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vid-19疫情已經兩年,快要邁入第三個年頭。如果說第一年人們還靠着各種各樣的非醫藥措施「拖延」並冀望着疫苗的問世改變戰局,那麼第二年,則是疫苗和反疫苗的焦灼,對加強針和特效藥的觀望,以及變異毒株阿爾法、德爾塔與奧密克戎等的攪局。目前全球的形勢十分複雜,病毒擴散消弭如潮漲潮落,而各個國家的政府和民眾——不管是歐美、拉美,還是東亞各國/地區——都必須面臨着如何與病毒打「持久戰」的問題。
東亞各社會,從疫情在全球開始蔓延以來,就一直是抗疫「優等生」,儘管有小規模、局部的爆發,但整體社會運行平穩、大部分地方相當長時間沒有病例。這與東亞政府的執政力,民眾的高服從度,以及良好的衞生習慣(例如戴口罩等)密不可分。但同時,長期的對外近乎「封鎖」,不顧一切代價撲滅小規模疫情,頻繁的封城、大規模核酸檢測等,也為民眾的出行和生活造成了巨大不便。尤其是對香港這樣倚重國際交流和溝通的地方,嚴格的隔離措施阻礙了相當一部分經濟活動的正常開展。
馬上,聖誕、新年以及傳統節日春節即將來臨,人員流動帶來的「清零」壓力加大,各地政府都不敢有絲毫鬆懈。持續的防疫壓力,社交距離,甚至封區、封城等,對人們的心理和經濟發展都造成了巨大的影響;但變異的毒株、疫苗下降的免疫力、並不明朗的抗疫前景,又讓人提心吊膽。而一直以來,各地民眾及政府,就在對是否需要嚴格抗疫、撲滅任何零星存在的病例,還是逐漸放開、與病毒「共存」,進行持續的爭論。人們困惑的點是:什麼樣的處理方式,才是「科學」的?
但這並不是一道容易的「選擇題」。清零還是共存,看起來似乎是執政方綜合各方面因素,做出的一個科學上的利益權衡,但這場大流行早已深入社會肌理,並不是理性的、科學的、基於證據的抉擇可以解決的問題。對它更關鍵的理解在於,各項政策選擇如何基於本地的政治邏輯和醫療能力來框定「風險」這個概念,而看似在「共存vs清零」中有二選一的選項,實際上都是沒得選的選擇。

流行病治理,是一系列決策,而非一次選擇
疫情一開始出現在武漢、並蔓延擴散到WHO給予「大流行」定位的時候,美國政府很快就做出了反應——下達了針對中國大陸的「旅行禁令」。類似於這樣的故事還有很多,回過頭看疫情一開始,乃至十幾年前的 SARS、MERS,任何一個地區面對未知的、外部的病原體,一開始的策略,就是「清零」——在這個意義上,其實是清除不確定性和風險。在我們什麼都不知道的時候,未知的都是危險的。而在於病毒實際接觸之後,得到的反饋和信息,所有的「能」和「不能」,構建成為了下一步行進的基礎。
因此,對於流行病的治理,其實是基於現有信息和動態社會現實基礎之上的決策,並非對於某一個策略的宏觀的「選擇」。病毒的致死率、傳播率、重症率固然是重要因素,然而治理條件、治理的社會文化基礎,更是左右治理的重要因素。總而言之,一個流行病怎麼管、管到什麼程度、民眾接受度、配合度等等,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治理的「可能性」,所選擇的餘地並不多。
實際政府政策和實踐中的鬆緊,來自於多方的博弈和磨合,拉鋸的中心往往不是大政方針,有時候甚至相當雞毛蒜皮。比如,去年美國佐治亞州吵得最厲害的一件事,是州內的「反口罩令」——佐治亞州州長、共和黨人 Brian Kemp 「禁止各地制定強制口罩令」。雖然後面這個命令被州法院推翻,諸如亞特蘭大、薩瓦納這樣偏民主黨的城市在城市範圍內要求公共場所佩戴口罩,但其實到了這個地步,強不強制戴口罩,對整體的抗疫局面,已經沒有多大的幫助了,更多的是一個政治上的姿態。
美國從上到下,鬆散的人口流動管制、「建議」性質的隔離要求、快速測試系統的缺失,再加上美國文化中根深蒂固的「自由」傳統,讓大部分非醫療的公共衞生措施都無法順利開展,換句話說,不管是拜登、特朗普,還是各地各級政府,大部分時候「沒得選」。2020一整年,州層面防疫積極的加利福尼亞,和州層面躺平等死的佛羅里達,在數據上並沒有明顯差別。直到疫苗面世,接種率的高低,才對一些地區的死亡和住院人數產生了明顯影響。而對疫苗接種的態度,很大程度上又是政治的、文化的,不是治理能解決的。

