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11點半,這個廣西小城中心的街道已幾乎看不到行人。但拐進一條小巷,在彩色燈牌下尋着吵鬧的歌聲上到二樓,進入被稱為「二樓酒吧」的gay吧裏,夜晚的生活才剛剛開始。
它由居民樓二層的一間商鋪改成,只有一百多平米,正中一側有個三平米的舞台,牆上一塊大屏幕播放mv,舞台對面另一側一根鋼管從地面直插天花板,許多客人看見總忍不住要攀上去耍。整個大廳擺了11張木桌子,黑色木紋上刷着油膩膩的棕漆,是在南方露天大排檔常見的。天花板上旋轉着彩色的燈球,桌邊永遠有人拿着話筒對着屏幕唱歌,整個酒吧看起來更像一個能坐60人的ktv包廂。
現在這個「包廂」裏坐滿了男人,每張桌上都堆滿了啤酒、花生和拍黃瓜。男人們圍着桌子互拋媚眼、勸酒、猜碼。桌子底下,一人的手看似不經意地搭在另一人大腿上,還有的攬着另一個人的腰,大腿互相觸碰又分開。雄性荷爾蒙隨着香煙的煙霧上升,彌散到整個酒吧,空氣裏一股刺眼的煙味。但所有人都興致勃勃。
今天是長假前夜(編注:指從10月1日起的七天國慶假期),許多人下班後從周邊城鎮和臨近城市趕來,還有人跟酒吧老闆L確認了今晚會有變裝表演才專門過來,就為了熱鬧一番。
一個約一米六五高的中年男人,端着一盤拍黃瓜和一盤炸雞翅從廚房出來,繞過吧枱走到客桌邊放下,隔壁桌客人叫住他:「山雞,來喝一杯。」他咧嘴笑說:「要表演了,完了再跟你喝。」叫山雞的男人回到廚房,洗手,再出來穿過人群,走到酒吧另一頭的化妝間,打開燈,坐到化妝鏡前。
離表演只有半小時了。
與其說他在扮演某一類女人,不如說他在扮演某一類角色
山雞總是第一個來化妝。從酒吧一年前開業起,他就在這裏做舞娘,節假日和每個週末,幾乎從不缺席。他總是比其他演員早到兩個小時,義務在酒吧廚房幫忙做小吃、送餐。
化妝間用一塊跟牆一樣高的黑色燈芯絨簾幕,跟外面大廳隔開。兩面不到一平米的化妝鏡鑲在牆上,構成一個直角的化妝位,映出山雞的正面和右面。鏡面布滿脂粉、手指印,幾片黑色假睫毛粘在鏡框上。兩塊窄板和地面平行鑲在鏡子下方,就成了化妝台,上面丟滿用過的化妝棉、紙巾、粉撲和被掏空了的眼影盒。這些都不需要在意,每個坐在化妝台前的人,都只專注地看鏡子裏的自己。
山雞隻要十幾分鍾就能畫好一個妝。
先用白亮的粉底在臉上拍上厚厚一層,遮掉魚尾紋,蓋住脖子上略暗的膚色。接着在眼瞼抹出一團藍色眼影,再用黑色眼線筆,從眼角一直勾畫到眼尾,延伸出一條長長的眼線。然後從鏡框上摘下兩片假睫毛粘好。第三步是腮紅,從顴骨開始往外打轉,直到臉部外側,旋出一團粉紅,像浮在牛奶上的兩顆紅棗。脣膏只有一款,大紅。有時,還要往眼睛下面貼幾顆水鑽。這時,一張平淡的南方男人的臉,變成了一個立體的五彩粉盒。
他開始用梳子慢慢梳理波浪卷假髮。這是幾年前從批發市場花了50塊(人民幣,下同)買來的。他有些得意,別人戴這個看起來像怪叔叔,他戴就是一個俏婦人。假髮要用手指長的髮卡跟原本的頭髮別緊,不然走路時會往後掉。他用了兩個帶大花的髮卡,畫龍點睛。
