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深度反修例運動一年

追蹤721真相的親歷者們:我不僅僅想知道誰打我

「大家最終只是想要一個公正的說法,痛苦之處是,大家都覺得這個說法不會出現。」

柳俊江。

柳俊江。攝:陳焯煇/端傳媒

端傳媒記者 李慧筠 特約撰稿人 林一方 發自香港

刊登於 2020-07-20

#元朗白衣人襲擊事件#反修例運動一年

柳俊江忘不了去年7月21日深夜,他在元朗一商場被一群白衣人打得頭破血流,癱坐地上。

他家住大埔,那晚正看直播,發現有記者在元朗站被白衣人追打。深夜11點半,他開車趕到連接元朗站的Yoho商場,打算帶市民離開。突然間,一群白衣人拉起原已關閉的元朗站鐵閘,衝進來進行第二輪襲擊,柳俊江回頭救人,被白衣人用鐵通(空心鐵棍)和木棍毆打。這一晚的事件被稱為元朗白衣人無差別襲擊事件,震撼香港以至國際社會。作為其中一個受害者,柳俊江之後除了簡單受訪,從未公開詳細講述被毆打的經歷。他說,自己長時間保持沈默,是希望維護作為證人的中立性,期待有一天,這一晚的真相會水落石出。

「等了八個月,沒希望了,官方的說法都改變了,不可能有客觀的調查了。」2020年7月,柳俊江對端傳媒說,他所一直等待的獨立調查委員會,始終沒有到來。他現經營廣告公司,從前是一名電視台記者,今年4月開始,他決心重操故業,開始民間調查,走訪40名和721事件相關的市民,調查前因後果。他表示,自己整合了一些重要線索,但很快發現,「調查走到了Dead End」。

到底拿著藤條、木棍或鐵通的白衣人是誰?是村民還是黑幫?兩輪襲擊中,整整39分鐘警察沒有出現,為什麼?還是說警察一直在隱秘的角落看著一切?警黑勾結是真的嗎?過去一年間,721事件所引發的市民對警方和公權力的不信任,急速膨脹,而本應中止懷疑的真相,始終沒有到來。一年過去了,元朗平靜如昔。

端傳媒記者在一週年前夕重訪721事件中的數個重要地點。在白衣人曾經大批聚集、首位傷者遇襲的鳳攸北街,9間店舖表示,過去一年,警察一直未有以721事件為名提取他們的閉路電視片段,或錄取口供。有店員聽到“721”三個數字,傾談幾句就關上大門。而在襲擊事件過後,不少手持鐵通的白衣人通宵聚集不散的南邊圍村,幾個坐在椅子上聊天的老人煩躁地拒絕媒體採訪,「過去了,事情都過去了。你們不要再挑起了。」「反正媒體都是歪曲事實。」

「調查已經到了Dead End(死路)了。那些我能力範圍以外的、懸而未決的部分,是需要權力去搜證的。」柳俊江說,「大家最終只是想要一個公正的說法,痛苦之處是,大家都覺得這個說法不會出現。」

他們落口供後,就沒有下文

蘇梓朗同樣是721事件的其中一名受害者。「我只錄過一次口供,都沒有認人。一直以來太多不清不楚的事情,警察(那天晚上做了什麼),打人的人是誰,現在拉的人是誰,各個村都說不關他們的事。」一週年前夕,蘇梓朗對端傳媒表示。

他今年24歲,在元朗長大,當時在元朗站附近的商場做廚師,從上班地點回家需時不到10分鐘。蘇梓朗回憶說,事發前,他曾在社交媒體上看到721當日會有白衣人出現在元朗的傳言,但不以為意。去年7月21日晚上9點45分左右,他下班之後路過鳳攸北街,當時一身便衣,腳踩廚師鞋,剛說了一句「哇,原來真的有白衣人」,下一秒便遭到數人追打。根據市民所拍影片,事發時約10名白衣人追打他,藤條密集落到他背上。蘇梓朗來不及反應,趕忙逃跑,走了20分鐘,才在安寧路一家便利商店求助報警。

