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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來函:《想見你》與遠距離年代的戀人絮語

病毒似乎成為了21世紀愛情的隱喻。在這個全球化的世紀,它容易傳染,迅速擴散。所有的近距離接觸都是冒險——有許多戀愛,此刻正在被隔離。

《想見你》劇照。

《想見你》劇照。網上圖片

韓松

刊登於 2020-02-29

#想見你#讀者來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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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你也想見我的時候,我們見面才有意義。」台劇《想見你》(2019)中的愛情箴言,來自⻄蒙·波娃(Simone de Beauvoir)寫給美國作家艾格林(Nelson Algren)的《越洋情書》(A Transatlantic Love Affair)。1947年2月,艾格林受友人之託,帶波娃遊覽芝加哥兩日,由此墜入愛河。十餘年間,波娃寫了三百多封情信,為異地戀人細細描寫生活中的交遊、閱讀、一切,直至1964年兩人決裂。

對於彼時的異國戀人而言,距離的問題還未像現今一樣容易克服。正如情書的整理者、波娃的養女⻄爾維亞(Sylvie Le Bon-Bertrand de Beauvo)所言,「那個時候,從巴黎到紐約越過太平洋的飛行就是冒險⋯⋯他們的故事從頭到尾響徹著越洋飛行的彗星式飛機四個發動機的轟鳴聲,那個時代的冒險還是激動人心的,充滿危險的。對飛機墜毀死亡的恐懼和對愛情的擔心幾乎難分解。」飛機,這一最新的交通工具,成了20世紀中葉遠距離戀愛最妥貼的隱喻,既克服了愛情的距離,也懷揣冒險的浪漫。

而《想見你》中,黃雨萱、李子維也因飛機及其失事開始穿越。黃雨萱決定去上海工作,男友王詮勝緊隨其後飛去,卻因空難下落不明。兩年後,黃雨萱依然走不出對王詮勝的思念。通過一款可以找到世界上另一個自己的APP,黃雨萱竟找到了一個王詮勝相似的男人,卻也在照片中發現了和自己樣貌相同的陳韻如。

透過伍佰《愛情的盡頭》的磁帶,黃雨萱「魂穿」到了另一個時空、1998年被襲擊的陳韻如身上,發現「王詮勝」在此時是高中生李子維。當內地穿越敘事雜糅古今,敷衍現代觀念與封建社會的衝突與火花,這部「穿越劇」卻返回1990,由磁帶、隨身聽、老式手機鋪排出媒介的更迭,掀起一場懷舊大潮。

僅管擁有歷史的後見之明,黃雨萱卻無法證明自己的未來身分:921大地震在一年之後,她也不記得比賽結果或樂透號碼。這像極了1990年代在藝術作品中的地位,像是從未有過大事發生。

不過,黃雨萱知道1999年小年夜陳韻如會死亡,一心想找出兇手。李子維愛上了這個自稱來自未來、永遠信心滿滿的女生。而在2019年時空陪伴黃雨萱的王詮勝,正是由李子維穿越而來。

電視劇中反覆出現的雙身、孿生情節依然在《想見你》發揮作用:人們愛的是肉體還是靈魂?在後期,黃雨萱穿越失敗,原先陳韻如的靈魂則重奪身體。作為劇中最堅定的「愛情靈魂論者」,李子維精準辨認出了同樣相貌、不同性格的陳韻如,陷入對黃雨萱的思念中。

《想見你》劇照。
《想見你》劇照。

可如果1999的時空被改動,黃雨萱與李子維也會無法相遇。正如劇中人所說,「不管我多麼努力想要爭取繼續待在你身邊的機會,到最後,反而讓我踏上離開你的那條路」。

《想見你》或許是一部男女主角相處時間最短的偶像劇。撇開王詮勝與黃雨萱的戀愛與回憶,黃雨萱和李子維的相遇只有短短的一日一夜:在經歷車禍、空難後,李子維的靈魂終於回到先前車禍的軀體中,開始十餘年的復健;但和2019年女主角相認後,第二日便被反派殺害。

遠距離戀愛似乎才是這則故事的常態。現實生活中空間的阻隔,在劇中化為時間的距離。這堪比一齣當代的《牡丹亭》,不過愛情的生死大限不再由人鬼相戀突破,而是轉向靈魂寄居、穿越時空、與莫比烏斯環般的因果循環。

但這些超現實的戲碼的搬演,在一開始卻有相當實際的起因:黃雨萱想要接受公司調動,去上海工作,因為異地向王詮勝提出了分手。在豆瓣網的評論區,更有網友說到:「有許光漢當男友,還要去上海提分手,女主好好反省吧。」

面對調動,台劇中的主人公有不同的選擇。早在瞿友䌀指導、徐譽庭編劇的《我可能不會愛你》(2011),外派與否已成為李大仁與程又青糾結不已的選項。航空公司想派李大仁赴新加坡工作,而程又青的女鞋公司則想開發東南亞市場。因為無法面對自己對程又青的熱情,也為了與戀愛中的她保持距離,李大仁選擇出走新加坡。在此時,異地所代表的取態依然負面,是對情感的冷卻、遠離。

