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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手記|美國「解體」:系統失效下,普通人的多元面孔

他們都是某種意義上的天真的理想主義者,也在相似的困境中走上了分叉的小徑。

2021年1月15日,美國國旗在美國海軍陸戰隊戰爭紀念館前飄揚。

2021年1月15日,美國國旗在美國海軍陸戰隊戰爭紀念館前飄揚。攝:Samuel Corum/Getty Images

刊登於 2021-03-07

#週末讀書#劉冉

本文原發於澎湃思想的私家歷史欄目,端傳媒獲作者和平台授權轉載。原標題為:譯者手記|美國「解體」: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

《下沉年代》(The Unwinding: An Inner History of the New America)原題為「解體」(unwinding),這個概念也反覆出現在正文中。如何去理解它?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的一句描述用在這裏似乎格外契合:「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在喬治·帕克看來,美國人在六十年代之後經歷的「解體」,正是這樣一個過程:原本理所當然的制度、道德與規則紛紛瓦解,安定的生活被飛速變革的社會經濟撕成碎片,人們失去了對曾經習以為常的一切的掌控。

這本書雖然涵蓋了近半個世紀的美國歷史,但帕克並沒有野心將其寫成《光榮與夢想》般的恢弘斷代史。他的寫作方式更多受到約翰·多斯·帕索斯(John Dos Passos)「偉大美國三部曲」的影響:將主要人物的人生依照時序打散,其中穿插精煉的名人小傳,以及由新聞報導、廣告、歌詞和演講等拼貼而成的時代記號。

貫穿本書主線、獲得濃墨重彩描寫的,都是一些「小人物」,甚至是常規意義上的「失敗者」:一個煙草農民的後代,在保守的美國南方農村為他夢想中的綠色經濟摸索出路;一個鏽帶工廠的黑人女工,為了自己和孩子的人生艱難度日,最終成長為一名社會活動領導者;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佛羅里達當地報紙記者,在房地產市場泡沫最嚴重的坦帕試圖追查次貸危機的根源;一個因憧憬拜登而踏入政壇的華盛頓說客,在政治理想破滅之後孤注一擲,得罪了整個華爾街之後解甲歸田;佔領華爾街運動中的抗議者們,從興奮展望社會運動的未來到最終一無所獲地被紐約警方驅散。

在這個信息過載的時代,人群往往被模糊為一個個典型的樣本,而我們很少有機會近距離地了解這些人的真實生活狀態。在帕克的筆下,他們都是某種意義上的天真的理想主義者,在經濟震盪與社會變革的洪流中保持着堅韌的意志和行動力;但他們有着不同的出發點,對美國問題的癥結有着不同的理解,也在相似的困境中走上了分叉的小徑。

《下沉年代》中文簡體版

原作名: The Unwinding: An Inner History of the New America
作者: 喬治·帕克 (George Packer)
出版社: 文匯出版社
譯者: 劉冉
出版日期: 2021年1月

美國農村與小鎮人的生活白描

在這個信息過載的時代,人群往往被模糊為一個個典型的樣本,而我們很少有機會近距離地了解這些人的真實生活狀態。

帕克嘗試將龐雜的社會現實與時代變革映射在這些小人物的命運與選擇上。在全球化浪潮與資本主義巨頭的無情碾壓之下,曾經安定繁榮的工廠小鎮一夜之間衰頹;當華爾街與華盛頓沆瀣一氣,保障銀行業健康運轉的法案退出歷史,美國無可避免地滑向金融危機的深淵。當小人物的故事穿插起過去近半個世紀的美國歷史,一些如雷貫耳的名字也作為時代的註腳出現:奧普拉·温弗瑞如何白手起家打造屬於自己的娛樂帝國,薩姆·沃爾頓的沃爾瑪如何摧毀了美國中小城鎮的公共生活,紐特·金裏奇如何在華盛頓塑造了影響深遠的政治新生態,科林·鮑威爾如何捲入伊拉克戰爭的泥潭……

在一個個飛速掠過的名人身影之間,我們看到的是普通美國人的掙扎、失落與夢想,也看到自從羅斯福新政以來看似穩固繁榮的美國民主秩序,正如何一點一滴地分崩離析。

本書英文版出版於2013年,當時奧巴馬總統剛開啟第二個任期,雖然美國政治裂痕的加深已無法掩蓋,但尚無人能預料到特朗普的崛起。2016年大選之後,特朗普的當選震驚了美國學術界與文化界,人們迫切需要找到一個答案。許多聚焦美國南方農村和鏽帶小鎮的著作正是在這一背景下引起了關注。

