弊病,新聞觀察者和協會也多有省思。如媒體研究機構Poynter和主流媒體華盛頓郵報的專欄文章,批評媒體一開始過度依賴警方和嫌犯的说法,缺乏批判性評斷。同時,報道缺少了對於遣詞,如「按摩院」(massage parlor),所帶有的「過度性欲化」色彩的思考,未能深挖對於受害者及其親屬,乃至所代表的亞裔群體的影響。对此,美國亞裔記者協會發布了報道指南,指出需要提供更多背景信息,考量亞裔被仇視、被消聲的歷史,增加亞裔研究專家和意見領袖的聲音,為亞裔記者提供更多支持。

值得肯定的是,隨著輿論的演進,主流媒體如《紐約時報》、CNN、《華盛頓郵報》和美聯社,也增加了諸多背景闡釋和深度報道,例如關於亞裔女性在美國的生存體驗亚裔仇恨犯罪的上升趋势按摩及性工作者的職業現狀受害者經歷亞裔社群反應,等等。如前文所述,他們也通過多篇評論文章,指出槍殺案就是種族仇恨犯罪,也涉及性別和槍支問題,并持續快速跟進案件發展。

2021年3月17日,亞特蘭大爆發重大連續槍擊案後,華盛頓唐人街有「停止仇視亞裔」示威。

2021年3月17日,亞特蘭大爆發重大連續槍擊案後,華盛頓唐人街有「停止仇視亞裔」示威。 攝:Alex Wong/Getty Images

華裔的分裂

身為亞裔、華裔,該如何應對不斷惡化的環境?端傳媒連續幾日追蹤微信、Clubhouse和Reddit的群組討論,觀察到北美華裔對此問題的看法也相當兩極。一部分人不願承認、甚至直接否認槍擊案涉及種族議題,不希望將事件政治化。他們中一些人覺得,若事件定性為「種族仇恨犯罪」,那麼中國政府會以此為藉口,污名化美國社會和政府,不如就此採信嫌犯「性癮」之說,還有人強調遇害者從事的按摩行業「不夠清白」,甚至上升到國民劣根性問題。另有保守派人士認為嫌犯不代表白人群體,不認為單一事件可歸納為對亞裔的群體性犯罪,亦不該將錯誤歸結到前任總統特朗普的身上。

另一部分人認為,種族仇恨是客觀存在的,是歷史積累的結果。他們認為,「模範少數族裔的迷思」(model minority myth)固化了亞裔形象,長久以來,亞裔似乎被認為只應該追求更高的教育水平和更好的經濟地位,無需參與政治。同時,自特朗普和保守派政客散播「武漢病毒」、「中國病毒」和「Kung Flu」等言論以來,他們認為美國社會對華裔和亞裔的敵視情緒猛增,對警方和媒體避開「種族」的定性表示不滿,並認為若該事件發生在非裔或拉丁裔身上,社會反應肯定大有不同。

關於扭轉種族歧視的方式,有人認為亞裔內部首先要團結,放下自己政治身分、移民經歷的差異,一同為自己的「亞裔」身分發聲。也有人指出,要認識到種族和性別、階級的交叉性(intersectionality),提高對身分複雜性的敏銳度。他們認為,亞裔應該扭轉「啞裔」的刻板印象,在任何感受到不適的時候都發出聲音,譬如在社交媒體上分享個人遭遇,支持和參與亞裔權益機構,向所在的學校或供職機構反應遭遇和訴求,為所在州的政策建言,培育下一代的身分意識。但也有很多人表示,亞裔內部,甚至華人內部,訴求都非常不同,道阻且長。

還有一些聲音強調,需要將支持亞裔權益當作支持種族正義、社會公義的一部分,而不僅僅是為自己的族群發聲。相較而言,非裔、拉丁裔有豐富的爭取權益經驗,例如「Black Lives Matter」運動,值得亞裔借鑒。同時,也有人流露出對美國社會割裂的失望,表示茫然無措。

與此同時,隨著案件調查的不斷推進,警方已經確認遇難者和倖存者的信息。遇害者生前的人生片段也陸續被曝光。其中,《亞特蘭大憲法報》用幾段話簡短訪問了遇害者之一Hyeon Jeong Park(朴賢靜,音譯)兒子Randy Park(朴蘭迪,音譯)的訪問,稱這是一個單親家庭,朴賢靜去世後,朴蘭迪與弟弟相依為命,正在用GoFundMe籌款,希望能在月底搬到更便宜的住處,以節省開支。而華裔遇害者Xiaojie Tan(譚小潔,音譯)則在50歲生日的前一天遭到射殺,她的獨生女原本要為母親慶生,沒想到竟改成了籌備葬禮。

這個週末,亞特蘭大、紐約、波士頓、舊金山、西雅圖等地將舉行以「反對仇恨亞裔」為主題的遊行活動。亞裔活動人士,也在爭取其他族裔、高校、公司和參眾議員關注亞裔處境,並整理和分享信息和資源,搭建社交媒體平台,推動「#StopAsianHate」等話題標籤,相互協助,共同發聲。

3月19日下午,美國杜克大學的華裔學者周成蔭(Eileen Cheng-yin Chow)參加線上活動,「講述亞洲女性在美國的那些沒有被講述的故事」,有許多觀眾參加。「讓我們成為自己故事的最好講述者」,周成蔭說,當美國與白人至上主義搏鬥的時候,讓亞特蘭大槍擊事件「在美國歷史上產生長久的迴響」。

2021年3月18日,明尼蘇達州明尼阿波利斯,兩個人在一次示威後擁抱。

2021年3月18日,明尼蘇達州明尼阿波利斯,兩個人在一次示威後擁抱。攝:Stephen Maturen/Getty 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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