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蘭紀行(上):抱着貓的右翼男人,破碎的和解夢想

先是華里沙的團結工會,接着換成共產主義執政黨的克瓦希涅夫斯基,然後是卡欽斯基兄弟與和唐納德·圖斯克大戰三個回合。亂紛紛你方唱罷我登場,而「波蘭政治的特色就是人們會很快拋棄舊的英雄。」
波蘭華沙的「科學與文化宮」大樓高237米,這座「史太林哥特」式建築落成於1955年,是當年蘇聯送給波蘭的禮物,直到今天仍是華沙最高樓。
國際 歐洲

我走出華沙中央車站。

新年剛過不久,天一片灰色,飄着小雪。隔條馬路是華沙地標:「科學與文化宮」大樓,米黃色大理石外牆和高聳的尖塔映襯在一片雪白中。這座237米高的「史太林哥特(Stalin Gothic)」式建築落成於1955年,是當年蘇聯送給波蘭的禮物,直到今天仍是華沙最高樓。樓內坐擁一流的劇院、咖啡廳和酒吧,周圍則是華沙核心商圈和一些互聯網公司總部。

「儘管大樓的美存在爭議,但毫無疑問,上面看到的華沙風景好極了」——波蘭政府製作的旅遊海報上這樣形容這座建築,顯然斟酌了字句。這座大樓就像是波蘭當代歷史的一個隱喻,驕傲、沮喪、光榮、屈辱,這裏的一切都脱不開冷戰與波蘭歷史的幽靈。

「波蘭政治的特色就是人們會很快拋棄舊的英雄。」我和波蘭格但斯克大學一個俄-波混血的博士生吃飯時,他這樣總結波蘭過去三十年的政治。的確,執政的先是華里沙的團結工會(台譯「團結工聯」),接着換成了舊體制下統一工人黨(波蘭的共產主義執政黨)出身的克瓦希涅夫斯基,然後是卡欽斯基兄弟與和唐納德·圖斯克大戰三個回合。舊人很快讓位給新人。

到今天,事實上掌控波蘭政權的雅羅斯瓦夫·卡欽斯基,幾乎是1980年代社會運動一代唯一剩下的政治人物了。

卡欽斯基。
卡欽斯基。

在卡欽斯基的支持者眼中,這個年逾70的銀髮小老頭是老派貴族政治的典範與波蘭千年傳統的拯救者。而在反對者那裏,雅羅斯瓦夫·卡欽斯基則具有黑巫師般的反派形象:這個一生未婚、律師出身的波蘭實際統治者,獨居於華沙傳統的精英住宅區——左里布茲(Żoliborz)區別墅,在陰影中抱着他的愛貓,滿腦子都是反對全球化、暗算歐盟,煽動民族主義的右翼壞點子。

的確,卡欽斯基時代降臨之後,波蘭的氣氛變得不一樣了。

2018年11月11日,在波蘭華沙舉行的紀念波蘭獨立100週年,一名穿著波蘭軍服的男子參與慶祝集會。
2018年11月11日,在波蘭華沙舉行的紀念波蘭獨立100週年,一名穿著波蘭軍服的男子參與慶祝集會。

右翼政治的火焰

右翼上街遊行,在波蘭是個新傳統。

每年11月11日,來自波蘭各地的民族主義者和右翼團體乃至極右翼分子,都會聚集數十年來波蘭政治的地理中心——科學與文化宮前的廣場,加入波蘭獨立日的慶祝隊伍。1918年11月11日,一戰結束後「亡國」近兩百年的波蘭,從德奧俄三國統治中獨立,成立第二共和國。

和普通的遊行人群相比,右翼的存在格外醒目:他們揮動紅白兩色的波蘭國旗,點燃紅色焰火,呼喊充斥著民族主義甚至種族主義的口號。網上也有不少右翼獨立日遊行的照片,其中不乏令人瞠目的標語口號——「要麼歐洲沒有人,要麼只能歸白人」、「波蘭屬於純粹的波蘭人,白色的波蘭人!」。近些年,參加遊行的民族主義者還頻繁和反對他們的民眾團體爆發衝突,據《衞報》報導,2017年的遊行中,右翼分子就推撞了一群舉着反法西斯標語的女性。