今晚他的服裝是那套常穿的藍底白花日式和服,看上去有些年頭,粗糙的化纖料子,被洗得有些稀了,但舞台燈光一照,就只能看見它折射出的藍色光澤。他把自帶厚棉墊的黑色胸罩套到背上,從前面扣好,再把罩杯轉到胸前,隨手從化妝台底下撿起兩個氣球,吹氣,紮緊,一邊一個塞進胸罩裏。最後穿上10釐米的黑色高跟鞋,原本個頭不高的山雞頓時挺拔起來,聲音也不自覺地高了兩度。
裝扮結束後,還有一個必經的儀式。他站在鏡子前,側着身子,挺起胸,這個49歲的中年男人,看到鏡子裏的自己,變成一個臉上掛着靦腆笑容的少婦,顴骨上的兩坨粉色特別耀眼,長長的假睫毛下,眼皮翻出一道嫵媚的光芒。平日裏因為輕微齙牙總是微微張開的嘴唇,此時刻意嬌俏地抿緊。對着鏡子裏的自己拋個媚眼,一次變身完成了。
這是他心裏的女人的樣子,細緻,嬌媚,又有些內斂。
莉莉是第二個到的演員。今年24歲,大學畢業兩年,做演員近三年。他今晚選的是一條漏臀牛仔短褲和一件藍色亮片露臍短T,腳下是他最愛的黑色羅馬高跟涼鞋,裝束簡單,又性感撩人。
莉莉一米七五,身材細瘦,眼睛大,顴骨高,嘴唇和臉細長。他把齊肩長髮染成金黃,上台前喜歡把眼影塗成棕色,加上細長的眼線,頓時讓眼神變得幽深而靈動,不需要腮紅,只抹上姨媽色口紅,再扎一把高高的馬尾,讓髮梢在挺拔的頸後輕快地掃過。站在化妝間外候場時,右手拿着話筒,腰背挺拔,雙腿大開,胯部有意地向右側一歪,像足了高腳圓規,利落又瀟灑——完全看不出來是個男性。
12點一到,演出開始。《變色感情》配樂響起,這首歌已經說不清唱了多少次,但山雞仍慢了一拍,他眼神演繹着嫵媚的深情,卻暗暗像在跑步機上一樣緊追着節奏。台下的聽眾對他唱功好壞不太介意,許多人停止猜碼,轉向舞台,像看小品一般帶着笑,看山雞舞動袖子追着節奏。一個不到30歲的年輕男子,訕笑着拿起大廳裏的假花,彎着腰上去送給他,舞台兩邊響起呼應他的笑聲。山雞臉上的兩坨粉紅頓時變成兩朵花,在射燈下綻開。
和其他幾位演員相比,山雞的表演既不算肢體優雅,也做不到歌聲動聽,更接近於廣場ktv的粗糙隨意。但他總不忘維持一個「女人」的姿態,和台下互動,叫幾聲帥哥、說幾聲謝謝,就贏得其他演員都得不到的熱烈回應,偶爾還有人送一點小費。這種觀眾緣似乎才是他的殺手鐗。
「人家來酒吧就是開心的,你唱得再好,不理人,人家也不甩你啊。你以為你大明星啊?」山雞說,「夠騷人家才喜歡。」演員中屬他與顧客互動最多。除了表演,他下台後偶爾還會和其他演員去陪客人喝杯酒,應酬幾句。
但莉莉不管這些。他選的都是Madonna、Lady Gaga或蔡依林的歌。舞台上,他是個凌厲的瘦高個,女高音高亢有力,甩手舞動作乾脆,頗有幾分麥當娜們的氣勢。
與其說他在扮演某一類女人,不如說他在扮演某一類角色,自信、堅韌,又狠戾,和周圍推杯換盞、其樂融融的大排檔氣氛格格不入。
在那些被看成體現男性氣質的角色裏,莉莉從來都找不到歸屬。2017年,《戰狼2》在全國瘋狂收割票房時,在片中以肉身阻擋導彈的吳京說過一句話被廣為流傳:「少年娘則中國娘。」——似將民族自豪與一種強勢的男性氣概統一起來。莉莉和基友們私下開玩笑說,自己做不了「戰狼」,頂多是個「母戰狼」。
他喜歡自己身上不被傳統男性氣概所規訓的自由氣質,但他表演出來的這種亦剛亦柔難以說清的氣質,即使在gay吧裏,也似乎不被看好。他表演時,台下總是反應平平,甚至很少有人抬眼看他。