對「疾病」的理解,各地有異
賓夕法尼亞大學著名醫學史學家查爾斯·羅森博格(Charles Rosenberg)曾經以美國19世紀中期的霍亂為研究樣本,深刻地調查過一個流行病在社會中的流變。他提出了疾病的「框架」(the framing of diseases)這個概念——疾病並不僅僅是肉體上的病變和疾痛,它也是一個社會文化現象。一個社會的價值、態度與社會關係,給予了人們理解這個疾病的框架,疾病是怎麼造成的、如何解決。而醫藥本身,也是一個重要的社會系統,它輸出各種各樣的技術、措施和語言,形塑人們對於疾病的理解 1。
具體來講,在疫情爆發時,人們會如何理解疾病的來源,快速傳播的病原體「意味」着什麼,以及誰應該為病毒的傳播負責。在這個基礎上,人們會發展出一套基於這個理解的行為模式。在對於Covid-19防護措施的研究中,公共健康和政治學研究者們發現,東亞的集體主義文化在人們的依從性上發揮了重要的作用 [2][3]。
也就是說,出於一種集體的責任感和維護秩序的自覺,以及它的反面——疾病來源於「無序」「不負責」的理解——人們會更樂意遵守防疫措施,且能承受比較嚴厲的懲罰措施以及對個人自由的限制。尤其是在日本,不戴口罩不僅會受到懲罰,還會受到其他人的另眼相看,這都造成了一種社會層面上對於防疫的自覺。
而公共衞生機構,乃至於高層政府,得以能夠在更大更廣的範圍鋪設公共的防疫基礎設施(包括硬件和軟件,檢測、隔離、追蹤技術等等)。快速有效的行動,會更快地建立起人們對於公共衞生機構的信任 [4],且這些措施的運用,更鞏固了防疫的集體取向和語言,將防疫的成功解釋為社會的「凝聚力」、公民的「責任感」、「萬眾一心」、「戰疫」等等。這一套互動,將Covid的社會「框架」定型,也促成了東亞社會對疫情的高度警覺和行動力,以及對「清零」(或者將疫情壓制到非常低程度傳播)的信心。

清零和共存是不同的風險框架
一個棘手的問題在於,Covid和存在已久的疾病不一樣,它是一個剛冒頭才兩年的疾病,人們對於其理解其實是非常淺薄的。雖然科學家們在短短一年的時間中開發出了高效的疫苗,並且在全世界範圍內實現了廣泛的接種,但新毒株的出現、疫苗的保護力等等,相關的知識從未知、不確定到相對確定,是一個比較長的過程,其中也會出現很多變化。比如,Covid在許多地方擴散的「兩個月週期」,至今為止還未有比較清晰的流行病學解釋 [5]。
而在新的數據、證據不斷冒頭,對於成本收益的計算不斷變化的時候,治理的矛盾開始出現。公共衞生的措施,很大程度上必須要在信息不足的情況下實施。而普通民眾對於「風險」的概率,並沒有直觀的理解,而倚靠的是多種信息綜合而成的印象。於是,選擇什麼樣的數據,如何詮釋數據的意義,成為了形塑Covid在不同社會下疾病框架的核心。
而「清零」和「共存」,其實從根本上是兩個不同的框架,在這兩個框架下,對數據的選擇,數據的社會意義以及詮釋,都是完全不同的,並不能放在一個選擇題裏。「共存」的框架是以較為鬆散的社會管制為基礎,將病例、住院和死亡等關鍵數據作為治理的「成本」來理解;而「清零」的框架則將嚴格管制之下的社會安全放在首位,病例的有無、多少更像是治理成功與否的判定標準。兩套框架的基本出發點和邏輯,都相去甚遠。
比如,目前大部分歐美國家,雖然疫情確診數量一直處於高位,但在高接種率下,死亡率已經被壓低到了略高於流感的程度。尤其是英國,2021年夏天的德爾塔病毒潮曾經將每日確診量推至接近最高點,但政府依然選擇了「躺平」,在7月取消了一切限制措施。事實上,英國超過70%以上的接種率,對於緩解NHS壓力起了巨大的作用,比起去年聖誕那一波增長,住院數和死亡數都不過是零頭,總和死亡率控制在了0.2%左右。日前,面對奧密克戎的威脅,英國政府發布了一個名為「Plan B」的「軟限制」,而對可能的日增數十萬病例,則是早有預測。