2016年大選之後,特朗普的當選震驚了美國學術界與文化界,人們迫切需要找到一個答案。許多聚焦美國南方農村和鏽帶小鎮的著作正是在這一背景下引起了關注。

這其中最著名的也許是《鄉下人的悲歌》,其作者萬斯出身肯塔基州阿巴拉契亞地區貧窮白人家庭,後來從耶魯法學院畢業,成為矽谷大亨彼得·蒂爾的合夥人,如今卻被視為鏽帶工人階級的代言人。此外,許多更專業嚴謹的社會學者和媒體人也採納了某種程度上類似的視角,用同情的筆觸描述底層白人的掙扎和失望,以此解釋他們看似悖論的右轉。例如,著名社會學家阿莉·拉塞爾·霍赫希爾德(Arlie Russell Hochschild)出版了《故土的陌生人:美國右翼的憤怒與哀痛》,通過採訪路易斯安那的底層白人,試圖理解他們為何對少數族裔、移民和精英左派滿腔憤怒。另一位老牌社會學家羅伯特·伍斯諾(Robert Wuthnow)的《被拋下的人:美國農村的衰落與憤怒》,描述了農村居民在飛速變革的時代中如何感到自己被聯邦政府遺忘、拋棄和犧牲。威斯康星大學政治學系學術新星凱瑟琳·克萊默(Kathy Cramer)的《憎恨的政治》,則進一步試圖用城鄉身份的二元對立來解釋重要搖擺州威斯康星的政治極化。

如果說美國農村與小鎮曾經被主流輿論所漠視,那麼近年來它們幾乎從未逃出聚光燈的範圍;許多讀者甚至已經厭倦了「底層白人實在慘」的論調,因為它其實逃避了受過良好教育的中產和上層共和黨人對特朗普閉着眼睛投票的現實。

本書雖然同樣有很大篇幅描述北卡羅來納煙草農場和俄亥俄州鋼鐵小鎮的主人公,但其視角與這些作品是不同的。某種程度上,帕克筆下的人物呈現出更為多元的面貌。主角之一迪恩·普萊斯十分符合人們想像中特朗普支持者的模樣——生活在南部鄉村,教育水平不高,家族曾經營煙草農場,父親是一名牧師;然而,曾是里根支持者的迪恩,卻成長為一個醉心於替代能源、厭惡大型石油公司、投票給奧巴馬的選民。另一位主角塔米·托馬斯是楊斯敦鋼鐵廠失業潮的受害者,但她是一名底層黑人,得到左翼社會組織的幫助,自己也成長為一名社區領袖。

面對底層,帕克在關注境遇與系統性失敗的同時,也更關注筆下主人公的能動性。

面對底層,帕克在關注境遇與系統性失敗的同時,也更關注筆下主人公的能動性。儘管整體基調是灰暗的,但每個主人公在自己故事的尾聲似乎都看到了一線光明:迪恩在破產後開啟了新的商業模式,塔米在奧巴馬連任後對社區運動產生了新的信心。

帕克選擇的保守主義者面孔,則包括標榜自由意志主義的矽谷大亨、聲稱捍衞自由的中產階級茶黨活動家和出身富裕的右翼網站創始人。也許因為帕克當時尚不必面對「特朗普為何能上台」的困惑,無需尋求一個標新立異的答案,他的選擇其實更符合主流共和黨選民的圖譜。而事實上,如果我們將視線從底層白人身上短暫移開,將會發現這些中上層右翼仍是特朗普當選過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環:彼得·蒂爾是整個矽谷最著名的特朗普盟友,茶黨成員後來大部分成為熱情的特朗普支持者,假新聞橫飛的布萊巴特新聞網更直接為特朗普的當選助了一臂之力。

2020年4月2日,紐約市一個市民戴著自製面罩防疫。
2020年4月2日,紐約市一個市民戴著自製面罩防疫。

「失敗國家」?