台下,幾乎每張桌邊都有一兩個歪着腦袋、斜着眼睛「娘裏娘氣」的人在撒嬌。在這裏,他們可以不做「男人」。但這種對所謂女性氣質的投靠,與莉莉表演的Madonna們驕傲又獨立的氣質是截然不同的。或許,莉莉表演的,是台下顧客不願買單的「另一種女性氣質」。
在離酒吧半小時車程的家裏,他只是一個剛下夜班的父親
演出結束已接近凌晨一點,大廳裏只剩下幾桌客人。
山雞陪一桌老客喝了幾杯啤酒,回到化妝間卸妝。這時,他才看到女兒幾個小時前發來的消息,說忘了帶鑰匙,在家旁邊的旅館開房睡了,等他回去再叫她回家。
女兒今年27歲,在一家保險公司工作,今年剛升職做了主管,每月收入有一萬五,是山雞收入的三四倍,在這個平均月薪還不到4000元的城市裏,這已經很高了。但山雞看到女兒的消息,還是忍不住抱怨:「又忘!不是第一次了,每次都在外面開房住,這要花多少錢啊。」
山雞來自城市周邊的農村,家裏四個姐姐、兩個哥哥,他最小。小時候貪玩,只讀到小學五年級,15歲輟學回家放牛。這在當時很正常,家裏哥哥姐姐們也這樣。
那時村裏年輕人都在競爭看誰更能「勾妹」,好勝的他16歲就和一個小學女同學發生了關係,19歲倆人結婚,生了女兒,20歲帶着老婆孩子到城裏打工。夫妻倆攢錢買了一輛兩輪車,拉着去賣煤,每個月能掙一千多,多的時候兩三千,在1993年算是很不錯的收入。但只幹了一年,他就覺得不能繼續下去,「那個活就是做牛做馬」。老婆繼續推着車賣煤,他出去找地方學廚,一直到現在,做了二十多年廚師。
白天,他在一個快餐店,從早8點忙到晚8點,中間休息三個小時。這是他多年來主要的收入來源,也是大多數人眼中他唯一的樣子。
2008年,他無意中發現,城裏有一群喜歡男人的男人,叫做「同志」。一直沒機會伸展的那個部分,徹底甦醒。他從此常常不回家,半年後就和老婆離了婚,自己帶着女兒和兒子過。
提到女兒,山雞臉上會出現一種矛盾的表情,像是自豪,又帶有某種壓力,彷彿在斟酌是否可以對眼前的人說那麼多。女兒爭氣,兒子卻不務正業,最近還離家出走。這讓他有些懊惱。他計劃等兒女們都結婚了就退休,因為「兒女還不結婚自己就不幹活,會被別人罵的。」
但如果兒子也是gay呢?如果兒子不想結婚呢?「是同志就是啊,我也管不了……但哪有人一輩子不結婚的?不結婚人家不笑你嗎?沒有小孩人家不笑你嗎?」山雞有點激動。
十年來,在幾個同志酒吧裏,他是如魚得水的「山雞小姐」。在圈外,則是勤勤懇懇掙錢養家的離婚男人,前妻和兒女們至今不知道他的同志身份。兩種生活,以白天和黑夜為界,在一個人身上形成了兩種折疊起來的性別。
不過,這兩種生活正在慢慢變得不那麼涇渭分明,山雞開始向世俗生活裏的人們展示自己更不甘平凡的一面。比如,帶一位要好的直人同事一起去同志酒吧看自己演出,向家人表明自己在做反串表演,去年回鄉過年,他還在家門口組織了一場演出,自己換上女裝登台唱歌,吸引了好幾十個來捧場的觀眾。
凌晨兩點左右,幾個從酒吧離開的客人站在路口打車。他們彼此間沒有任何身體接觸,甚至在等車時都不說話。那些相互撒嬌親暱的樣子,都留在了身後的酒吧裏。
山雞騎着電動自行車,從他們身後經過。有人回頭看了他一眼,但從這個剃着寸頭、身材矮小的男人身上,看不出半小時前在舞台上穿着和服唱歌的「女歌手」的半點影子。在離酒吧半小時車程的家裏,面對女兒和兒子,山雞隻是一個剛下夜班的父親。