這一晚,元朗共有三次襲擊,蘇梓朗經歷了第一次,而後兩次則在元朗站發生。

721傷者、廚師蘇梓朗。
721傷者、廚師蘇梓朗。

當晚約22時40分,聚集在元朗站的白衣人群衝入閘,以鐵通、木棍等武器追打市民,並一度衝入車廂襲擊市民,但在此期間,元朗站市民長時間經歷「無警時分」,直到23時20分,警方才抵達元朗站,並於23時55分要求元朗站關閉。但就凌晨0時29分,白衣人拉開鐵閘、再次衝入元朗站和商場追打市民,當時元朗站內再一次沒有任何警察,隨後先趕來的,只有消防員。

立法會議員林卓廷也經歷了元朗站第一次襲擊。他與同事拍攝了40分鐘的直播,影片拍下了白衣人從在元朗站大堂裏挑釁,到入閘毆打市民的過程。林卓廷在車廂內受傷,嘴角出血,右手骨裂,手背的傷勢至今仍能看見。

林卓廷質疑,監警會報告披露有200人警力在元朗(編註:根據監警會報告,整個元朗警區,包括元朗分區、天水圍及八鄉分區,有209名警務人員),為何遲遲未出現拘捕施襲的白衣人。根據警方的警區劃分,元朗站的傷人事故應由元朗警區和鐵路警區負責,而按警方2017年年報,元朗警區共有990名紀律警員,是全港第二多警力的陸上警區。林卓廷目前正準備與數位傷者,以民事訴訟入稟控告警務處處長鄧炳強,希望追查警方在事件中的部署。

另一位721傷者、17歲的莊宇樊,亦遭遇了元朗站第一次襲擊,出於安全考慮,他以化名接受採訪。他表示,當時自己一度在元朗站被白衣人用棍棒擊打,後來他逃跑,逃上一輛路過天水圍警署的巴士,決定去警署報警。23時35分左右,他抵達警署,眼前是關上的大門和無助的市民。據莊宇樊觀察,午夜12時左右,警署外大概聚集20多名市民,漸漸增加到200人,其中不少是街坊,對警署關門群情洶湧。

事發後翌日,莊宇樊前往醫院求醫並報案。他錄下口供,在8、9月前往警署進行認人程序,但由於當時白衣人配戴口罩、事發緊急,當莊宇樊表示難以認出施襲者時,警方告訴他「可以認條眉」,認人程序很快結束,此後,警方沒有就檢控進度或認人問題再聯絡他。

「(警方調查)透明度很低,我要知道你們做事的進度,我看新聞才知道檢控了。我覺得公道很重要,我不是真的想知道誰打我,我想知道當晚到底發生什麼事。」莊宇樊說,他想知道警署為什麼落閘,白衣人是如何組織,背後有什麼人。

對眾多721元朗事件的傷者而言,真相猶如一團迷霧。

2019年7月21日,晚上11時,白衣人在西鐵元朗站大堂襲擊市民。
2019年7月21日,晚上11時,白衣人在西鐵元朗站大堂襲擊市民。
2019年7月21日,晚上11時,白衣人衝在月台襲擊市民,其後更追打車廂內的乘客。
2019年7月21日,晚上11時,白衣人衝在月台襲擊市民,其後更追打車廂內的乘客。
2019年7月22日,凌晨12時半左右,前無線新聞主播柳俊江被白衣人士以鐵通砸向頭部,血流披面。
2019年7月22日,凌晨12時半左右,前無線新聞主播柳俊江被白衣人士以鐵通砸向頭部,血流披面。
2019年7月22日,凌晨12時40 分,端傳媒記者向現場的消防員查詢,為何現場沒有警察,消防員表示他們也不知道,「我們都想有警察在」。
2019年7月22日,凌晨12時40 分,端傳媒記者向現場的消防員查詢,為何現場沒有警察,消防員表示他們也不知道,「我們都想有警察在」。
2019年7月22日,凌晨2時40 分,有市民在遠處呼喊挑釁南邊圍村集結的白衣人,數名白衣人手持棍棒突然衝上前,兩名防暴警察過去調停,期間拍打白衣人肩膀。
2019年7月22日,凌晨2時40 分,有市民在遠處呼喊挑釁南邊圍村集結的白衣人,數名白衣人手持棍棒突然衝上前,兩名防暴警察過去調停,期間拍打白衣人肩膀。
2019年7月22日,凌晨3時30分,南邊圍村外布防近三個小時的警察開始入村,過程未有遭遇村口一眾白衣人的反抗。
2019年7月22日,凌晨3時30分,南邊圍村外布防近三個小時的警察開始入村,過程未有遭遇村口一眾白衣人的反抗。
2019年7月22日,凌晨3時30分,警方在村內調查,檢示地上的鐵棍。
2019年7月22日,凌晨3時30分,警方在村內調查,檢示地上的鐵棍。

