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幾個「不男不女」、「唇紅齒白」的「娘炮」藝人在中國中央電視台(央視)一檔全國教育節目的舞台上又唱又跳?9月2日,中國大陸開學第二天,一篇家長批評央視《開學第一課》的文章在微信上廣泛傳播,該文章力陳兩點內容:一,教育部要求家長和孩子準時收看上述節目,結果節目因播放15分鐘教育培訓機構廣告而延播,給孩子們做了「不守時」的壞榜樣;二,節目邀請了「娘炮」藝人表演,不利於孩子的身心健康和「祖國的未來」。在文章下面的留言裏,獲得最廣大讀者一致認同的與論槍口,對準的是「娘炮」藝人。他們稱:「少年娘則中國娘」。一時之間,諸如《請堅決把這些娘炮們當成四害除了吧!》的歧視性批評,在網絡上爆炸式傳開。
好幾位參與中國大陸養成類偶像節目《偶像練習生》的新晉男性年輕偶像,因氣質陰柔,照片被貼在眾多討論「娘炮」的文章裏,令人錯覺他們參加了《開學第一課》的演出。許多和我一樣看過《偶練》但還沒看《開學第一課》的朋友,看到這些罵聲,腦海裏第一時間浮現出蔡徐坤(《偶練》人氣最高的藝人)穿性感漁網衫、周銳(《偶練》裏憑女生妝容聞名的藝人)化女生妝容的妖冶畫面。全國意識形態最保守的官方喉舌媒體、中國中央電視台,會邀請如此「膽大妄為」、不遵守傳統性別角色劇本的藝人,上來給全國孩子表演?我激動地打開了《開學第一課》,不行,我必須要親眼見證如此劃時代的突破。
央視還是令我失望了。在1小時45分鐘的節目裏,所謂「不男不女」的藝人唱歌,只佔了頭三分鐘不到的時間,並且,他們不是韓式男團偶像,而是內地版《流星花園》的四位年輕男演員——穿著西裝外套,梳著稍微韓式的頭髮,並沒有濃妝豔抹,也沒有妖豔動人,只是一臉認真地唱著「成長的煩惱」。這就是挑戰了全國家長性別意識的「娘炮」?說好的「國將不國」呢?
在這場長達兩個星期的全國大型「娘炮」批鬥會裏,我看到了三種焦慮:男性性別角色焦慮、國族主義焦慮,和「小鮮肉」焦慮——男人將不成其為「男人」,並將令我們的國族無法自強。同時,毫無實力的小鮮肉正佔據螢屏,給孩子做壞榜樣。可是,小鮮肉為什麼「霸屏」,他們又真的毫無實力嗎?而所謂的「娘炮」,是如何威脅到男人成為「男人」的呢?這種威脅,又如何上升到國家發展的高度呢?
進入「男人集團」的方法
男人的集團由「性的主體」成員構成,「厭女」是維繫男性集團的紐帶⋯⋯攻擊「娘炮」,對於認可傳統性別秩序的男性而言,就是自證身份的保命牌。
在性別議題的討論裏,我們一般區分「性」(sex)與「性別」(gender):性是生理範疇的描述,而性別,或者說「性別角色」,則是一種社會觀念的建構,就像社會為男人和女人分別寫了兩套不同的劇本,當中他們擁有不同的性別氣質(gender expression)。在傳統的社會文化裏,男人往往被認為應該擁有「陽剛」、「勇敢」、「堅強」等「男性氣質」,而女人則擁有「陰柔」、「膽小」、「脆弱」等「女性氣質」。
被劃在女性這邊的氣質,通常都遭到貶低。人們不僅把在傳統意義上屬於較為弱勢的、不推崇的品性劃入女性範圍,還會矮化傳統意義上被認為是「女性化」的面貌特徵、生活習性,比如「濃妝豔抹」、「搔首弄姿」。
於是,「娘炮」這個詞所展現的性別歧視,不僅在於社會不允許男人「拿錯」女人的劇本,還在於女人的劇本本身,就是一個次等的劇本。觀察批評「娘炮」的文章留言,不少人用「女裏女氣」、「搔首弄姿」去嘲諷陰柔氣質的男藝人,說他們像個「娘兒們」;而今時今日我們稱讚一個女人很勇敢決斷,「爺兒們」、「man」是褒義的形容。男性氣質、男性的性別角色劇本,比女性的更受到稱讚和推崇。
性別氣質的劃分系統,本身就寫入了厭女症的基因。
最近一兩年,不少人站出來公開批評男藝人的陰柔氣質:在中國被定義為解放軍創始人之一的葉挺,其孫子葉大鷹批評大陸電影《建軍大業》啟用「女裏女氣」的藝人出演葉挺將軍;謝霆鋒在《中國好聲音》裏說「男生也應該找回男生該有的荷爾蒙」;大陸電視劇《愛國者》編劇汪海林稱,「小鮮肉」不男不女威脅國家審美安全……中國娛樂界反對男性陰柔氣質的大型輿論場,正由自認陽剛的男性公眾人物撐起。對於男性的女性化,他們比女人更加憤怒。這讓我想起,上學的時候,男性化的女孩子可以和女生群體和諧相處,甚至頗受歡迎;然而女性化的男孩子,卻總是遭到男生群體的嘲諷攻擊。為何男性在打破性別氣質規範方面,遭受來自同性更為嚴酷的打壓?