「每年這時候我們都得逃出華沙,避開瘋狂的遊行隊伍」。

米歇爾和阿尼亞是一對情侶,我們坐在科學與文化宮側翼的餐吧看着廣場上穿梭的行人。他倆從電影學院畢業之後,一個當攝影師,一個做編劇。阿尼亞是華沙人,帶着一股混不吝的氣質,她笑着跟我說華沙人中學時如何夜裏去城南的蘇軍烈士墓園探險、喝酒、燒烤;米歇爾則在一旁表示對華沙本地人無憂無慮特權的鄙夷——正在電影公司打拼的他是外地人。無論如何,兩人都非政治和歷史的狂熱愛好者,卻不約而同時局憂心忡忡。

「我覺得卡欽斯基很瘋狂,但很多人支持他。」阿尼亞不能理解當今波蘭的政治走向。米歇爾則告訴我,右翼和宗教保守勢力在波蘭非常強大,身處電影行業也能感受得到。「波蘭的文化市場不大,很多時候依賴政府的文化預算和社會資金。教會和保守的政府就通過篩選制度宣揚他們喜好的保守價值觀電影。」

米歇爾和阿尼亞堅信右翼遊行中很多人不是波蘭人:「我看過視頻,遊行中很多俄語和烏克蘭語對話。俄羅斯、烏克蘭、意大利這些國家的極右翼每年這個時候都會來華沙。其中很多人還是幫派分子!」西方媒體的記者每年也都能在現場發現一些來「串聯」的西歐另類右翼活躍分子。2017年的遊行中,就有意大利另類右翼政黨「新力量」(Froza Nuova)的領袖菲奧雷(Roberto Fiore)。

2017年12月23日,波蘭格但斯克(Gdansk)的一幢樓房,街頭藝術家Mariusz Waras創作、以卡欽斯基為主題的大型壁畫。
2017年12月23日,波蘭格但斯克(Gdansk)的一幢樓房,街頭藝術家Mariusz Waras創作、以卡欽斯基為主題的大型壁畫。

在波蘭西北部的海港城市格但斯克(Gdansk),來自阿富汗的謝萬描述了右翼政治的現實影響。謝萬的家鄉靠近阿富汗西北邊境,母語是波斯語。他上中學時,阿富汗戰爭結束了塔利班的統治,他在新設立的土耳其學校學習土語,後來拿獎學金去伊斯坦堡的大學讀商業管理。後來,他遇上一位波蘭女孩,兩人結婚搬到格但斯克,為亞馬遜歐洲區公司工作。

幾年前的敘利亞難民危機中,卡欽斯基的波蘭政府拒絕接收任何難民。「難民帶來寄生蟲和微生物」——在2015年的議會大選中,卡欽斯基毫不掩飾地攻擊歐盟要求各國接收難民的政策,並最終勝出。

謝萬並非難民,但經常被人誤認為是難民。有次大清早,他在街上被人高馬大的波蘭白人攔住。對方看他的膚色和長相,質問他從哪裏來。謝萬覺得這人應該是喝多了,一激靈,隨口說「我是墨西哥人」,試着騙過去。可波蘭人沒相信,一把將謝萬拽過去,搜出身份證件,把他暴揍一頓:「叫你這個難民裝墨西哥人,我現在就把你送去波蘭航空公司,你給我買張機票滾回阿富汗去」。

「我到哪裏,哪裏的右翼政治就變得嚴重」,謝萬苦笑。他在土耳其住了七年,本想在那裏定居,卻發現自己的土耳其朋友都受不了埃爾多安的保守政治,紛紛移民歐洲。「他們跟我說,埃爾多安鼓吹,每個女人至少要生三個孩子,真的是瘋了。」