根據香港警方所公開的,721案件目前由新界北總區重案組跟進。警方至今拘捕37人,其中不少人涉及黑幫背景,亦有部分擔任村代表,被拘捕者中,目前僅正式起訴7人,分別控以「暴動」與「串謀有意圖而傷人」。自去年年底至今,警方未有拘捕及起訴更多人,亦未有一人罪成判刑。

事件過去5個月,首個721元朗事件被告、元朗八鄉橫台山河瀝背村村長和八鄉鄉事委員會居民代表鄧英斌才正式提堂。相比之下,根據警方數據,反修例運動示威者至今已拘捕超過9000人,正式起訴近2000人,不少人在被捕後48小時內提堂,警方屢被質疑在調查721元朗事件上「執法不公」、「自己人查自己人」。

去年,市民向廉政公署投訴警察處理721事件不當;據媒體消息,廉署高層提出成立小組主動調查,是否有警員涉及「公職人員行為失當」。今年6月,廉署於立法會上表示仍在嚴肅跟進。

法定機構監警會今年5月就反修例運動發表報告,其中721事件為獨立專題。就外界指控警方未及時執法,監警會指,當時氣氛緊張,拘捕只會令情況升溫。對於有警司在南邊圍村與白衣人搭膊頭,監禁會認為,此舉是指示白衣人返回村內,並非雙方勾結。由於監警會明言沒有調查權力,亦未有見過涉事警員,報告引起社會質疑。

元朗區議員麥業成在該區工作長達29年,他認為警察調查已經沒有最新進展。身為在鳳攸北街的目擊者,他去年曾錄取一次口供,此後再無下文。他又提到,有關721當晚工作的元朗區警民關係主任梁梓健、指揮官李偉民相繼退休,令他感覺721事件似「告一段落」。

柳俊江認為,不論是警方或監警會對於721事件的調查說法,都相當含糊其辭。在他看來,過去一年,香港社會本來期望可以一起建造一面真相的牆,但卻一直調查無門,毫無頭緒,欠缺一塊塊建牆的磚頭。

民間調查,往真相的牆上放磚頭

柳俊江想要在這面牆上盡量多放些磚頭。

今年4月,柳俊江徵集721事件的目擊者採訪,不消幾天,電子郵箱就塞滿幾百封電郵,其中有傷者和目擊者;他也找到了一些原居民代表、黑幫人士,以及退休或離職的警務人員。他最後跟40人約見、訪談,查看他們提供的相片及影片;又重溫幾十條事發當日的傳媒直播片段,翻查監警會報告,以每分鐘的時間點,反覆核實受訪者證詞與其他紀錄是否吻合。

柳俊江對比研究目擊者的證詞,發現三個重要疑問,第一是針對警方當日的人手配置,到底在白衣人施襲時,元朗站內或附近有沒有警察?前任警務處處長盧偉聰離任前,曾受訪指因集中處理上環衝突,導致721事件中前線人手不足。

不過,3名受訪者告知柳俊江,他們在白衣人第一次圍攻西鐵站大堂時,均見到該站控制室內有2名軍裝警員。柳俊江也發現,監警會報告略提當晚警方在西鐵四站、包括元朗站各部署了2名警員,與受訪者所指的吻合。