而計程車又會把這些男人們帶回一個什麼樣的家?誰也不知道。
「如果按美來定優劣,那些扮丑角的人怎麼生存?他們也很受歡迎」
山雞手機裏一直存着一段視頻,那是2012年6月10日,純愛酒吧舉辦的第五屆反串大賽。
山雞穿着粉色吊帶禮服,戴着和現在一模一樣的微波浪假髮,着濃妝,背後一對粉色羽毛翅膀,像許多90年代選美大賽裏的小姐一樣,右手叉着腰上站在台上,等待比賽開始。
他身邊還有五個男扮女裝、一個女扮男裝的選手。和他們相比,山雞顯得膚色偏黃,個子和外形都更顯出男性身體的粗獷。他也是其中年紀最大的,當時已經43歲,而其他人都只20歲上下。山雞似乎並不在意這些,裹在那件修身的禮服裏,對鏡頭露出羞澀而滿意的笑。
鏡頭裏,兩百平米的演出大廳座無虛席,連舞台旁邊都坐滿了人。吵鬧的舞曲響起,選手們在主持人的介紹中往前走秀,介紹身高、體重、年齡、愛好,一輪過後再各自展現才藝,通常是唱歌跳舞,然後由評委打分。和正兒八經的選美比賽不一樣的是,這群同志們介紹愛好時,大多宣稱自己「喜歡做愛」,沒羞沒臊地刺激着觀眾的神經,似乎變裝給了他們釋放自己的勇氣。而觀眾們也默契地回報笑聲。
其他選手都選了活潑熱烈的舞曲,山雞唱的是一首悲情的白話歌,他踩着高跟鞋向前踱步,腰肢不停地擺動,左手撩起一側裙襬,從高開衩的裙子下露出結實的大腿。似乎為了顯出嬌柔內斂的「女氣」,他不敢放聲大唱,歌聲遊絲一般被配樂淹沒,一轉身,背後禮服的拉鍊被身子生生撐開一大片,白色胸罩的後圍從禮服開裂處露出,特別顯眼。
即使這樣,下面的觀眾還是用歡呼回應了他。
男扮女裝的選手們都穿着裙子,戴着長髮,在風格各異的歌曲中,演繹出來的「女性」大概是三種:一種青春嫵媚,一種火辣性感,還有一種搞怪賣醜的「憨大姐」形象。但在他們不斷用肢體和表情嘗試接近這些形象特質時,攜帶着雄性荷爾蒙的身體與面部輪廓,仍然讓人時常出戲,但這「像」與「不像」、「女」與「男」間形成的些許反差和張力,模糊着觀眾們對性別的想像:你是在看一個男人,還是在看一個女人,或者都不是?一切似乎都不那麼重要了,因為他們其實完全創造出一些全新的形象氣質,同時僭越了兩種性別,又仍遊走在「男女」兩極之間。
反串大賽並不按選美標準來定優劣,而是以節目創意、歌舞水準、觀眾緣等決定。當時純愛酒吧的經理李副說:「如果按美來選,那些扮丑角的人怎麼生存?但他們也很受歡迎。」
大概從2002年起,這個城市就有了第一批反串演員。當時人們手裏的錢愈加寬裕,娛樂需求激增,幾乎每個月都會在街頭巷尾冒出新的舞廳、ktv、夜總會、酒吧。緊接着,泰國、越南等地的反串表演傳進來,很快成為最抓眼球的表演項目。見證過當年興盛的才哥說,一個變裝演員,每週在幾個夜總會和酒吧輪番跑,表演、陪客人唱歌,一晚能賺5、600塊。有的演員十幾歲出道,沒兩年就成為各個大夜總會的台柱,每次演出前,夜總會提前把他的演出照貼出來做預告,招攬顧客。他們每到一處都隨身帶着幾十套演出服,像明星一般。
那樣的盛景,讓許多變裝演員為了擁有更「女人味」的身材,長期服用避孕藥,讓胸部變大。當時和演員們長期混在一起的才哥說,有段時間靠近市中心的整條街的藥店,避孕藥都被這些演員買光了。