那麼,數據的意義到底是什麼?應該關注什麼數據?0.2%左右的死亡率,是否「能接受」?還是關注住院數,以免「拖垮醫療系統」、造成更多不必要的死亡?英國目前的解釋框架,是將「可能的住院數壓低到 NHS 可以應對的程度」,並且在大眾傳播中,一遍遍提及「安全度過聖誕」的信息。這種軟性的態度,死亡和重症被看作冰冷的數字和目標,在英國流行病學家中遭到了嚴厲的批評。
而這套語言,可能對於東亞各社會的民眾而言,是根本無法接受的。上萬的日增,意味的是社會的完全失序,以及對自身健康的威脅。西方各國動輒上萬的死亡,也意味着抗疫的「失敗」。在這個理解框架中,其它的社會成本——例如封城、經濟損失、生活上的不便、心理上的負擔等等——並未被納入考慮。「清零」帶來的社會安全感,以及對執政的信任,成為了集體主義取向下更加重要的因素。

社會文化影響框架轉變
從比較實際的角度講,對於還在保持「清零」的東亞社會而言,在一個幾乎沒有疫情出現、或者僅僅零星出現的情況下,沒法通過更進一步的數據收集去調整「已知」,只能儘可能倚重現有的措施,排除未知的威脅。
目前,以「小國寡民」著稱的新加坡實現了開放,在務實的政策指導下,實現有限度的「共存」,當然也在民眾之中造成了不小的影響。此前一直本土零新增的新西蘭,也在疫苗接種率超過90%左右的時候選擇了開放,制定了動態的「紅綠燈」系統,總理Jacinda Ardern 直白地告知民眾「未來會有更多病例出現」 [6]。但即使如此,新西蘭國內還是不斷爆發反強制接種疫苗、反對紅綠燈系統的遊行示威,政府不得不承擔巨大的執政風險。
而從社會文化的角度講,一個疾病的框架轉變,並不是一個順利的過程。社會組成越複雜,現有的框架越深刻,轉變就越困難,很可能要經歷相當長的時間,並有關鍵的技術與治理上的突破。在過去,霍亂的治理從宗教、道德上的框架,轉移到公共衞生的框架,中間經歷了實證醫學和病菌理論的發展。艾滋病擺脱「gay disease」的道德框架,則花去了一整個社會團體幾十年的努力和遊說(現在也還沒有完全成功)。
Covid疫情未來會如何發展,我們在科學上可以認為,像很多其它病毒一樣,大概率會以在人群中建立廣泛免疫而弱化。但社會文化上會怎麼發展,我們現在還沒有答案。
(李子,佐治亞理工大學科學、技術與社會研究博士候選人)
參考文獻:
Rosenberg, C. E. (1989). Disease in history: frames and framers. The Milbank Quarterly, 1-15.
Liu, J. H. (2021). Majority world successes and European and American failure to contain COVID‐19: Cultural collectivism and global leadership. Asian Journal of Social Psychology, 24(1), 23-29.
An, B. Y., & Tang, S. Y. (2020). Lessons from COVID-19 responses in East Asia: Institutional infrastructure and enduring policy instruments. The American Review of Public Administration, 50(6-7), 790-800.
Badman, R. P., Wang, A. X., Skrodzki, M., Cho, H., Aguilar-Lleyda, D., Shiono, N., ... & Akaishi, R. (2021). Trust in Institutions, Not in Political Leaders, Determines Covid-19 Public Health Compliance in Societies across the Globe.
Has Delta Peaked?