謝萬離開土耳其,躲開了埃爾多安的政治。在波蘭,他居住的格但斯克常年由阿達莫維奇(Paweł Bogdan Adamowicz)主政——阿達莫維奇出身第二大黨公民綱領黨(Platforma Obywatelska, PO),是自由派。故而城市也以寬容、西化著稱。如今那裏正經歷重工業向科技產業轉型,新的科技園吸引各類跨國公司總部入駐。但格但斯克也並非遠離政治暴力的伊甸園。2019年1月14日,格但斯克發生了令人震驚的血案:市長阿達莫維奇在慈善募捐活動中被人用刀刺中,不治身亡。

儘管事後調查證明,行刺市長的兇手只是因為記恨司法部門從而報復社會,但許多人波蘭人相信,這是雅羅斯瓦夫·卡欽斯基的法律與公正黨(Prawo i Sprawiedliwość, PiS)治下社會戾氣橫生的結果。

2015年法律與公正黨拿下大選,黨魁正是雅羅斯瓦夫·卡欽斯基。

卡欽斯基和較他遲45分鐘出生的弟弟萊赫·卡欽斯基。
卡欽斯基和較他遲45分鐘出生的弟弟萊赫·卡欽斯基。

法律與公正黨由雙胞胎兄弟——哥哥雅羅斯瓦夫·卡欽斯基和弟弟萊赫·卡欽斯基於2001年建立。2005年,他們第一次選舉獲勝。弟弟萊赫擔任總統,哥哥雅羅斯瓦夫擔任總理。但2010年,弟弟萊赫·卡欽斯基在總統任內死於空難,法律與公正黨其後下野。2015年,哥哥雅羅斯瓦夫帶着舊部捲土重來,勝選後他選擇繼續擔任黨魁,由手下出任總統、總理。

與他們的最大對手公民綱領黨相比,法律與公正黨更為民族主義,尤其質疑歐盟。社會政策保守但經濟和政治上自由主義的公民綱領黨,曾是2007年至2015年間的議會最大黨。當時的黨主席圖斯克(Donald Tusk)如今任職歐盟理事會主席。但法律與公正黨並不買這個身居歐洲政治高位的波蘭人的賬。他們的宣傳將圖斯克等同於布魯塞爾的精英官僚,指責他們橫加干涉歐洲各地政治。

圖斯克。
圖斯克。

卡欽斯基的政府在歐洲和幾位新右翼領導人常常「並肩作戰」。我在華沙時,正值意大利新右翼副總理薩爾維尼訪問波蘭。一到華沙他就直奔卡欽斯基的府邸。幾個小時後,重現在鏡頭前的薩爾維尼興奮地宣布,羅馬將和華沙一起展開一場「歐羅巴之春」,顛覆歐盟的舊體制。

年輕人掛在嘴邊的,還有如今「嚇人」的媒體環境。比如保守派教士利基克(Tadeusz Rydzyk)的「瑪麗亞電台」(Radio Maryja)。「利基克是卡欽斯基的同盟。他的電台聽眾很多,不斷傳播極其保守的價值觀,並且因此得到了大量的金錢支持」,朋友說。大家還提到法律與公正黨控制了國營電視台,放的都是些支持他們的電視節目。

「在以前,電視台沒有受到那麼多的國家控制,但是就在這幾年,所有東西都變了,電視帶有很明顯的意識形態,我想這是這幾年最大的變化。現在他們會把波蘭發生的一切壞的事情都歸咎為圖斯克。我爸就對他們的宣傳深信不疑。」一位中間派選民告訴我。他不願意坦承上次大選投給了誰,也許是卡欽斯基的法律與公正黨,但如今他對媒體環境頗有微詞。

從中央車站出來,我去了不遠處的華沙國家歷史博物館。正巧,特設展覽陳列了二十世紀初波蘭的民族主義藝術。蘇聯時代修築的博物館大理石中庭中央,放置着兩次大戰間的波蘭統治者畢蘇斯基(Józef Piłsudski)的雕像。出乎意料的是,雕像面對的大門兩側,貼有兩幅巨大的宣傳照:蒙面的年輕人在黑暗中手持紅色焰火——西方媒體中最經典的「波蘭極右翼」獨立日大遊行的圖像。