2007年,李玉剛通過選秀節目《星光大道》走紅,還舉行自己的個人演唱會,「反串」這種形式似乎被更多人認可。同年,純愛酒吧開業,李副和當時的老闆「姨媽」組織起一支能唱能跳的反串演藝隊伍,還專門請人來給演員們培訓、編舞、排練。一個幾乎365天不停歇、每週都有新節目的反串舞台,使純愛成為小城的文化地標之一,還被當地電視台邀請在節目中演出,有媒體稱它是全國最好的反串演藝酒吧。很多人專程從外地趕來,只為看一場純愛表演。至今,在一些貼吧(論壇)上,還能看到幾年前有人興奮地說起去純愛「打卡」,就像炫耀自己見到了偶像一般。
在這裏,許多人擁有了人生最高光的舞台時刻。小柯、小利都是18歲從純愛登台,迅速成為唱跳俱佳的台柱;40歲的拉拉原是一個會計,在純愛作為男歌手出道;同樣40歲上下的山村,原本是後勤,在這裏自學成為鋼管女王……李副對酒吧給演員們帶來的改變非常自豪,「這裏不僅是一個酒吧,還像一個醫院,讓那些在外面得不到愛的人在這裏能夠被接納,還能得到一個舞台。」
莉莉也是其中之一。
2015年,音樂教育專業的他正讀大三下學期,因為一頭齊肩長髮,找實習時被一家教育機構拒之門外。一個朋友說純愛酒吧在招演員,他就去了。老闆姨媽邀請他參加反串比賽,莉莉沒多想,報了名。
在純愛的後台,莉莉第一次換女裝,第一次穿上高跟鞋。那是南方潮濕的夏天,大半個房間被彩色演出服佔據,只有兩台掛牆電扇,擁擠又悶熱,但所有人都興奮地挑選衣服、化妝、換裝,體會着戴上胸罩、踏上高跟、垂着長髮的奇妙感覺。凌厲的眼線讓眼神變得飛揚,口紅的光澤使嘴唇顯得立體,把髮絲往耳朵後面一別,整個臉在鏡子前裸露出來,莉莉看到一個更生動的自己。
憑着從小練到大的舞蹈功底和專業訓練的演唱實力,莉莉拿到了那一年反串大賽的第二名,順理成章進入純愛實習,成為一個唱跳演員。彼時,純愛的演員已從全盛期的十多個變成五個,但對他來說,一切都是新鮮的開始。直到3個月後的一天,姨媽突然微信通知,讓他走。
早在2012年,純愛經理李副就已感受到酒吧業整體大步走下坡路了。「每晚的營業額從3萬慢慢往下降,到後來漸漸就開不出員工工資了。」觀眾的新鮮勁淡去,反串表演開始縮水。
同在2012年,同志交友軟件Blued上線,用戶在兩年達到1500萬,四年達到2700萬。社交網絡的發達,給同志群體交友提供了更多便利和可能,也大量分流了同志酒吧、漁場(指公園、浴室、公共廁所等同志交友的公共空間)的人群,而直播、視頻等多種在線娛樂方式又填補了娛樂生活,使酒吧表演等線下娛樂方式失去了原本不可替代的魅力。
「現在有『不擼帝』(Blued的諢名)了,人家都在網上約,來酒吧的就少了很多。」近50歲的山雞,自己也用「不擼帝」。
2016年,莉莉從學校畢業,去廣州做ktv的駐場嘉賓,也就是挨個包廂問要不要歌舞演出,沒有底薪,全靠客人給的小費。他拉不下臉去討好客人,一分錢都沒掙到,幹了三天就回來了。
他回到當地同志酒吧駐唱。每週末晚上演兩場,一場一百塊。在那裏,他認識了山雞,山雞介紹他到「二樓」酒吧表演。那是2017年,「二樓」剛開業,老闆L說,試用期一個晚上50塊,等以後生意穩定了肯定會漲。
開業幾個月,「二樓」的生意還不錯,但漲錢的事老闆沒再提起。