2020年7月19日,元朗西鐵站地下連儂牆的痕跡。
2020年7月19日,元朗西鐵站地下連儂牆的痕跡。

柳俊江提及,廚師蘇梓朗接受他訪問時表示,他遇襲後跑到安寧路報警,22時半左右,有兩架警車到達安寧路,車上約有6、7名警員。柳認為,這批警員距離西鐵站700米,加上上述提到控制室內的兩名警員和被拍攝到轉頭離開的兩名警員,足以應付元朗站內的白衣人。

他指出,監警會報告刻意遺漏這些細節,並且沒有表明元朗站內2名警員的位置。

他調查所得的第二點疑問,是白衣人第二次於元朗站襲擊市民前的10分鐘,警察究竟有沒有出現過?柳俊江訪問了一名在元朗工作的地產經紀 Alan,他憶述,自己在約凌晨00時18分身穿白衣混在白衣人群中,目睹警車和軍裝警員在朗和路出現,並有一名警長關心白衣人情況;白衣人其後稍事休息,警車亦離開。10分鐘後,白衣人便再襲西鐵站。

柳按其證詞對比各大媒體的直播片段,以及地圖位置,並未發現矛盾之處。柳俊江當日也正踩在這個時間點上,回頭救人繼而在Yoho商場被毆打。「如果警察現場看到武力升級但沒有阻止,事情是他們的責任。這是沒可能迴避、一定要提出的問題。」他強調。

第三個疑點,針對在第一輪襲擊中,警察遲遲未到場的39分鐘。柳俊江表示,將近10名受訪者,其中包括新界原居民、退休警員和黑幫人士均對他說,在721當日他們收到一個手機訊息——訊息明言即使元朗當晚發生任何衝突,警方於「30分鐘」內都不會到現場處理。

2020年7月16日,元朗的黃昏。
2020年7月16日,元朗的黃昏。

當區區議員麥業成對端傳媒表示,他也聽過這說法,但是政府內部似乎決意隱瞞相關資訊,民間調查和區議員最終很難證實說法的真偽。柳俊江也認為,這是民間調查的一個困境,因為涉及公權力的內幕,最終很難靠市民自己找到確鑿的證據,然而,不去追查,更難逼使政府面對真相。

除了像柳俊江這樣做民間調查的親歷者,香港電台新聞節目《鏗鏘集》於7月13日播出「7.21 誰主真相」一集,亦向警察和部分新界村代表查問了一系列重要問題。透過一名鳳攸北街商戶提供的閉路電視紀錄,和翻查舊有片段,《鏗鏘集》記者追查到一個重要線索,就是事發前白衣人聚集的鳳攸北街早有一名疑似手持委任證的便衣警員巡邏。片段所見,有便衣警員手持疑似委任證在鳳攸北街來回十數次,與手持棍狀物體的白衣人擦身而過,但未見有任何行動。

新聞播出後第3天,警察在其臉書專頁承認:「當日元朗警區曾經派出便裝警員,到人羣集結的地方視察。」

「警方對721整件事的態度,就是被人揭穿才說出細節。為何需要民間調查?因為對方不斷掩飾的這些事,要我們去找尋出來。」柳俊江說。

官方以外,調查的Dead End

民間調查權力有限,只能不斷拾獲龐雜的事實碎片,展示在公眾眼前。這一點,柳俊江很清楚。

他綜合所有受訪者的證詞,質疑721是一宗逐步失控、暴力升級而最終將錯就錯的事件,比如第二次襲擊是因為元朗區勢力人士、綽號「飛天南」吳偉南的死訊被誤傳,而引發白衣人再次襲擊。麥業成亦指,有友好的鄉事派向他表示,721事情是「走了樣」的發展,「有班鄉事人都想知道發生什麼事。」