2017年1月6日,波蘭格但斯克(Gdansk)舊城舉行三王節遊行。
2017年1月6日,波蘭格但斯克(Gdansk)舊城舉行三王節遊行。

舊神已死,新王當立

格但斯克的老城區富有德國氣息——運河縱橫交錯,紅磚灰牆映襯在波光裏。這座曾經以德裔居民主導的北方港城曾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導火索,戰爭中被炸成一片斷壁殘垣。戰後修復的老城如今尤其吸引遊客,城北的重工業區卻顯得蕭條。

冷戰時代,格但斯克的造船業規模躋身世界前十。然而造船工人待遇極差,工傷、事故死亡、缺乏肉食、住房緊缺都是家常便飯。1970年,格但斯克工人爆發抗議示威,抵制物價上漲,被政府鎮壓。在自傳中,成長於1970年代的工人領袖萊赫·華里沙(Lech Wałęsa,台譯華勒沙)抱怨說,自從1960年代之後,讓工人的加班加點工作的要求就變本加厲,工廠為了趕工釀成不少事故,許多工人意外身亡。

當華里沙在格但斯克的船塢工人運動中嶄露頭角的時候,卡欽斯基兄弟還是兩個小年輕。1962年,兩人作為童星,主演了一部童話電影《偷月二人行》。沒人想到,他們後來會成為波蘭的造神推手,又轉身殺死團結工會神話。

格但斯克城北的工業區在冬季的寒風中呈現一片暗色,鉛灰色的吊機鏽跡斑斑。在舊城與工業區的交界處,團結工會修建了一座巨大的歷史陳列館,細數當年為爭取自由民主制而鬥爭的經歷。在展覽出口的一整面留言牆上,貼着各國遊客對政治自由與民主轉型的憧憬。紀念館裏的一面展板貼滿了那時候世界各地媒體的頭版——全是華里沙,他是改變世界的人,他讓舊體制和整個蘇聯陣營害怕。

2015年10月14日,波蘭格但斯克(Gdansk)一間造船廠。
2015年10月14日,波蘭格但斯克(Gdansk)一間造船廠。

萊赫·華里沙,身材粗短、精力旺盛,說話粗糙直率。他出身農民家庭,1960年代末從鄉村農機站來到格但斯克造船廠。1970年代,他開始參加工人運動,其後多次蟄伏,又多次組織自主工會。1980年,格但斯克的「列寧」造船廠工人遊行,抗議政府鎮壓獨立工會。今天的團結工會紀念館展示了這段歷史:一開始,工人們商量是否應該擴大罷工,這時華里沙到了現場。他發表了激昂的演講,帶領工人在廠區內遊行,這個行為滾雪球般吸引了數倍的參與者,點燃整場運動。館內關於那段時期的影像資料中,華里沙開着被稱為的「電工車」的小卡車,在工人的簇擁下廠區裏逡巡。每到一處,這個留着標誌性小鬍子的領袖就停下車,爬上車頂慷慨陳辭,鼓勵工人團結一致。格但斯克的運動觸發了波蘭全國範圍的工運浪潮。迫於壓力,波蘭統一工人黨(Polska Zjednoczona Partia Robotnicza,波蘭的共產主義執政黨)政府派出代表團和華里沙談判,最終讓步,允許團結工會存在。團結工會是整個蘇聯主義陣營的第一個得到許可的獨立工會,也成為波蘭統一工人黨最致命的敵人。

華里沙。
華里沙。

罷工運動中,不少律師、記者前後奔走、記錄事件,為罷工工人提供幫助。其中有兩個剛當上律師不久的雙胞胎兄弟——這就是卡欽斯基兄弟的政治生涯的起點。

罷工也推動波蘭統一工人黨這個舊體制的內部權力重組。新進入政治核心圈子的雅魯澤爾斯基(Wojciech Jaruzelski)將軍,1981年撕毀承諾,鎮壓團結工會。但這只不過是短暫緩解波蘭舊體制大廈將傾的頹勢。政權更迭和體制轉型最終還是不可避免地到來了。1989年,在戈爾巴喬夫(台譯戈巴契夫)支持下,雅魯澤爾斯基和各路反對派領導人在華沙召開圓桌會議。雙方達成的共識包括開放選舉。