Covid-19 Delta outbreak: 91 cases, vaccine mandate protesters take march to Parliament
很好的文章,很新奇,有意思
西方才是「集体主义」,将集体生活便利置于个人生死之前。感染新冠而失去生命的个体牺牲小我,成全了降低社会抗疫成本的大我。
西方不是「个体主义」,只是「自私主义」罢了。
文章太刻板了
很多学者凡事就往“东亚集体主义vs西方个人主义”这种刻板的文化还原论上面套,实在是不敢恭维……在抗疫成绩差异的问题上,这篇文章呆板的文化分析的解释力远远不如端之前发的赵益民老师的《在新自由主义与时间性之间,进一步思考反资本主义政治》 一文中用发展主义所做的解释。
当然,文化因素不是没有影响,但是绝对不是这样简单化的。拿戴口罩来说,中国大陆人确实在强制力的要求下普遍佩戴口罩,但仔细的观察者会发现,很多人照样随地吐痰(他们会在想吐痰的时候摘下口罩,吐完再戴回去!)。由此可见,中国人在这事上表现出来的文化特点不是什么自觉自愿地负担公共责任,而是习惯于服从国家权威(也不得不服从!)
(中国个别一线城市吐痰原本就管得很严,市民“素质也比较高”,自然不会出现我上述的现象,但那些城市再大也不过占中国人口一小部分
很高兴能在端看见李子李子短信老师的文章!
我也感觉到了把东亚社会混为一谈的违和感,日本的不强制政策不是一直在墙内被嘲笑躺平了等死吗,跟中国的政策放在一个分类真的好怪。另外参考文献和正文一样标上序号一一对应会更方便。
題外話,有無人覺得與其「阿爾法、德爾塔與奧密克戎」,不如用返「alpha, delta, omicorn」更好?音譯太費解,反正都已用covid19不用中文翻譯。
拿疫苗问世前加州和弗罗里达州疫情严重程度对比不公平,最初病毒在加州感染率高得多,而后增幅下降,不能简单归结于州抗疫政策不影响抗疫成果
文末的参考文献标上序号会不会好一点?
这篇文章是从社会角度去聊抗疫,我还是比较习惯科学角度,清零政策我能想到唯一有意义的一种可能就是病毒终于突变成了一种传播性强,但危害性低的疾病,此时中国开放。
如果未来病毒像这次o突变,危害性没有降到那么低,再持续几年的话,疫苗打完,到最后还是要被迫共存。除非真的还能坚持几年的非常管理。
目前清零仍然有意义,因为给打疫苗带来更从容的时间,但是d突变已经这么难防,o突变只会更难,且不愿意引入更有效的疫苗或者用康希诺做混打,是让人难以理解的
「三針均接種科興疫苗則沒有足夠抗體水平抵抗 Omicron」
而中國政府又不肯大量引入BioNtech等西方疫苗,為了面子而草菅人命。
資料來源:
https://www.thestandnews.com/society/%E7%A7%91%E5%AD%B8%E5%A7%94%E5%93%A1%E6%9C%83%E5%BB%BA%E8%AD%B0-18-%E6%AD%B2%E4%BB%A5%E4%B8%8A%E4%BA%BA%E5%A3%AB%E6%89%93%E7%AC%AC%E4%B8%89%E9%87%9D-%E9%9D%92%E5%B0%91%E5%B9%B4%E5%8F%AF%E6%89%93%E7%AC%AC%E4%BA%8C%E9%87%9D-%E8%A8%B1%E6%A8%B9%E6%98%8C%E7%AC%AC%E4%B8%89%E9%87%9D%E6%87%89%E6%89%93%E5%BE%A9%E5%BF%85%E6%B3%B0
日本和韓國實際還有新加坡對於疫情和清零沒有中國這麼執著,要不惜一切代價清零。
我一直有訂閱日本的YouTube新聞。同樣是亞洲國家,日本對於疫情的報導角度,往往會強調緊急事態宣言對於生活各方面的影響,亦喜歡講述普通人或者店家於疫情中奮力求存之故事。家中菲傭亦擔心家鄉親人生計及慢性病求診,多過每日死多少人。惟死亡數作為判定標準,恐怕只有中國一國特意操作過之宣傳口徑才是如此。
能理解作者的思路不是文化決定論,但最後卻寫成了文化決定論。
竟然在这看见李子的文章了,在“没得选”这个地方论证其实不足。就算在大陆,其实对「清零or共存」都有一定的分歧,别说其他国家了。
不觉得这是“没得选”,说不定只是议会的几票,或者某些人的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