上野千鶴子在《厭女》中寫道:「男人最恐懼的,就是『被女性化』」。為什麼?上野提出一個重要的觀點:男人之間的團結,是通過將沒能成為「男人」的人排除在外,並加以歧視而維繫的。女人,和「像女人的男人」,就是男性集團共同的祭品。
在傳統的異性戀秩序中,女人的價值由男人的選擇而決定,而男人要「成為男人」,必須得到來自其他男人的承認。承認什麼呢?承認這個男人是「性的主體」。女人是被插入、被得到的「性的客體」,而男人才是那個可以對女人施加性行為的「性的主體」。於是,要確認男人的主體性,就要將女人客體化。通過一致地將女人貶為「性的客體」,男性集團成員才能互相確認彼此的性主體。
簡而言之,成為男人的方法,就是貶低女人,把女人置於男人的控制之下。
男人的集團由「性的主體」成員構成,「厭女」是維繫男性集團的紐帶。一旦有男人「像女人一樣」,像女人一樣淪為可欲的性客體,便會造成「階層的混淆」,令男人十分恐懼。如果男人集團不清除這些「像女人的男人」,他們將失去讓男性集團成立的厭女紐帶。
因此,攻擊「娘炮」,對於認可傳統性別秩序的男性而言,就是自證身份的保命牌,唯有向男性集團的同伴宣誓自己的厭女症,他們才得以維持來自別的男人的認可,才成其為「男人」。這種男人集團的畸形紐帶,最終導向一種對男性的審查:他們不得「女性化」。然而,怎樣才算「女性化」?怎樣才算「娘」?樣子陰柔,性格粗糙,算「娘」嗎?樣子硬朗,性格細膩,算「娘」嗎?這樣的厭女式審查,終將像在中國試探哪個敏感詞觸碰了「404」的紅線一樣,定義不清、人人自危。尤其是,當「女性化」正在由國家來定義時。
國族主義,從來與男性氣質緊密相連?
對「少年娘則國娘」的擔憂,正是國族主義與「男性氣質」密不可分的體現。男性氣質的問題不是「被上升」到國家高度,而是它從一開始就與國家相連。如果國族主義是一個程序,編寫它的代碼就是男性氣質。
在這次對陰柔氣質男性藝人的批評浪潮裏,「少年娘則中國娘」是被提及最多的擔憂。新華社9月6日發表評論文章稱,「娘炮」現象對青少年的負面影響不可低估,「少年娘則國娘」的批評雖不無戲謔,但這確實是關乎國家未來的大事。
有評論者觀察認為,這是性別問題被民族與國家極端情感淹沒了;同時,也是保守主義者、上一代既得利益者,在借國家、民族的大詞來打壓新觀念、新價值的持有者。然而,如果我們閱讀 Joane Nagel 的 Masculinity and Nationalism,便不難發現,性別問題在這場討論中並非被「無辜牽連」到國家、民族情感裏;性別問題,尤其是男性氣質的問題,從來都與國族主義問題緊密相連。
Nagel認為,國族主義也許本身就是一個男權主義的產物。在國族的建造裏,男性與女性所遵照的劇本,主要由男性編寫、為男性編寫,是一個關於男性的劇本;而女性從一開始就被設計為從屬、支持的角色,劇本要求她們站在男權主義者們所認為「合適」的位置上,比如秘書、情人、妻子等。
從「少年娘則國娘」的擔憂可見,年輕男性才是被認為是最關乎國家前途的人。近十年來,中國流行「男孩危機」一說。2009年,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副主任孫雲曉發布《拯救男孩》一書,提出男孩從中小學到大學,學業均全面落後於女生的說法。孫雲曉表示,高考狀元的男性比例,從1999年的66.2%滑落到2008年的39.7%,男孩的學業失敗會帶來社會問題。騰訊教育類頻道「教育觀察」2012年第四期專題為「拯救男孩」,稱男孩在學業、體育等各方面均出現「危機」,以「27個學生會幹部中只有兩個男的」為例,又質問「男孩太『娘』,誰為危機買單?」