那一年,市中心陸續開了幾家同志酒吧,規模都在一百平米左右,只有純愛的三分之一。駐場演員也大多是業餘客串,用山雞的話說,只要「能化妝、騷得起來」就能上台演出,反正客人們也只是圖個熱鬧。圈子裏的演員來來回回就那幾個,酒吧的客人也差不多就那些人,這邊人多,那邊就少了,火不火似乎全靠老闆的人脈,偶爾有活動時會熱鬧一番。
2018年1月,經營十年的純愛酒吧在微博發出最後一條消息,宣布停業。有的純愛演員進了直人「花場」做女歌手(以女性身份表演,不再冠上「反串」名稱,主要服務的顧客是直男);有的去了別的城市尋覓機會;有的走上街頭,成為了性工作者;還有的做了變性手術後轉行;但大多數留下來的,都和莉莉一樣,仍在各個同志酒吧表演,偶爾接商演,做做迎賓或「外籍嘉賓」跳泰國「人妖舞」。
近幾個月,同志酒吧的生意普遍下滑,有的從來就沒火起來過。「二樓」去年剛開業的幾個月裏,每到週末都爆滿,現在即使節假有時也坐不滿11張桌子。純愛酒吧的停業,似乎宣告了一個反串演藝酒吧時代的結束,當年能支撐起一個幾百平米演藝大廳的消費市場,現在卻連一百平米都填不滿了。
山雞因此特別珍惜在「二樓」表演的機會。許多演員因報酬低,一年來只演同樣一支舞蹈,他卻不停地出新花樣,變換表演曲目、自己做服裝等,對老闆隨叫隨到,常幫忙做招待。
「現在打開手機就是一個舞台」
但反串表演的舞台真的萎縮了麼?莉莉覺得不是。
「現在,打開手機就是一個舞台啊。」
90後的莉莉,屬於移動互聯網的第一代原住民,一半生活根植於網絡。最近他剛和一個網紅經濟公司簽了約,等着被包裝成「變裝女王」定位的網紅。
三年前,他剛進純愛時就有人告訴他,他的風格和傳統的男扮女裝反串表演有區別,更接近於「變裝女王」。他很快在網上搜到美國的變裝表演節目《魯保羅變裝皇後秀》(RuPaul’s Drag Race),頓時感覺找到了同類。
什麼是變裝?莉莉覺得,與反串的「男扮女」或「女扮男」不同,變裝不是模仿,而是創造。它不是要變成另一個性別,而是塑造新的形象類型,甚至是兩性之外新的存在。比如你可以變裝成一個太空人,而不需賦予它性別。這比反串更富創意和挑戰,也更叛逆、更自由。
與山雞白天晚上兩種人生不同,莉莉的人生一直是統一的。初中和哥哥吵架,被哥哥一句話捅破他的同性戀傾向,他被動地在家人面前出櫃了。但爸爸卻沒有說什麼,也不過問他的工作。這是他從小就在家裏享受到的待遇:開心就好,別的不重要。
也許因為這樣,他對於「自由」始終保持着敏感。
小時候爸媽為了讓他跟着更好的老師學舞蹈,舉家從小鎮搬到城裏。一起學舞的大多是女孩,男生只有一兩個。但老師只看動作是否標準,從來不用「你是男孩要有男孩的樣子」這種性別偏見來要求他們。這讓他一開始在舞蹈裏感受到的就是自由。
所以,雖然學了四年的音樂教育,但他卻把舞蹈看成自己未來的發展方向。因為比起跳舞,唱歌並不自由。
他喜歡的歌手周深,因聲音細膩柔美宛若女聲而成名,卻遭到許多攻擊:「幹嘛要裝女人」、「噁心」、「人妖」,視頻的彈幕裏充滿惡意的詞,每一個都像砸中了莉莉自己,讓他氣憤不已。
莉莉的聲音也是尖細的,從大學學唱歌到登台表演,他一直都以英文女聲歌曲為主。周深遭遇到的惡意讓他看到,歌唱領域仍在謹守「男女」性別的戒線。你唱女聲唱得再好,得到的只有變態二字評價。即使像李玉剛這樣,已被包裝成中國文化代表的反串名人,也不時面臨同樣的性別審判。