波蘭「變天」了。

在整個東歐舊體制多米諾骨牌一般倒下的年代,團結工會因被當作「自由世界」的第一縷新風而廣受景仰。華里沙成為英雄。而圓桌會議上兵不血刃式的轉型,更被視為反對派與政府一笑泯恩仇的開端。 1989年,就在鉅變的前夜,已經看到勝利曙光的華里沙在美國國會應邀演講,台下參眾兩院議員對這位格但斯克船塢的電工報以如雷掌聲。

1989年6月,團結工會在波蘭國會選舉取得壓倒性勝利,華里沙在一個集會上。
1989年6月,團結工會在波蘭國會選舉取得壓倒性勝利,華里沙在一個集會上。

然而,30年過去,華里沙卻是部分波蘭人眼中國家的叛徒。

「華里沙是波蘭統一工人黨的奸細!」

人到中年,留着一把大鬍子的託麥克說得斬釘截鐵。他是堅定的華里沙反對者、法律與公正黨的鐵桿支持者。幾天前,和家人外出吃飯時,託麥克發現飯館裏掛着華里沙的畫像,立刻拂袖而去,毀了大家的興致。

在貿易公司上班的託麥克出生於華沙一個中產家庭。他育有兩個孩子,一家人和他妹妹一家,都住在父母華沙東南郊帶花園的獨棟小樓中。

「如果華里沙是奸細,為什麼是他瓦解了波蘭統一工人黨和蘇聯陣營?」我反問。

「那跟他沒關係,蘇聯解體是美國的運作。政府想要個有污點的人,所以他們選擇了華里沙。」託麥克開始宣講他的理論。「在波蘭,政府有意識創造了很多假反對派為自己服務!1980年代初,所有人都覺得蘇聯陣營要瓦解。政府領導看出來要完蛋,就在想怎麼應對。那時反對派非常激進,想報復統一工人黨,剝奪他們的財富,把他們送上法庭、監獄。政府就從反對派選了有污點的人,施加壓力:『嘿,聽着,我們未來不會坐在政府的位置上,但總得有人得來管事,不如我們把權力給你』,華里沙同意了,雙方談判,政府和反對派達成妥協。你想想,波蘭沒有舊的黨領導被審判,雅魯澤爾斯基還被埋在我們波蘭人埋葬英雄的墓地。」

根據託麥克的邏輯,1989年的圓桌會議是一個巨大的錯誤。他崇拜的卡欽斯基兄弟參加了圓桌會議,但之後宣布退出。託麥克認為這種和舊政權勢不兩立的態度才值得尊敬。卡欽斯基的支持者中這個說法非常流行:華里沙和一批工人領袖是政府的特務,從內部瓦解了工人運動,所以儘管波蘭人推翻了統一工人黨,卻仍舊沒能把黨的官員和精英踢出政治經濟領域。

1992年,時任波蘭內政部長、多年後在法律與公正黨政府中任職國防部長的馬切列維茨(Antoni Macierewicz)突然公布一份名單,名單上是議會中曾經與舊體制下秘密警察合作的人,華里沙赫然在列,當時華里沙矢口否認。2015年,雅羅斯瓦夫·卡欽斯基掌控大權,實行擴大化的「轉型正義」——這個行動也許應該叫做「清算」。政府擴張了了國家記憶院(Instytut Pamięci Narodowej)的職能,該院通過各種渠道蒐羅更多的冷戰時代檔案——華里沙簽署的為秘密警察提供情報的同意書、接收秘密警察匯款的票據,以及他在組織中的代號。

面對層層攻訐,華里沙辯白在1980年代領導工會運動時,他已和秘密警察徹底劃清界線。波蘭社會不乏他的同情者。在前些年的電影《華里沙》裏,波蘭電影巨匠瓦伊達用鏡頭為華里沙辯護:1970年第一次格但斯克罷工中,華里沙因參與罷工運動被捕。鏡頭下,華里沙的妻子在醫院等待生產,而秘密警察將他帶到囚室,讓他看到旁邊人被打得頭破血流、昏死過去。這時,一份合作書放在他面前,簽了就可以和家人團聚,不籤,誰也不知道會是什麼下場。顯然,瓦伊達相信人在巨大壓力下被迫向權力低頭值得被諒解。