遷移的地點悄然轉變。在同為徐譽庭編劇、王小棣與黃天仁指導的《荼靡》(2016)中,上海成為新的應許之地。和程又青一樣,女主角鄭如薇也陷入初老危機。女主角在泡麵公司的命運早就注定,難以升遷。公司開拓市場、外派上海的計畫,成為女主角事業的一線生機。另一邊廂,建築師男主角也躍躍欲試,開始找上海的工作。但男主角的父親忽然摔倒,需要長期照料。

走,還是不走?女主角太想知道結果後再做選擇。

《荼靡》以AB劇的形式為鄭如薇描繪了兩種人生路線:方案A去上海,開始奮鬥、升職、投資、榮歸故里,也因遠距離戀愛和男主角分手;方案B留台北,則是庸庸碌碌的照料、結婚、生子、失業、猜疑⋯⋯每當遇到挫折,兩種選擇的鄭如薇都會不禁羨慕、也期待起另一種生活。僅管在最後,兩種路線都被加上了光明的尾巴,遷移的去與留依然成為一道事業與家庭的單選題。離開,就等於退出愛情。

《荼靡》的進退兩難有著相當現實的關懷。2015年,在台灣1000萬人的勞動力中,超過72萬人前往海外尋找工作機會,其中更有72.5%擁有大學以上學歷。及至2018年,赴海外工作人數亦有73萬7千人。而牛津經濟研究院更預測,到2021年,台灣將擁有全球最大的人才缺口。

台劇中的遠距離戀愛,和人才外流互為表裏。

劇中的外派情節,為這些出走增添了血肉。遠赴異地的李大仁、鄭如薇是全球化中遷移移⺠(transient migrants)的一員。無論進城⺠工、家庭傭工還是外企高管,短暫停留的遷移移⺠都不打算常駐。對於人類學家項飆而言,遷移移⺠也因此在當地結構中無容身之處(structural (non-)position),造成一種「懸浮」(suspension)現象。懸浮更成為了一種普遍心態,宛如一個「工作洞」,每個人急切奔向外來,當下則被懸空,失去意義。去上海之前,鄭如薇便在和男友計算,升職加薪後可以快些儲夠首期,快點回台灣購房安居。彷彿現在的日子都是假的,只有未來,是真的。

遷移移⺠的懸浮之感,也在時間旅行者黃雨萱、李子維身上有所體現。李子維早已意識到飛機會失事,但依然選擇登上飛機,而不是留在人間爭取團圓。而在後來,李子維排除萬難和黃雨萱相認時,兩人也並不在乎偶像劇賦予他們的責任——談戀愛——而是急著查清案情、穿越過去,將人生整理清晰。

這些情節不太符合戀愛的邏輯,但英雄主義的主人公無疑更具魅力、更能打動人心。如果將時間阻隔換為空間,他們都為了更好的未來,選擇了與愛人保持距離。

當2011年的李大仁赴新加坡為情感降溫,2016年的鄭如薇為了個人事業犧牲愛情,2019年拍攝的《想見你》則將遠距離戀愛的忠貞、堅定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在這部雜糅愛情、懸疑、奇幻的電視劇的內核,是小眾群體的生存困境。從莫俊傑的聽障、陳韻如的孤僻、到王詮勝本命的同性戀傾向,都描繪了被霸凌的經歷、內心的幽冥,甚至崩潰、自殺。

但這依然是部偶像劇。戲中的少年陰影、陽光女主與暖男角色,無一不是以年青女性觀眾為主的偶像劇標配。

現實生活中,男主角許光漢在內地的新電影也已啟動——他也將成為這七十餘萬遷移移⺠中的一員。

為什麼我們需要穿梭時空的敘事?也許恰恰因為,在一個全球化愈加徹底的年代,我們都需要為遠距離的戀人們找到克服距離的信念、倫理與道德。當現實主義台劇紛紛把遠距離視作戀愛的洪水猛獸,在一個通訊更為便捷、交通更為發達的年代,《想見你》把距離內化為感動人心的內容,重提愛情的忠貞與美好。而《想見你》內地熱映的同時,正是病毒肆虐、居家隔離之時。

病毒似乎成為了21世紀愛情的隱喻。在這個全球化的世紀,它容易傳染,迅速擴散。所有的近距離接觸都是冒險——有許多戀愛,此刻正在被隔離。

《想見你》的多重穿越為遠距離戀愛建立了一種超自然、也最自然的愛情模範與精神支持。既然時間生死的阻隔都能跨越,同時異地的愛情當然可以維持,甚至比身在一起的愛情更值得感動。

畢竟,時空穿越的秘密不只是伍佰的歌與磁帶,也因為兩人「想見你」的執念——而這,只有遠距離的戀人才能實現。

儘管如此,我還是喜歡看歷經車禍、空難、復健後的李子維與黃雨萱相認的那一幕,看他們在曾經相伴的蝸居中相擁。接下來又要開始懸疑、穿越、歷險了,他們對更好的未來深信不疑。我們卻明白,這將是他們最好的時光。

參考文獻:

樓小燕、高凌翰譯,《越洋情書》(中國書籍出版社,1999)

Nicola Smith, “Taiwan is Suffering From a Massive Brain Drain and the Main Bneficiary is China”, Time

107年國人赴海外工作人數統計結果》,行政院主計總處

Biao Xiang, “Hundreds of Millions in Suspension”, Transitions: Journal of Transient Migration

曾笑盈,《懸浮、流動和秩序,牛津大學項飆教授怎樣看待我們所處的時代?》,《好奇心日報》,2018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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