柳俊江在書中詰問,誰是721事件的幕後主使者?有證據將矛頭指向中聯辦。路透社及自由亞洲電台去年7月引述錄音,指中聯辦新界工作部部長李薊貽在去年7月上旬出席新界活動時籲元朗村民充份準備,相信村民不會讓示威者生事。中聯辦反駁說這是惡意謠言。

2019年7月22日,凌晨12時29分,大批白衣人撬開鐵閘衝進元朗港鐵站,以棍棒等物件追打市民。
2019年7月22日,凌晨12時29分,大批白衣人撬開鐵閘衝進元朗港鐵站,以棍棒等物件追打市民。

對於這些涉及公權力的調查,柳俊江表示自己無能為力,因為不少證據最終都掌握在公權力手中。他舉例,例如鐵路警區控制中心其實可以觀看港鐵站的實時閉路電視,但這些閉路電視至今沒有公開,警隊內部也沒有出現吹哨人。

能否透過現存的議會制度,對721展開追蹤和紀錄,是一些區議員嘗試做的。今年26歲的張秀賢是前中大學生會會長,現任元朗元龍區區議員。去年年底,民主派乘著反修例運動的浪潮奪得166萬票,首次在香港區議會贏取超過八成半的議席,張秀賢和一批民主派區議員隨即希望在體制內跟進721事件。

今年1月7日,他們提出成立「721白衣暴徒無差別襲擊市民事件工作小組」(下稱「721工作小組」),張秀賢說,設立小組的意義,在於邀請721事件中的傷者、目擊者、村民和村長等在區議會發言,並紀錄在案。元朗區議會大會表決通過成立這一小組。其時,民政處秘書在席提供服務,並代聯絡政府部門。

到了1月23日,第二次大會上,當大會將小組職權訂為「跟進」721事件時,元朗民政事務專員袁嘉諾即提出「跟進」二字與《區議會條例》列明的職能沒有關係;小組所討論的方向並非地區服務需要,並有可能影響司法程序。袁嘉諾表明政府不能為小組提供秘書處服務,此後連同所有官員和秘書處職員離場。

其後,元朗民政事務處拒絕向「721小組」借出會議場地。今年4月,小組主席張秀賢一度想在戶外召開會議,卻因為限聚令擱置,至今未成功開會。

不僅僅元朗,今年九龍城區議會成立的「警方執法監察委員會」、中西區區議會的「檢視6.12金鐘衝突」議程亦遭民政處拒絕提供服務。

「現在政府發覺這塊東西無法為它的政策抬轎,便刻意讓區議會政治功能開倒車。」張秀賢說,「我想721是很多香港人覺得很離譜的事,但政府到現在也未解答到香港人的很多疑問。為何政府民望、警隊公信力破產?721是 Point of no return(回不去的臨界點)。」

元朗區議員張秀賢。
元朗區議員張秀賢。

另一種真相

在另一個平行世界中,721事件在過去一年中發展出不同的觀感甚至判斷。

一週年前夕,端傳媒記者走訪了元朗廈村。不久前,有媒體查證發現721事件中有白衣人穿著「廈溪」字樣的衣衫,而廈溪會屬廈村鄉委會旗下。記者甫走近掛有「厦村鄉」招牌的房子,透過門縫表明採訪來意,立即遭到房內人士拒絕,「我們這裏不講政治,沒興趣,只講Happy嘢!」

一位自稱是村民的男士從房內步出,被問及廈村與施襲白衣人的關係,他表示,「721那些政治,我們新界人永遠不參與,你咩獨(立)咩獨(立)都好。」參與的人是誰?「外面入嚟㗎囉,全部都係,入嚟搞搞震。佢有佢哋講,城市講法律,我哋講鄉村文化。(外面進來的,全部都是,進來搞事。他有他們講,城市講法律,我們講鄉村文化。)」

另一位自稱村長的人士則對記者表示,「我哋唔係惹事,係你哋民主派走入嚟挑釁我哋,打嗰時我都差不多係現場。(我們不是惹事,是你們民主派走入來挑釁我們,打的時候我都差不多在現場。)」