有意思的是,當過去高考狀元女性佔比較少時,當如今的七名中國政治局常委均為男性時,當建國後中國歷史上從未有過女性國家主席時,「女孩危機」,卻從未被提出過。女性是否面對學業、體能、就業等方面的問題,女性是否健康成長,這對於部分學者、媒體而言,不關乎國家命脈。為什麼?這就是Nagel所說的,女性從一開始就被排除在國族建造的主要角色之外。
Connell在 Gender and Power 中提到,國族主義政治正是達成男性氣質的主要場域(1987)。Negal分析,這是由於民族國家通常主要是男性主導的建構。在國家的權威結構裏,男性佔據決策地位,男性的法律規定女性的權利。其次,國家的建立通常源於軍事衝突,國族主義與軍事主義緊密相關。國族主義常常強調男性氣質,比如榮譽、愛國主義、勇敢和責任等,這在軍事領域中尤其得到重視:男性被期待成為勇敢的人,對「懦夫」的恐懼能夠將他們推向愛國主義、國族主義,或者軍事主義。
對「少年娘則國娘」的擔憂,正是國族主義與「男性氣質」密不可分的體現。男性氣質的問題不是「被上升」到國家高度,而是它從一開始就與國家相連。如果國族主義是一個程序,編寫它的代碼就是男性氣質。
為什麼「沒有實力」的「小鮮肉」佔據螢屏?
中國本土化偶像團體文化產業十分不成熟,一些團體藝人並沒有得到良好的發展機會。沒有長期的演出規劃,沒有為團體偶像持續打造音樂、唱跳作品,只會把還未成熟的藝人一個勁往不是他們專業領域的網劇、電影表演裏推,這就是為什麼觀眾會看到,一群「沒有實力」的小鮮肉佔據螢屏。
有不少網民表示,批評「小鮮肉」男藝人不是批評他們「娘」,而是批評他們沒有實力、沒有作品。然而,既然如此,為何不直接評論男藝人的表演能力,而要評論他們「娘」不「娘」的問題?於理不合。退一步講,如果真要指責「小鮮肉」沒有實力,我們就應該認真研究「小鮮肉」出現在中國的文化產業脈絡。
首先,「小鮮肉」究竟指哪一類型的藝人?我以男團偶像為例子——這也正是炮轟「小鮮肉」的網民主要目標之一。偶像團體,與演員、歌手一樣,是一種演藝職業。一個典型的韓式偶像團體,包括C位、vocal、dance、rap。如果說打造偶像就像打遊戲中給遊戲角色升級、填滿不同的技能點,那麼偶像團體就是把一個全能的偶像個人所要具備的技能,打散分配給團體內不同的個人,但打造成本可能更高。
網民批評小鮮肉「沒有實力」,他們所說的「實力」,大多指藝人沒有音樂創作、影視表演的能力。中國本土化偶像團體文化產業十分不成熟,偶像團體推出市場,大約才始於2012年,當時女團SNH48第一期推出,而後來組成TFBOYS的成員王俊凱、王源和易烊千璽則在網絡聲名鵲起。自2015年,安徽衛視《星動亞洲》播出以來,韓式的養成類偶像節目開始進入大眾視野。然而,形式跟上了,配套的偶像文化產業鏈卻還未在國內發展成熟,一些團體藝人並沒有得到良好的發展機會。以今年大熱的《偶像練習生》第一名蔡徐坤為例,他早在2015年就參加《星動亞洲》並成功以SWIN男團C位出道。然而,團隊的資源貧乏,運營不善,男團一直籍籍無名。蔡徐坤與原公司解約後,再在《偶練》中以Nine Percent男團C位出道。
沒有成熟的音樂打榜節目、團隊綜藝打造、常規公演等一系列「配套設施」,偶像團體的表演能力和熱度,很容易隨著時間推移而消失殆盡。Nine Percent的粉絲們都在抱怨,團體現在處於內容真空狀態。同時,利益的驅使,讓偶像團體的運營公司只會務求在短時間內追求資本變現。沒有長期的演出規劃,沒有為團體偶像持續打造音樂、唱跳作品,只會把還未成熟的藝人一個勁往不是他們專業領域的網劇、電影表演裏推,這就是為什麼觀眾會看到,一群「沒有實力」的小鮮肉佔據螢屏。
