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幾個月前,鋭老發病入院。他心裏很清楚,下邊面臨的,可能是最後有限的時日了。玩笑還是正經,他對女兒南央說,悼文,受主看不到,多遺憾啊。他很願意在活着的時候,知道大家怎麼思念他。
南央很以為是,於是向我們這些愛他念他的人 「約字」。這篇《應命 :李鋭與三峽工程》,我沒用一小時,就完成了 ——因為,這是我和李叔叔訂交的開始,也是我們忘年交的根基。
五年前,我和一批NGO小友,曾對他做過十多個小時的錄像採訪。當時發願,要做出三個歷史紀實片:《百歲李鋭》(小傳);《共產黨員李鋭》(共產黨員該怎麼當);《李鋭與「廬山會議實錄」》。後來,遭封殺、遭拘捕……一個都沒完成。
李叔叔,「應命」文字完成了。那時我們同在北京啊,居然連到醫院看你都不行。那,我就把「約字」,讀給你聽……
李鋭一生,與浩浩長江、與江上「高猿長嘯 清榮峻茂」(酈道元·水經注)的三峽、與體量災難均堪稱世界第一的三峽工程,有着怎樣的一番情感,又是怎樣幾無一刻鬆緩的終生纏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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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溯起來,幼年時候嬉鬧於湘江、少年時候驚詫於岳陽,還曾以一介青年學子之眼界,傾服於武昌漢口間遼闊江段……或許都算不上淵源。終於,仗打完了,他的黨拿到政權——「毛主席上了龍庭,你我都是封疆大吏」(語出譚震林)——這些,怕不是李鋭之初心吧?加官進爵紙醉金迷,有如周邊鬧劇。進城之後,在這名張之洞「自強學堂」(武漢大學)工科生看來,回返「科學技術報國」,才是中共要務。
他撇開自己文采上的長項,一頭扎進大工業,扎進那年代即使對世界而言,也是十分新奇的水電。「幹部要學習自然科學知識」,「重視勘察」、「遵從客觀規律」,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呼籲,地質、氣象、水文、生物多樣性……多少必須夯實基礎課!孫越崎、陸欽侃、黃萬里、施嘉煬、李鶚鼎……環繞身邊,多少民國英才!這些珍寶,絕不是用來當招幌乃至靶子、而是必須誠心求教的——李鋭與他們成了終生益友;在他心裏繪出的,不是執政黨統戰謀略,是一幅誠摯生動的同心攜手建國圖。
未料想,他遭遇的,竟是皇權轉身之際的「後列寧時代」:主義當頭拿天下而後,居於統治地位的「無產者」,知識匱乏卻權勢無邊。傾扎權鬥遍布朝野,處置技術問題,也是動輒揮舞階級鬥爭大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