村民的想法並非空穴來風,和政府、警方、建制派和鄉事派等對721事件的定性較為相似。

端傳媒梳理過去一年官方以及建制派評論721事件的報道,發現在721事件剛剛發生後,港府隨即於22日凌晨0時16分出新聞稿,譴責港島示威及元朗事件。這份港府聲明稱「昨日元朗事件中的施襲者⋯肆意傷害市民及乘客⋯已要求警務處處長全力緝兇。」政務司司長張建宗,於7月26日首將白衣人描述為「暴徒」。中聯辦亦就此事表態,同時譴責「黑色恐怖」和「白色恐佈」。

2020年7月18日,元朗鳯攸北街。
2020年7月18日,元朗鳯攸北街。

不過,建制派和鄉事派很快將「白衣人無差別襲擊市民」,定性為「持兩批不同政見人士打鬥」。新界鄉議局於去年7月23日指,相信元朗站事件是「兩批持不同政見的人,語言挑釁辱罵蓄意引起事端,演變成毆鬥場面,令無辜市民遭殃」。

有言論開始描述現身於元朗站的林卓廷為事件導火線。民建聯立法會議員、新界社團聯會會長兼前元朗區議會議員梁志祥,於7月23日指林卓廷「火上加油」,導致原本只是「對罵」的場面失控,「另一批人衝進地鐵站攻擊市民和記者」。在721當晚被拍到跟白衣人握手而成為事件焦點的立法會議員何君堯,在10月稱林卓廷帶幾百名黑衣人挑釁,造成「黑白人大戰」。

在《鏗鏘集》一週年追蹤節目中,一個村民質問:林卓廷住元朗嗎?11點入來元朗幹嘛?

林卓廷對端傳媒表示,7月21日當日港島有示威遊行,他白天在灣仔街站幫忙籌款。傍晚,他得知示威人士前往西環中聯辦,元朗亦出現白衣人聚集,有見兩區事態均越發緊張,他決定與同事在兩地的中間點美孚逗留,再看需要前往何處。

他表示,後來他收到廚師蘇梓朗被毆打的消息,旋即決定前往元朗協助市民,到達元朗站時,已見到站內市民受傷。對於他帶黑衣人入元朗搞事的指控,林卓廷認為此言荒謬,他說自己僅與兩名隨行同事一同進入元朗。去年何君堯曾在立法會動議譴責林卓廷,指控他去年參與港島示威、帶黑衣人進入元朗挑釁,林卓廷後以「誹謗」為由對何君堯的指控進行民事索償。

立法會議員林卓廷。
立法會議員林卓廷。

警方對721事件的論述亦有明顯轉變。事發翌日,警方發聲明指「元朗發生襲擊事件,有人在元朗港鐵站月台及車廂內襲擊乘客」;時任警務處處長盧偉聰於7月23日稱將承諾檢討警方不足、盡快拘捕犯案者。去年底開始,警方說法首次與建制派論述合流。新任警務處長鄧炳強11月接受專訪,稱「元朗發生事,又有議員帶著一班黑衣人衝入去,令事件愈鬧愈大」。

看著警察口徑明顯改變,柳俊江說,自己逐漸對官方調查失去期望。他提到,有新界北重案組的女警10月透過記者約他傾談721事件,但他交出電話號碼後再無後續。對他而言,721帶隊警司游乃強擔任新界北重案組負責人,是「自己人查自己人」,而鄧炳強的說法,更是「從處長級開始做事(改變721論述)」。

端傳媒同時翻查中國大陸的官媒報道,發現大多數報導或文章都沿用這樣一條故事線:黑衣人挑釁引發暴力衝突——白衣人「教訓」暴力示威者——民主派散播謊言誤導輿論;而在這論述中,白衣人是「保衛家園」一派。

《環球時報》引述親建制團體「幫港出聲」的言論指,「元朗事件之前,已有多個小區的居民自發組織起來抵抗『遍地開花』,並發生衝突事件。因此,元朗事件並不是偶然事件。」而身為紅三代的內地網絡意見領袖、在反修例運動期間多次發文的兔主席,則將白衣人施襲描述為「社會組織企圖自救」。