即使是如此的「沒有實力」,這些團體藝人實際上不少都經歷了非常嚴酷的訓練。每日在跑步機上練習唱歌氣息,健身,練舞,封閉式訓練……黃明昊從《偶練》出道時16歲,4年前他赴海外受訓,集訓時只睡三四個小時。只要稍微去查閱被罵「娘炮」罵得最狠的《偶練》藝人背景資料,你會發現,21歲的鄭銳彬是中央戲劇學院音樂劇表演系第一名,22歲的朱正廷是上海戲劇學院中國舞專業第一名 。這些「娘炮」不少都有八塊腹肌,18歲的陳立農出道前還是中學生,是校田徑隊運動員,這一切都和網民想象的「腿都站不穩」完全相反。
隱性「禁娘」,國家在釋放什麼信號?
這樣的暗令審查,便是在告訴全國人民,女性氣質是低等的、可憎可惡、上不了檯面的;這樣的審查,就是在告訴全國的孩子們,男人就該有男人的樣子,別像個女人,陰柔氣質的男人是可以、也活該被霸凌的。這,就是中國給孩子們的「開學第一課」。
一輪「娘炮」罵戰過後,官方開始明裏暗裏「禁娘」。與當初明槍明炮的「禁韓令」、「限娛令」不同,這次的「禁娘」並沒有公開的禁令。只是,從9月6日蔡徐坤聲稱因病缺席《中俄藝術家大聯歡》錄製,到9月15日錢正昊聲稱因身體原因無法參加湖南衛視《中秋之夜》錄製,被中國式禁令訓練得嗅覺異常敏感的網民都能感知到,一張「禁娘」的大網正無聲撒開。
「禁韓」要我們以國家外交政治為重、不許看韓國藝人,「限娛」是以國家名義規教我們不能欣賞有「道德問題」的藝人。這樣的家長式管治(paternalism),不僅由家長實施在孩子身上,事實上中國政府正在對整個國家的民眾進行這樣的管理。從過去的「掃黃」,到今天的「限娛」,中國公民在政府眼中從來是任人擺佈的孩童,連娛樂都必須由國家批准。嚴肅的電影如《公眾敵人》可以被禁,不嚴肅的娛樂八卦公眾賬號也能被整治。在一個禁止髒辮、紋身、同性戀出現在電視屏幕,「建國後不能成精」的國家裏,我不知道文藝創作還能剩下什麼。
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禁娘」來了。「禁娘」釋放的是什麼信號?先不說日後的創作是否不能出現打破傳統性別角色的作品,先不說我們從此能否再出現張國榮這樣的藝人——中國官方這次所展現的,是一場大型的基於性別氣質的全國性打壓。這樣的暗令審查,便是在告訴全國人民,女性氣質是低等的、可憎可惡、上不了檯面的,女性氣質與「勇敢」和「有擔當」無關;這樣的審查,就是在告訴全國的孩子們,男人就該有男人的樣子,別像個女人,陰柔氣質的男人是可以、也活該被霸凌的。
這,就是中國給孩子們的「開學第一課」。
在開學的第一課,我們本可以讓孩子們了解,什麼是性別角色的設置,什麼是性別氣質的霸凌,什麼是流行文化工業;但,我們一如既往地,讓我們認為「危害」孩子思想的東西直接「被禁止」、「被消失」,一如我們過去數十年對「早戀」的處理方式——仿佛孩子們在進入大學的那一天突然就學會戀愛,仿佛孩子們私底下不懂得上網,不懂得在微博、Bilibili上找尋她們所喜愛的偶像的蹤影。
也許有一天,他們中那些所謂陰柔氣質的男孩子,將不得不到網上發問:「我是娘炮,我錯了嗎?」這一天很快到來,這一天其實早已到來。
(易子語,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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