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犯條例 深度 香港

專訪香港名醫黎青龍:2019之後,香港人有口難言

在香港活了這麼久,他說踏入71歲時,才真正認識香港人。醫護靜坐、抗議警暴、要求封關,在集會現場,他多次默默現身。他說,「我對政治完全沒興趣,但是對freedom有興趣。」


黎青龍22歲便當上大學醫學系執教,幾十年來跟學生同行,年輕人的世界,就是他的世界。 攝:林振東/端傳媒
黎青龍22歲便當上大學醫學系執教,幾十年來跟學生同行,年輕人的世界,就是他的世界。 攝:林振東/端傳媒

黎青龍的所有訪問,遠至二十年前,近至眼下這個月,幾乎都有以下一段開場白:他3歲讀小學,9歲念中學,16歲就獲校長推薦入讀港大醫學院,21歲時以第一名畢業,之後開始執教鞭教授醫學生。他專研乙型肝炎,幾次發現新藥治病,是全球的肝病權威。

這一段往績,前不見古人後未有來者,難怪每次記者寫他,都把以上情節重載。唯一需要更新的,是他的年紀。雖然維基百科已註明他的出生年份,但生於年初還是年尾,始終影響歲數,故此記者補問一句:「那你現在71歲?」黎青龍大喜過望:「你對我真好啊!只算我71歲!是的,我未生日,還未到72!」

他的神童往事、他在乙肝病上的成就,還有他的紅、橙、黃、綠、藍、紫、白七色搶眼西裝配同色口罩,統統都是記者下筆的題材。黎青龍風騷一輩子,向來直腸直肚有碗話碗,這次訪問他卻連連嘆氣,講得最多的兩個字是「黐線」。隔住三層質地的外科手術口罩,這條青龍有如潛行水中,聲音就像一塊磨沙玻璃:「有好多嘢,唉,你可否寫得隱晦一點?你明啦,人哋(人家)都會明⋯⋯不如你寫我:有口難言。」

71歲的他,72歲生日未到。他說在香港活了這麼久,卻在去年才真正認識香港人;但也是去年開始,他自覺有口難言。

打開whatsapp的內置emoji,在百幾個動物昆蟲頭像中,有一條草綠色的青龍。火紅眼睛、橘色雙角,再加兩條卷鬚。用Whatsapp多年,我也沒為意有這麼一個公仔頭,直到跟黎青龍發短訊,他常常在句子完結後加個青龍頭,我才發現新大陸。每次讀他的訊息,都令人忍俊不禁,而且每次都讓我費煞思量,想回覆他同樣到位的emoji。

黎(短訊):「一陣十時在灣仔公園等?(口罩)(口罩)(青龍頭)(青龍頭)」

攝影師舉機拍照,想請他把口罩脫下來,黎青龍聲音如在水中:「不行啊,自從疫情開始,所有記者拍我的照片,我都要戴著口罩!傳遞這個訊息好重要。唉,佢叫人口罩戴了也要除,真係黐線。」「佢」(編按:粵語,指他或她)是誰,黎青龍不便明言,因為他跟港大有續約問題在身,不想打草驚蛇,「唔好講佢,一講佢我好嬲(怒、生氣)。」

黎青龍沉迷手機遊戲Pokemon GO。

黎青龍沉迷手機遊戲 Pokemon GO。攝:林振東/端傳媒

除了「佢」,還有很多人很多事,在疫症之下都令黎青龍「好嬲」。「我不明白為何一早不對內地封關,愈早封對減緩疫情是最好的。為什麼叫人沒病不要戴口罩?那你怎知道旁邊的人有沒有病?叫香港人在車廂維持三尺社交距離?真係黐線。」黎青龍很清楚香港交通工具上的人均距離,平日經常用到八達通,即使他也開一輛熔岩紅色保時捷跑車,「我好喜歡搭巴士,因為一路上會捉到好多精靈(他沉迷的手機遊戲Pokemon GO)。」說罷欲言又止,細細聲再補充一句:「我搭巴士,少搭地鐵,原因盡在不言中,你明啦。」嗯,記者明了,但不能寫白。

