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3日,武漢封城。從此,一些和「鄂」(湖北省別稱)字扯上關係的人遭遇了不解、敵視和粗暴對待。甚至,在新疆克拉瑪依,一位從未去過湖北的返鄉者亦被強制隔離24天。端傳媒採訪了他們的經歷:
雲南騰衝:警察將他壓倒在地,銬上車送去隔離
1月29日,雲南騰衝,張大水被五個警察壓倒在地,銬上手銬帶去酒店隔離。他在武漢定居,1月13日搭高鐵回到重慶老家。20日,關於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的疫情逐漸披露後,他知道病毒有十四天的潛伏期,怕影響家人,便去自己在雲南騰衝的房子里隔離。
張大水的房子距離騰衝出市中心有一、兩個小時步行路程,平日周圍沒什麼人,是居家隔離的合適地點。他在家看了四天新聞,直到26日,一個物業管理員、一個保安、一個社區醫生和一個社區領導上門登記信息,詢問了他離開武漢的時間,並要求他每天測量體溫並上報。張大水納悶,自己的戶籍所在地是重慶,他們如何知道自己從武漢過來?他猜測,大概是買房時留的身份證和手機號碼均是武漢的。
當晚十一點,社區打電話給張大水,要求他立即測體溫,並發照片給管家。此時距他離開武漢已有十四天,體溫36.4攝氏度。報完體溫,張大水又收到當地政府的電話,詢問他身份證號、車次和座位、在武漢的工作、家庭住址,並讓他第二天去社區醫院量體溫。
翌日早上,張大水打算去石牌村的社區醫院。進村的路口有幾個保安把守,他說明來由,登記信息後,剛走進村子大約200米,又被保安叫住。「他們說不讓我進社區,要我去附近的人民醫院,然後保安頭子又說,人民醫院不收湖北過來的,讓我站在原地,讓本地最大的醫院的車來接我。」
混亂之中,張大水只好給前一天來過的醫生打電話,醫生讓他拐到村子後門。張大水想把電話遞給保安,讓他們放行自己,但保安站在距他十米開外的地方,見他要遞電話,都嚇得不敢動。張大水便一路爬坡,去到村子後門,兩個保安在後面一路追趕。見到醫生,在村口量了體溫後,醫生說他已經過了危險期,不必擔心。
警察奪過他正在拍攝的手機,把他壓倒在地,其中一個人抓著他的頭在地上砸,隨後就把他銬上車帶走。
沒想到,兩天後的早晨,社區再次來了四、五個工作人員,其中一個穿著迷彩服,帶著一張「騰越鎮武漢返騰人員集中觀察方案」,要求張大水到指定的酒店隔離。文件上寫著:「通過做思想工作,將(從湖北離開)到達騰衝後未滿14天的43人全部集中到xx酒店開展觀察。」張大水認為自己已離開武漢17天,身體狀況一切正常,且當地醫生也說自己已過了危險期,不應該再去隔離。雙方僵持不下,他掏出手機錄視頻,情緒激動地要求他們離開。
社區的工作人員離開後,張大水開始收拾行李,他覺得隔離肯定避免不了了。大約十一點,二十幾個警察突然上門,他再次試圖跟他們討論文件的「未滿14天」應該如何解讀。對方直接奪過他正在拍攝的手機,把他壓倒在地,其中一個人抓著他的頭在地上砸,隨後就把他銬上車帶走。
到了酒店,警察又罵了張大水幾句,問他是不是沒有讀過書,並告訴醫生把最差的房間安排給他,醫生照做了,給了他一樓電梯旁的房間。
按照文件的算法,張大水需要在酒店隔離七天才能走。他的門口放了一把凳子,用來放三餐的盒飯和要收走的生活垃圾。警察走後,張大水告訴醫生自己有抑鬱症,請求換一個安靜一些的房間,但不獲理睬。
江西九江:帶著體檢報告入住不了酒店
1月26日,江西九江,陳紅紅第二次被酒店趕走。她和家人從武漢到雲南麗江旅行時是1月17日,關於疫情的報道仍然強調「可防可控」。但20日,況急轉直下,23日凌晨武漢宣佈封城,她原本預定的25日返家的機票亦隨之被取消。
事後證明,陳紅紅的下一動作是個錯誤的決定。25日,她飛到毗鄰湖北省的九江,等待武漢的回城通道重新開通。在九江的酒店前台量完體溫無礙後,正準備入住的他們被突然告知必須離開:「老闆說不行,政府挨家挨戶通報(不准接待武漢人),我們沒辦法。」僵持不下之際,陳紅紅打了110報警,警察來了之後表示,這不在他們管轄範圍內,請他們跟工商局的人聯繫。酒店的保安悄悄告訴陳紅紅,可以去後面另一家由湖北老鄉開的酒店,一行人得以順利入住,度過了在九江的第一夜。