諷刺的是,最早指責運動領袖和統一工人黨合謀的反而是華里沙本人。1989年轉型前夜,華里沙曾經的戰友馬佐維耶斯基(Mazowieski)任職政府總理,華里沙不滿後者嘗試與政府和解,指責他「通敵」和統一工人黨政權合作,認為他缺少清算舊體制的決心。馬佐維耶茨基是典型的知識分子式人物,出身教會,訥於公共演說,不接地氣,缺少華里沙的領袖氣質與煽動能力,在輪番攻勢前敗下陣來。華里沙一鼓作氣,挺身競選總統。

「無論我們的意見如何不同……假如我們只能做一件事,那就是支持華里沙選上波蘭總統」,1990年的大選前的一場發布會上,雅羅斯瓦夫·卡欽斯基這樣呼籲民眾投給華里沙。

華里沙如願以償,但他沒想到同樣的手法會很快作用在自己身上。他成為波蘭人對精英階層懷疑與憤怒的新標靶。三十年走馬燈般的政治轉瞬過去,他變成了一個孤單、寂寞、偶爾在推特上說說話卻沒人理的老頭,滑稽可笑,又不知道該不該可憐。

2018年11月22日,華里沙和卡欽斯基多年來第一次見面。
2018年11月22日,華里沙和卡欽斯基多年來第一次見面。

那場本被視為好事的和解在2015年之後,變成右翼眼中一個巨大陰謀的一部分。美國政治學者 Monika Nalepa 在著作《櫃中骷髏》(Skeletons in the Closet: Transitional Justice in Post-Communist Europe)中分析,波蘭沒能實現「轉型正義」,因為新的精英中太多人都有和舊體制合作的歷史,為了把這些經歷藏起來,他們選擇和舊體制分享權力。這一論斷儘管有一定解釋力,但也把複雜的歷史和政治理想還原成了徹底的博弈論和陰謀論。卡欽斯基正好抓住了這種陰謀論的精髓,以一個從來沒有與舊體制妥協的形象,出現在所有人面前,把先前的英雄華里沙貶成歷史罪人。

「他們(卡欽斯基兄弟)參加了華里沙的總統陣營,但是後來和華里沙分道揚鑣了,他們發現這傢伙就是一坨屎」,託麥克說。

在冷戰時代蘇聯陣營的波蘭,高層政治內部鬥爭激烈。歷任領導人中,能夠全身而退的不多。曾經的哥穆爾卡(Władysław Gomułka)、蓋萊克(Edward Gierek),都有過廣受愛戴的時刻,最後也都灰溜溜下台。換句話說,這樣的高層政治也為工人運動和公民社會提供了生存空間——後者時常成為黨內精英派系鬥爭的籌碼。

曾幾何時,人們也希望圓桌會議能夠一勞永逸解決這種惡鬥的政治。但最終,卡欽斯基,這個託麥克眼裏「老派而高貴」的政治人物,打破了三十年來政治和解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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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評論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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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非常好的文章,感谢作者。
    想当年,大陆以金雁为首的诸多自由派鼓吹波兰民主化是多么成功,但是在极右翼掌握波兰(和其他东欧国家)的今天,中国自由派对东欧的幻想看起来实在可笑。当然,把可笑幻想当路标当然不能实现民主,所以中国自由派自己现在也被消灭了

  2. 非常深入的報導,謝謝端傳媒。

  3. 從這篇報導我覺得波蘭跟台灣在各個方面都很像,不論是被強敵圍繞的國際局勢還是在國內不論政黨如何輪替轉型正義無法落實的點都很像,其中"因為新的精英中太多人都有和舊體制合作的歷史,為了把這些經歷藏起來,他們選擇和舊體制分享權力。"這句話完美詮釋了台灣在政府執行上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