「黐線」向來是黎青龍的口頭禪,只是最近嘮叨起來時,添了更多憤怒。2月11日凌晨,青衣康美樓同一座向住戶,有兩人感染了新冠肺炎,專家懷疑與樓宇的排氣管設計有關,遂緊急疏散逾百人。現場出現來自不同政府部門的人員協調,其餘醫護只穿上普通及膝長度的藍色保護衣,唯獨跟居民毋須接觸的警隊,穿上了最高級別的白色連身防護衣(PPE),那張相片的定格在網絡瘋傳,成為了網民的笑柄。「黐線㗎!」一提起,黎青龍就按捺不住:「最嬲的是,他們竟一齊在街邊脫保護衣!如真的受病毒污染,那樣脫衣豈不是互相感染?」動氣以後,他只能苦笑:「好嬲,又可以點?還有什麼辦法?」

黎青龍和他的紅、橙、黃、綠、藍、紫、白七色搶眼西裝配同色口罩,他說照片是護士同事為他拍攝,再將照片合成送給他的。

黎青龍和他的紅、橙、黃、綠、藍、紫、白七色搶眼西裝配同色口罩,他說照片是護士同事為他拍攝,再將照片合成送給他的。圖:受訪者提供

珍重

二月初,香港正處於疫潮的浪尖——港人親眼目睹內地連環爆發節節失守,時刻恐懼病毒人傳人入侵香港,十七年前沙士造成299名港人命喪的記憶,是一道依舊隱隱作痛的傷疤。惟特區政府一直堅持中門大開,拒絕封關。至1月30日,政府局部關了幾個對內口岸,但醫護則要求全面封關;於2月3日,發起一連五日的分批罷工行動。九千個工會醫護表態支持,促請政府「封關救港」,2月4日,政府才再次封閉部分關口。

就在罷工首日的早晨,黎青龍現身瑪麗醫院對出的行人天橋,他一身紫羅蘭色系打扮,特別搶眼。

「我那朝早正開車返瑪麗,途中有個醫生打電話給我⋯⋯」那個年輕醫生跟黎青龍熟絡,他問:「你可否來幫我們?」黎青龍竟沒多問,就直踩油門,在醫院泊好了車,走上天橋。當時橋上站滿人,又是記者,又是響應罷工的瑪麗醫護,黎青龍說:「我一去到現場,全部記者湧過來,我都嚇呆了。因為完全沒有準備,沒想過是這樣的場面,訪問我時,我都講到有一句沒一句,很緊張!」

我明白醫護想透過罷工迫使政府封關,我也同意要迫政府採取行動。我不支持罷工,不過我好想支持醫護,要求封關根本不是政治考慮。

黎青龍

試問又哪有他如此年資、如此閱歷、如此級別的醫生教授,斗膽現身這種敏感場合,傳媒自然不會放過他。但黎青龍到了今日,煞仍有介事地澄清了四次,或者更多,他不厭其煩地向我說明再說明:「我不是支持罷工!我只是支持封關!我明白醫護想透過罷工迫使政府封關,我也同意要迫政府採取行動。我不支持罷工,不過我好想支持醫護,要求封關根本不是政治考慮。」

他語重心長再補充一句:「醫護並不考慮政治的。」

可你有你非政治化押注前途罷工救港,林鄭為求保住烏紗也有自己的一套政治計算;她被傳媒揭出曾上書中央,斥罷工醫護是「害群之馬」,並責成醫管局嚴厲跟進罷工者的出勤紀錄。這個「佢」無處不在,黎青龍說醫護罷工其實是輪流工作,若政府要嚴刑處置,死不封關,香港人也只能自己珍重。「自己撲口罩、自己保護自己。」

「是自生自滅嗎?」他說:「不!香港人向來自生自生。」

2020年2月3日,香港醫護開始發起一連7天罷工,瑪麗醫院有醫護擺設街站,黎青龍出現在現場,支持醫護,不過他強調自己不是支持罷工,而是希望支持醫護和封關的訴求。

2020年2月3日,香港醫護開始發起一連7天罷工,瑪麗醫院有醫護擺設街站,黎青龍出現在現場,支持醫護,不過他強調自己不是支持罷工,而是希望支持醫護和封關的訴求。攝:林振東/端傳媒

驚驚哋

發現黎青龍不似對政治有興趣,竟是源於他常常在whatsapp裏給對方發pepe蛙貼紙。他拿出手機,秀給記者看他最喜歡的十幾款pepe造型,「你看!我有好多隻,其他人發給我的,好得意!」我說:「pepe是抗爭符號,你這樣發可是有意思?」他連續「吓」了兩聲:「吓?點解?」、「吓?我不明白!什麼時候開始的?」給他解釋過後,黎青龍恍然大悟:「怪不得最近很多人把這蛙發來發去!我只覺得這蛙好得意,是politically innocent(無涉政治)。」