他的門口放了一把凳子,用來放三餐的盒飯和要收走的生活垃圾。
第二天下午一點,酒店告知陳紅紅不能繼續住了,請他們退房、等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員來量體溫、再去專門負責接待湖北居民的山水酒店。陳紅紅並不意外,她認定:是第一間酒店把消息告訴了後面這家。
根據江西省疫情防控應急指揮部當時發布的命令,從1月25日開始,全面排查外來人員(尤其是湖北省等疫區入贛人員),做好登記造冊、跟蹤隨訪、健康監測,同時「鼓勵人民群眾提供近期從省外來贛、返贛人員,尤其是來自湖北武漢地區返贛人員的有關情況」。命令還提到,每個市、縣至少要設置一個集中觀察留置所,對所有來往人員進行體溫檢測,對發熱病人、醫學觀察病人分別實施集中隔離觀察。
公開政策沒有寫明不准武漢人入住酒店,不過,也沒有提到應如何安置她們。
疾控中心的醫生穿著防護服,戴著口罩和防護鏡抵達酒店,用體溫計給陳紅紅一行人量體溫。體溫都在37.2攝氏度左右(武漢市衛健委提供的數據顯示,37.3攝氏度及以上為異常體溫),醫生打120叫來救護車,送他們去九江第三附屬醫院,在那裏,每個人花了308元(人民幣,下同)抽血、血氧檢測、CT檢測。
「做完檢查,醫院說帶著健康證明就有地方接納你們了。」陳紅紅說。然而她後來的遭遇推翻了這個說法。傳聞中接待湖北居民的山水酒店表示並沒有接到疾控中心的通知,並以酒店是中央空調系統、若有病毒會傳播為由,拒絕他們入住。
陳紅紅當著酒店前台的面打電話給疾控中心,對方承諾會幫忙找酒店,但是再也沒有回音。此時已是晚上十二點,身心俱疲之下,她們決定去買火車票進湖北省,去黃岡市或者黃梅縣。但到了火車站,售票處卻不耐煩地告訴她們:「你們戴口罩的不知道嗎?你們那邊封省了,出不去了。」
與此同時,上海的民宿老闆馬斌無奈地打了幾個電話,通知即將到來的武漢旅客另尋住處。早前得知有大量湖北旅客滯留外地甚至國外,同為湖北人的他在朋友圈發佈消息,稱還有16間空房可以接待他們。消息傳開後,陸續有湖北旅客找到他,有幾個已定好抵達的時間。
馬斌隨後在民宿的微信公眾號上再次推送了這一消息,一個小時左右,他接到了幾個來自當地政府機構的電話,要求他停止接納湖北旅客。
福建武夷山:武漢返鄉者信息被洩露
1月28日,是姜昕從武漢回到福建武夷山的第十天,父親的幾個朋友、同時也是社區工作人員上門檢查。循例問了她的名字後,就穿上白色衛生服給她量體溫——36.4攝氏度。幾乎同時,母親無奈地告訴姜昕,又有朋友在微信群看到了「那個名單」。
姜昕在武漢工作,春節前從回老家武夷山,當時新聞仍強調肺炎不會人傳人,她在家安然待了幾天。24日,社區居委會的工作人員突然打電話給姜昕,詢問她什麼時候從武漢回來,在武漢的地址,有沒有身體不適。並知會她將會上門給她量體溫,以及建立健康聯繫卡。
1月23日,武夷山疫情防控應急指揮部發布通知,要求各街道、鄉鎮、社區對武漢方向來武夷山的相關人員加強檢查,做到早發現、早報告、早隔離、早治療。
剛掛斷電話,姜昕的一個阿姨就給她發來一份名為「武漢回武夷山人員數據表」的Excel表格,自己的姓名、身份證號碼、回家乘坐的高鐵車次、電話號碼、戶籍地址、出生年月都在表格中。姜昕沒有太在意,因為阿姨在體制內工作,她以為這是內部信息。
青島、珠海、濟南等地有超過7000武漢返鄉者的信息遭洩露。
很快,接連有朋友告訴姜昕他們在不同的微信群里看到這個名單。與此同時,有七、八個陌生人添加姜昕的微信和QQ,問她是不是武漢回來的,還有人發來性騷擾的消息。
姜昕打110報警,警察告訴她,大家都在高速公路出入口查湖北回來的人,沒有警力和精力處理她的事情,請她理解。她又打了市長熱線舉報,對方告訴她,應該是鐵路部門流傳出去的名單,此後便再無回音。
姜昕的遭遇並非個例。1月26日,武漢市市長周先旺在新聞發佈會上表示,封城之前,已經有500多萬人離開武漢。而《南方都市報》1月27日的報道追蹤到,青島、珠海、濟南等地有超過7000武漢返鄉者的信息遭洩露。