它們只是在這個龐然巨物上敲出一道道裂紋,直至大廈傾頹,螻蟻無處可逃,而那早已僵死的巨獸仍然屹立在一地廢墟之中。

可以說,帕克是有預見性的。以一種悲觀乃至迷惘的筆觸,他一早指出了美國的政治體系如何失效、經濟體系如何加劇不平等、社會精英如何攫取資源和權力、公共生活如何極化失序。系統並不崩潰於某一特定時刻:加利福尼亞大幅降低並限制地產税的那一刻,楊斯敦的鋼鐵工廠關門大吉的那一刻,格拉斯-斯蒂格爾法案退出歷史的那一刻,坦帕的房地產市場泡沫終於破滅的那一刻……它們只是在這個龐然巨物上敲出一道道裂紋,直至大廈傾頹,螻蟻無處可逃,而那早已僵死的巨獸仍然屹立在一地廢墟之中。

帕克特別批評了美國政府對金融監管的步步退讓和2008年金融危機後的妥協:本應承擔重大責任的銀行家們全身而退,而身處中間與底層的普通民眾承擔了重大打擊,許多人從此一蹶不振,也更因此心生怨恨。儘管特朗普的上台標誌着政府機構徹底喪失權威和公信力,但失敗的種子在更早之前就已埋下。

過去一年裏,美國政府與社會對新冠病毒的應對方式進一步與書中描述形成互文。

過去一年裏,美國政府與社會對新冠病毒的應對方式進一步與書中描述形成互文:無論政治立場,富人、名人和當權者總有辦法第一時間獲得測試,他們可以舒適地呆在家中,無需面對經濟衰退與病毒肆虐帶來的直接威脅;與此同時,少數族裔和底層民眾卻不得不面對必須出門上班的健康風險、高漲的失業率、昂貴的醫療系統以及總統本人散布的仇恨言論和虛假消息。事實上,在今年的《大西洋》專欄中,帕克已將美國稱為一個「失敗國家」(Failed State)。

當然,這不是一本完美的作品。它提出了太多問題,卻並未給出令人滿意的答案;它注入了豐富的情感,因此似乎少了幾分客觀。對於全球化對美國經濟的影響,它的筆觸偏向消極;對於美國社會運動與公共生活近年來的發展,它的語調也過於悲觀。社區經濟自給自足的內循環是否真的能夠解決全球化浪潮下資本主義國家的失業問題?替代能源是否真的能成為打擊石油巨頭的銀色子彈?社區組織究竟能否促成自下而上的變革?本書並沒有給出判斷。儘管書中一些重要角色是少數族裔,但對於美國社會最根本的矛盾之一——種族問題,本書的描寫也較為浮光掠影。在楊斯敦,階級身份是否超越了種族身份,形成了新的團結?我們不得而知。

書中對於「解體」帶來的困惑與惶恐,很大程度上仍是從白人中產階級立場出發;畢竟,沒有哪個少數族裔會懷念六十年代之前的美國。對於草根社會運動,帕克的視角似乎是同情和悲憫的,也難免帶有一種(已經在儘量控制的)精英主義自上而下的審視。

書中對於「解體」帶來的困惑與惶恐,很大程度上仍是從白人中產階級立場出發;畢竟,沒有哪個少數族裔會懷念六十年代之前的美國。對於草根社會運動,帕克的視角似乎是同情和悲憫的,也難免帶有一種(已經在儘量控制的)精英主義自上而下的審視。但事實上,華爾街並非佔領運動的起始,也並非佔領運動的終結;佔領華爾街的影響並未終止於布隆伯格下令清場的那個夜晚,它的精神遺產仍在塑造着今時今日的美國社會運動。對於這些複雜的脈絡,帕克也許是為了統一全書基調而主動做了減法,但這不可避免地會令一部分讀者產生不必要的幻滅感。

因此,這並不是一本旨在解答困惑的社會科學著作,而更像是一部白描畫卷。

因此,這並不是一本旨在解答困惑的社會科學著作,而更像是一部白描畫卷;作者在其中較為克制地埋下了他的觀點,但讀者自然可以有各自的解讀。作為譯者,我希望本書能夠幫助讀者一瞥美國社會過去半個世紀的變遷,進而激發大家進一步閲讀相關領域其他作品的興趣;這也許能夠成為我們更好地理解當前美國政治與社會問題的第一步。

而此時此刻,我更關心書中人物的命運:當拜登在多年浮沉之後終於贏得總統大選,康諾頓心中是否還對他懷有期待?當美國經濟在新冠疫情中大受打擊,迪恩依靠校車和餐廳的生物柴油生意模式能否看到明天?特朗普在任期間與下台之後,塔米帶領的社區運動能否帶來她夢想中「真正的改變」?——而他們所有人,在疫情中是否平安?

(劉冉,賓夕法尼亞大學社會學博士,目前是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教育政策研究系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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