舞蹈卻不一樣,尤其爵士舞,是對不同性別氣質更包容的一個世界。
「爵士舞裏沒有男也沒有女,只有好看和不好看。也不像中國舞有很多要守的套路,每個人都可以自由發揮,跳出自己的風格。」
許多反串表演都在追求「越像女性越好」,如純愛酒吧最受歡迎的泰式「長甲舞」,實際上是引自泰國的人妖舞,講求身段動作都突出柔媚的女性美。這也是許多商演最喜歡的一種表演形式。莉莉沒有穩定的收入來源,其實只要花個幾百塊買一套「人妖舞」的服裝,就能接這一類的商演。但那不是他真正想做的,今天的長甲舞,和十年前一模一樣,「沒有創意,沒有發展」。他每天往舞房裏跑,把對自由的嚮往寄託在舞蹈中,又把「變裝」的元素融進舞蹈裏。
但在爵士舞的世界裏,他也遭遇過「性別折疊」的尷尬時刻。
一個週末的晚上,莉莉參加了所在舞蹈室的街舞比賽。不到40平米的舞蹈教室裏,擠滿了參賽的選手,其中一半是不到10歲的孩子和他們的家長。莉莉特意帶了變裝服和高跟鞋來參賽,那是他很喜歡的一套,卻在到場前收到舞蹈老師的消息,告訴他「今天現場孩子比較多」。於是,莉莉默契地放棄了換裝,穿着夾克牛仔褲上台表演。但不到一分鐘,音樂突然切換,他懵了一下,當音樂再次響起時,現場混亂一片。這時一個候場的孩子突然大聲說:「他到底是男孩還是女孩啊?男孩頭髮為什麼那麼長?」這句話像針一樣輕輕一紮,莉莉之前的勇氣一下子泄掉了。
捱到三分鐘的音樂結束,他立刻逃離了現場。
十年前,李玉剛通過反串表演成為網紅,兩年前,羅志祥因在一檔真人秀節目中塑造出了反串角色「朱碧石」再次走紅。這些都被一些學者看成是「社會對反串表演的日漸包容,性別刻板印象被日漸打破,但直到現在,莉莉們仍舊時常面對着「性別折疊」的障礙。
在國內,跨越性別的表演總以「反串」的名義讓人接受,但在舞台之外,每個變裝者都是要面對關於性別的疑問,哪怕它們不帶惡意,也仍讓處於性別邊緣的演員們感到尷尬。性別這種被看成自然而然的分類,當它被跨越時,人們的確需要多一些時間去接受和理解。
莉莉明白,這中間的每一點空間,都需要由自己去打開。
又過了兩天,他報名參加了另一個街舞比賽。在一群圍觀者中,他蹬着高跟鞋,甩開長髮,完整地跳完了自己的舞。
想到邱炯炯的《姑奶奶》裡,樊其輝話「我站在台上,是替台下的各位站在這裡」。
@caqika 您看小说的时候,也要作者每个章节写一下本章我想说的主旨大意么?是不是时政看的太多?
作者的主旨(我猜的)也许就是想向大家展示一群人的“特别”的生活方式,通篇都是主题。我觉得写的很好。
唉,人家没伤害别人,挺好的
小城里的小众团体也是一种“异乡人”吧。谢谢作者和编辑展示他们的真实生活,而不是以猎奇的眼光看待他们。
简体中文 化妆 二字有误
謝謝指正,已訂正。
通过具体的人物经历去描述一个小众的团体,能让读者对他们的处境和想法有更深入的了解,我觉得稿子挺好的。
這篇稿子 前兩的描寫場景和人物細節的部分太多,導致全篇主題不明,根本不知道要說什麼。以後這種水準的文章,編輯還是要把把關,不要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