姜昕的鄰居也在武漢定居,他開車回到武漢,因此流傳的名單上沒有他的名字,儘管如此,他也接到了辱罵的電話。她的另一個朋友,只是1月15日之前去了武漢旅遊,名字也和姜昕出現在同一份表格上,接到了許多騷擾短信。
新疆克拉瑪依:從未去過湖北的人被隔離24天
1月31日,新疆克拉瑪依,區文家被社區貼上封條,要求她在家隔離十五天,諷刺的是——區文這輩子都沒有去過武漢。她去俄羅斯大學交換,26日返回新疆,一回到家就被告知要去社區報到,過去每次回家過年都要去報到,區文也已經習慣了。
但是30日晚上,社區突然打電話過來,告訴她所有最近從新疆以外地方回來的人,都必須在家門口貼封條,隔離一段時間。區文在電話里反復強調,自己從國外回來,而且俄羅斯(1月30日)尚未有確診新型冠狀病毒肺炎患者,但是對方反復強調,要支持他們工作。
雖然覺得這個要求很無理,但是因為瞭解新疆一貫的政治敏感,區文也不敢繼續提出異議,只能同意下來。後來她問了在烏魯木齊工作的朋友,才知道這是新疆新發佈的政策,所有外地返回人員,都必須強制隔離。
1月25日從北京飛回新疆生產建設兵團(注:省級社會組織,有自己的下轄市和居民)的夏丹也遭遇了類似經歷,回家第二天,她想出小區去買菜,卻被保安攔下來,所有人都不能出小區。在小區門口把守的,除了保安,還有社區的人和政府的人,要外出買的東西告訴他們,他們會負責採購回來。夏丹說,對方曾經警告,「所有起衝突的人都會被拘留。」
「我沒有任何湖北旅行史,回到家後也一直自我隔離。現在他們要隔離我9+15天。」
此外,每天早上和傍晚,工作人員都會上門量體溫。居家隔離了九天後,2月2日,夏丹再次接到社區電話,表示要上來封鎖她的家門,上鎖十五天。對方告訴夏丹,此舉是針對所有外地回疆人員。電話掛斷後,社區的人帶著鎖芯上門,想要換掉她的鎖芯。但是夏丹的門鎖是密碼鎖,商量之下,對方決定不換鎖了,但是要求她不能出家門。夏丹對此非常不滿:「我沒有任何湖北旅行史,回到家後也一直自我隔離。現在他們要隔離我9+15天。」
區文和夏丹的遭遇可能已經算「幸運」,她們告訴端傳媒,跟她們差不多時間回新疆的朋友,但凡是從湖北回來的,下了飛機直接拉去酒店隔離。
周擇1月21日從深圳搭飛機回新疆烏魯木齊,途徑武漢中轉,她說,自己到烏魯木齊後一直在家隔離,身體狀況正常。1月31日,突然有七八個身穿警服、自稱是社區工作人員的人上門,要帶周擇去集中隔離。周擇要求對方出示文件或證件,未得到回應,她和家人被強制帶到一個破舊的賓館,關在一起隔離。她詢問會隔離多久,對方告訴她,因為她從武漢轉機,所以要滿20天。
端傳媒未能從官方途徑找到新疆對外地返鄉者的隔離指引,只有當地疫情防控指揮部辦公室1月25日發出的《致湖北武漢來疆返疆人員的一封信》,其中要求從湖北武漢來到新疆的人主動居家隔離15天。但是周擇和其他受訪者告訴端傳媒,所有從湖北回到烏魯木齊的人,都會被定點隔離20天。一封在網上流傳,落款為「烏魯木齊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工作指揮部」文件(無蓋章)也提到:「烏魯木齊市對來烏返烏人員進行醫學觀察,時間20天。醫學觀察期間,我們將為您免費提供食宿及醫療服務。」
列車到達武漢站時,車門仍會打開,然後,三分之一的乘客突然默契地一起下車。
周擇向疫情防控指揮部打了電話,投訴強制隔離的做法和時間設置,並質疑以埋伏的方式去抓她的警察。兩天後,她接到電話回訪,以為事情會出現轉機,卻發現對方完全理解錯了:「他們認為我是對隔離酒店的醫護人員不滿。」
投訴無果,周擇陷入了一連串的焦慮之中:「賓館人員混雜、隔音很差、甲醛味道很重,我焦慮得根本睡不著。」周擇打電話向賓館要礦泉水,4個小時後才送到,來月經向賓館要衛生巾,一天了仍然沒有要到,「像坐牢一樣的隔離究竟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尾聲