從醫五十年來,他都沒很關心政治,只是香港變了,迫得他也作出改變,「我對政治真的完全沒興趣,但是對freedom有興趣。有自由的話當然不用特別講,但最近呢,有需要時,就算我都驚驚地,但有些東西都要講。」

22歲開始教學做研究,黎青龍說那些年跟上司頂撞,每次發聲總有後果,「我曾經投訴過上司懶,不去看症又不教書,後果就是升職被拖延!以前我都常常頂頸(頂撞),但只限於自己工作崗位,沒料到現在會⋯⋯唉,不要講了。這麼多年來,都沒需要做這些。」

以前我都常常頂頸(頂撞),但只限於自己工作崗位,沒料到現在會⋯⋯唉,不要講了。

黎青龍

他口中的「這些」是什麼?包括今年1月參與聯署要求港府封關、去年10月某一天的午飯時間,他在瑪麗醫院門外出席百人靜坐活動,抗議警方暴力、男警擅闖產房、防暴持槍駐守醫院。當日他拒絕受訪,只是戴上黑色口罩,默默地舉起標語,抗議白色恐怖彌漫香港。還有9月初,醫管局大樓門外有二千醫護集會,抗議警方阻礙救護人員向示威者施救,以及瑪麗醫院醫護響應三罷而曾築起的人鏈。這些都從報紙的報道中,看見黎青龍的身影。

他一臉詫異,又帶點戒備的問道:「為什麼你會知?我每次都頭耷耷,不讓人看見,也不接受訪問!我真係驚,想低調,你明啦。」我問:「既然驚,為何又去做『這些』?」他一臉為難的說:「應該做便去做,個個都唔做咁點算?總之有口難言,你這樣寫,人哋都明啦。」

黎青龍表示自從疫情開始,所有記者拍他的照片都要戴著口罩!他說傳遞這個訊息好重要。

黎青龍表示自從疫情開始,所有記者拍他的照片都要戴著口罩!他說傳遞這個訊息好重要。 攝:林振東/端傳媒

眼睛是濕的

以前的香港不是這樣的,以前的黎青龍也不如現在般有口難言。他認真地回憶起來,「八九六四那陣子,我去了英國旅行,六四那天碰巧去看舞台劇《孤星淚》,慘到我,那一晚永不能忘。」他說自己那年雖沒上街,嚴格來說,他其實未參加過任何遊行,「但我幾乎是全香港最後一個人,把那款毋忘六四的貼紙,從我的私家車上撕下來。」

隨後足足相隔二十五年,黎青龍這個如此政治不敏感的人,神經突然被刺痛,「2014年雨傘運動,我偶爾會去金鐘探望那些學生,通常只留很短時間,沒被人認出。那時候,我已覺得香港人似乎有點不同。」

不過,叫他真正重新認識香港人,是去年六月。「我一直覺得⋯⋯我在香港活這麼久了,一直覺得香港人只懂賺錢、急急急,迫死你。在街上開車,人多響安(按喇叭)、人少又響、街上沒人也要響,迫死你。因此我都幾鄙視香港人。」

「但六月開始,香港人變了。」黎青龍說:「我看到好多年輕人出來卻不是為了錢,他們好堅持,我真的很感動,好欣賞他們。而且不止後生這樣,銀髮也一同出來,互相掩護幫忙,我真的好感動,我非常欣賞香港人。」

他直言,自己本來一點也不了解反修例事件,只是四月某一天逛街,驚覺有這麼多人遊行,心裏還不知他們搞什麼。「但那時候我仍不知道是什麼事,一直到警察開始暴力,我覺得很不妥,才回過頭來留意此事。」

我在香港活這麼久了,一直覺得香港人只懂賺錢、急急急,迫死你...... 但六月開始,香港人變了。

黎青龍

由這裏開始,黎青龍跟千千萬萬個香港人同時接上了,「晚晚看新聞睇到我哭!影片不敢看太多,看著年輕人被打我實在受不了。但新聞要看,看得很辛苦都要看,要要知道香港發生了什麼事!過去九個月,我每次看新聞時,眼睛都是濕的。」他22歲便當上大學醫學系講師,幾十年來跟學生同行,年輕人的世界,就是他的世界。在報紙上、在直播的鏡頭裏,每看到街頭的腥風血雨,他都受不住,「好多好多件事都令我很不開心,周同學(編按:2019年11月4日凌晨的反修例警民衝突中,22歲的周梓樂於將軍澳停車場墮樓重傷死亡,至今死因不明)、陳同學(編按:15歲少女陳彥霖裸體浮屍海上,被警方以案件無可疑作結)⋯⋯我每次讀這些新聞就要哭了。What can I say?仲可以講乜?我真的不知道。」