觀察網民反應,這類論述在中國大陸受到歡迎,有網友表示,「不小心遭殃的市民不好意思!當時混亂估計不了!不過請你們拿起手中的藤條!再去打廢青!」

某程度上,另一種真相已經深植人心。在《鏗鏘集》播出最新節目後,有內地網友這樣評價:「當然是『港台式』大偏頗,全篇選擇性無視黑衣人事先網上串聯去元朗鬧事且現場挑釁所扮演的角色,只將鏡頭和記者所謂追訪朝向『白衣人』周邊以及警方。」

「好像這件事結束了一樣」

在肺炎疫情的波盪中,反修例運動跨過一週年,港區國安法沉沉落地,街頭示威銳減,曾經遍地開花的文宣光景也逐漸淡去。不少人感覺,721的真相已經愈來愈遠。

柳俊江把受訪者的證詞寫成了新書《元朗黑夜》,為了避免審查,自己獨立出版,發布預售後,一覺醒來,已經有2千人確認買書。初版目前已經售完,他正加印第二版,甚至計劃翻譯英文版本售至海外。他最近東奔四跑,找本地送貨公司運書,又親身到獨立書店簽書。我們訪談之際已屆黃昏,是他當日接受的第4個訪問。他難掩疲態。

「我不想一聲不吭地生活。」柳俊江說。

過去一年,蘇梓朗是最頻繁接受媒體訪問的傷者,不少傷者擔心被報復,噤聲或者只是匿名說話,他還是一直公開發言,「不能連我都不出來說。」

經歷721事件前,蘇梓朗稱自己為「港豬」,平日不太關心社會大小風波,臉書不會關注新聞專頁,只關注吃喝玩樂。他人生第一次參與示威,是去年6月16日兩百萬人大遊行,不過只是「想去看看」。背部爬滿籐條鞭打的印記後,他幾乎每個月21日的抗議和紀念活動都會參加,有時也會去反修例運動的示威現場,做一名和理非。

不過,蘇梓朗的家人有不同的看法。他在家養傷期間,家人心疼他被打,但仍然支持白衣人「保護家園」的做法,家人對他說,「你只是事件中的一個錯誤。」

在蘇梓朗被毆打的鳳攸北街上,開店的潘老闆(化名)問記者:「為何又重提721?」去年每月的21日,街上的垃圾桶總會消失,有時示威者堵路,他們都要繞路回家。不過最近,香港街頭運動沉寂,老闆快忘記721事件已滿一年了。

「我們根本就知道真相,他們要教訓遊行回來的人。警察處理得不好是真的……」「其實都不知道誰是對面海遊行回來,難道整架列車上都是遊行完回來元朗嗎?」「一些白衣人不是鄉氏,可能有黑社會。挑釁得厲害,打到都不知在打誰,就出事咯。」「警察沒可能制止不到的。根本就是縱容班人打他們,大家都明白,傻的都知道啦。」潘老闆和拍檔沈老闆(化名)說個不停。

「他們隨便拘捕幾個人,件事就能過骨(過關)。」沈老闆說。「香港當然是不應該發生這種事,但你不順氣,那邊又說自己有做事,久而久之就會掉淡。」沈老闆說,小市民的生存法則,就是閒事莫理。

莊宇樊。
莊宇樊。

17歲的莊宇樊不久前考完了DSE。國安法生效後,他終於下定決心去外國升學,並計劃讀書後留下工作,拿到永久居留的資格。經歷721事件後,他一度患上創傷後壓力綜合症(PTSD),經社工轉介向心理醫生求助。他有過長時間手震和心悸的症狀,現在仍會天天做惡夢,需要服藥。

他說,就算要離開香港,自己還是會憤怒,對警方徹底失去了信任,「我都不知道他們做了什麼,好像這件事結束了一樣。」

(尊重受訪者意願,莊宇樊、潘老闆及沈老闆為化名。端傳媒實習記者李智賢、莊芷游對本文亦有重大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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