2月1日,陳紅紅加入了一個「武漢難友互幫群」,在群友的指導下,買了一張途徑武漢的高鐵票。列車已經不再售賣目的地是「武漢」的車票,但到達武漢站時,車門仍然會打開,在列車員的和其他乘客的目睹下,車上三分之一的乘客突然默契地一起下車。
當天,九江市疫情防控應急指揮部才發布消息,稱確定了四家接納湖北人入住的定點酒店。九江市政府新聞辦公室同時發布公眾號文章,許諾給他們營造一個「溫馨港灣」。
姜昕的朋友圈已沒有人再轉「那個名單」,輿論翻湧很快,朋友圈今天在刷口罩,明天在刷紅十字會,人們遺忘得很快。張大水的隔離還剩下4天,他在小小的酒店房間里健身,深蹲、俯臥撐、三連蹲……26組動作,消耗87卡路里,20分鐘。
區文和周擇一邊被隔離在家和酒店,一邊在社交媒體上輕聲抱怨:「我理解、配合,但是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應受訪者要求,報道中出現的名字皆為化名。
“一旦涉及到了与切身利益相关时,大家立刻变成了狂热的拥护者”这一点不仅仅包括大陆,还有港台,是全世界人民的“通病”
从事后诸葛亮的角度来说,部分地区的反应过度了,无论是争着“抢防疫功”还是恐慌的传播都超过了我的想象。
以河南为例,在夸河南的应急时,那里也存在曾饱受争议的“平坟”和“禁烧”运动。
在平常,这种运动式治理似乎是行政不文明的表现,会遭致社会正义家们的批评,然而当以保卫公众健康的名义实施,则又赋予了其前所未有的正当性
事情难道有所不同么?其实没有。只是“平坟”和“禁烧秸秆”对互联网文青来说有些遥远,他们更多是站在道德高地对行政管理进行点评,而一旦涉及到了与切身利益相关时,大家立刻变成了狂热的拥护者,似乎变得无视在这场防疫工作中存在野蛮封掉家门、著名媒体人们曾鄙夷的举报监督、似乎违“反人权”的封城阻返乡,等一些放在其他事件情境中会引起呜呼哀哉的强力行政手段的存在
这个国家果真不能留
極權國家。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想到自己周围的社区可能就在上演着这样的事情,那股愤怒。。。。
中國人民要被壓迫到什麼程度才會起來革命?有人有想過嗎?
同推薦下面一位端友提到的故事 FM《三個武漢人的外地隔離日記》。節目中最後一位講述自己無處可去的女生不斷表示自己給政府和領導添了很多麻煩,但我很想對她說她什麼也沒有做錯,不用對任何人感到抱歉。
中國人對自己人果真特別溫柔。頭會溫柔地砸,粗口會溫柔地罵,人會溫柔地推撞,牢也特別溫柔地往裡面送。想來我在鄰樓的言論也太粗暴了,要學也要學這種中國式溫柔。
另,樓下幾樓的朋友說得太好。"很憤怒呀!""太過分了!""侵犯了我的權利!"這又如何?多隔一年半載豈不是又做個順民?中國共產黨如此窮兇極惡,就是吃定了你的懦弱無能。中國人被人稱為東亞病夫,指的不是體質上的,而是指精神上的,道德上的。不反抗,就乖乖做韮菜等待被收割吧。
今天武漢人的經歷就是新疆維吾爾人的在新疆意外地區的日常生活
谢端,武汉人经历了这些后,会怎样?
像另外看到的一篇,许章润教授发表的文章其中一点是:愤怒的人民已不再恐惧。我的问题是:多少人民愤怒?多少人不恐惧了?
雪崩发生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救人就是救己,没有人能保证同样的事情明天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可叹的是时过境迁后这些受害者多数还会自我反省自己当时怎么那么不成熟,给党和人民添乱了。真是逆来顺受的命。
很好的报道,还可以听听故事FM的《三个武汉人的外地隔离日记》,也有类似的遭遇。
你是人民群众,是基数,是增长动力,是集体,是劳动人民,是流动人口,但偏偏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歧视是普世价值,效率是中国特色,有效率的歧视是中国特色的普世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