黎青龍跟醫學生和社工在灣仔尋找露宿者的身影,逐個跟他們聊天和派口罩。

黎青龍跟醫學生和社工在灣仔尋找露宿者的身影,逐個跟他們聊天和派口罩。攝:林振東/端傳媒

香港人好好,留在這裏最好

黎家三千金加一條青龍,青龍是孻子;上有三姊,全以青字排,大姊是香港前高官余黎青萍。這位大姊更於2017年行政長官選舉中,為林鄭月娥競選辦擔任資深顧問。及至去年9月,當青龍屢次參與醫護示威集會時,青萍卻獲特首林鄭月娥委任為監警會委員,兩姊弟的道路可謂大異其趣。

問青龍跟三位姊姊關係如何,這條青龍又是同一個表情,他嘿嘿笑道:「盡在不言中啦!」我問:「政見不同可有壓力?」他竟糾正說:「(政見不同)一個罷了,另外兩個還好。但我跟她們不談政治啦,盡量少談。」

黎青龍一輩子都在瑪麗醫院做研究和教學,半點沒想過要私家執業,五十幾年來的日程都是一樣,他不愛權力,但愛瑪麗愛到發燒。他是神童,IQ 爆棚、研究有所成、銜頭亦很大,加上衣著高調,開的波子好張揚,但說話總是細細聲,而且膽子原來好小。他自嘲沒人會把保時捷開得這麼慢,但他駕車總是小心翼翼;做訪問時他不長篇大論,說一句有半句都在笑。直到他問我:「你有沒有覺得我好緊張?」

「吓?」我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

黎青龍繼續笑:「我這一刻其實好緊張,你唔覺咩?(你不覺得嗎)」

神童敏感,多數都有點神經質。他說自己是緊張大師,做什麼事情都會緊張,「就算捉精靈我都好緊張。教幾十年書,至今每次上課時我都好緊張。」我問他究竟怕什麼,他的聲綫提高半度:「怕學生不喜歡我講的課呀!」

在灣仔公園對面的垃圾站,黎青龍幫一位露宿者戴好口罩。

在灣仔公園對面的垃圾站,黎青龍幫一位露宿者戴好口罩。攝:林振東/端傳媒

黎青龍跟幾千醫護自一月中已要求政府封關,堵截新冠肺炎由內地大規模輸入,至今事隔兩個幾月,全球疫情一發不可收拾。香港終向多國封關,不過對內地仍然手下留情。黎青龍說,他支持封關的立場沒變,「對外國固然要封,但大陸情況依然未明。」他說香港暫時未算失控,純粹是香港人自己的努力,「香港人好好!但對住政府,What can I do?好無奈。」

既然做什麼都沒用,這個晚上,我跟著他去過灣仔的垃圾站、天橋底、街邊和小巷。黎青龍穿著青綠色的薄毛衣加芥茉黃的褲子,跟幾個醫學生和社工在灰暗和潮濕裏面,逍遙遊走,飛天遁地尋找露宿者的身影,逐個跟他們聊天和派口罩。

老了有病,入到公立醫院,個個醫生我都教過,一定會好好醫我。去到英國有誰看我?

黎青龍

他說:「不知還可做什麼,向露宿者派口罩,提他們戴口罩,更有意思。」他跟學生一起有講有笑,現場同行的醫生說,要請到有名氣有地位的醫生教授出來做義工不易,但黎青龍已經是第二次幫忙,跟著他們在午夜無人的灣仔潛行蹈火。香港目下時勢險峻,忠直者有口難言,問黎青龍可會移民,他快人快語:「我本身鬼佬嚟!」原來97之時,他三位姊姊全部成功申請居英權,不斷勸說弟弟也要買個保險,「因此我也申請了,但我覺得很不公平,為何只得五萬人申請到?」

重新認識香港人的他,直言自己好喜歡倫敦,但養老還是要在自己的地方,「老了有病,入到公立醫院,個個醫生我都教過,一定會好好醫我。去到英國有誰看我?當然留在香港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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