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新一代訪民,用直播、twitter和微博記錄上訪的八年

2009年,上訪八年的母親死在了「學習班」,她由此踏上母親的老路繼續上訪八年,但她和母親那代訪民已經不一樣了。
李寧在與保安交涉。無論遇到什麼人,李寧都會跟他講述自己的經歷和母親的案子。
大陸

站在山東省信訪局門前,李寧讓我給她拍張照片。照片中的她眼睛眯起,嘴角上揚,露出牙齒。「是不是太高興了?」李寧看着照片,問我,又是一陣笑,然後把照片發到了Twitter上。

李寧的行程總是很緊,坐早晨7點25的高鐵從北京出發,等到了山東,正好是機關部門上班的時間,她迅速投入「打仗」。從法院到檢察院,從紀委到信訪局,每到一處,她都要在門前拍張照,有時會錄段小視頻,講一講自己的遭遇,再上傳微博。有次她去龍口市政府求見市委書記,在新浪微博開直播,吸引了一百多位「觀眾」,包括龍口政府官方微博。但沒過五分鐘,直播就被掐斷了,她打電話詢問新浪微博,對方說,播些娛樂的可以,直播上訪不行。2017年9月,李寧在新浪微博的賬號被封,此後輾轉十多個小號,依舊難逃被「滅」的命運。她乾脆翻牆上Twitter,繼續發。

李寧今年30歲,山東省龍口市人。2001年,李寧的母親和當地政府產生經濟糾紛,去北京上訪了八年。直到2009年國慶節前夕,她被當地維穩官員帶回,並死在政府辦的「學習班」裏。為了弄清母親死亡的真相,當時只有22歲的李寧踏上了上訪的老路,一訪又是八年。

這八年,李寧經歷了自己和家人的反覆被捕,她曾絕望地在天安門廣場下跪,亦從社交平台汲取了善意圍觀帶來的温暖;她從一個不諳世事的女孩,成長為一名堅定、勇敢的公民。這份堅持終於帶來了一些好消息。2018年6月23日,負責審理此案的蓬萊市法院宣布,涉案的4名龍口市官員被提起公訴。一個月後,法院通知李寧和律師參加8月2日的庭前會議。發稿前,筆者聯繫了李寧,她正準備奔赴山東蓬萊,開始新的征程。

在天安門前的一跪引燃了微博

最開始上訪,李寧沒什麼經驗,沒準備材料,帶了個U盤就去排一宿的隊。別人帶着被褥和棉大衣,她什麼也沒有,好心人讓她在鋪蓋上坐着,就這麼對付了一晚上。第二天上午,輪到她遞交材料,對方讓她提供省級司法機關的文書,可她連一張紙都拿不出來。

母親的死被切割成無數細小而現實的問題:申訴材料到底有沒有寄到,律師什麼時候可以閲卷,什麼時候能調取作為證據的視頻。每個小問題都需要付出巨大的精力和時間,從公檢法、信訪局、紀委到市委,一套上訪程序無限輪迴。

2017年9月22日,李寧披著雨披坐在山東省委門前,要求見省委書記劉家義。
2017年9月22日,李寧披著雨披坐在山東省委門前,要求見省委書記劉家義。

經歷了兩年上訪,母親的案件程序遲遲沒有啟動。

中國的信訪制度一直是個矛盾的怪圈。它宣稱是「維護群眾利益的重要機制」,而2008年,隨着中央政府對信訪責任追究規定出台,各地上訪的人數,又成為考核官員的標準之一,地方政府要阻止訪民在國家信訪局留下記錄,這滋生了暴力截訪和腐敗。2013年,國家信訪局副局長許傑落馬,根據新華社的報導,在2006年至2013年間,他受賄510萬,「在修改信訪數據、處理信訪事項、承攬業務等方面向他人提供幫助」。

每逢重要日期,諸如國慶、兩會期間,上訪者會成為地方政府的重點關注對象,李寧的母親最後一次去北京是在2009年,正值建國六十週年,她在北京的出租屋裏被當地連夜帶回,送進了「學習班」。

但所謂敏感時期、敏感地點,亦是訪民吸引注意力的窗口時機。2012年3月,將近5千名中國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聚集北京人民大會堂,參加一年一度的「兩會」。這次會議上,總理温家寶召開了任期內最後一次記者,說政治改革不成功,文革可能會再次發生;時任重慶市委書記薄熙來也在會議閉幕後鋃鐺入獄。

會場之外,走投無路的李寧在天安門廣場躊躇了兩個多小時,她手腳冰涼,心臟狂跳,她問自己:李寧,你怎麼可以這麼自私?然後李寧脱掉了身上唯一一件衣服,裸着身子跪了下來,對着廣場上的遊客說:我叫李寧,我是一名大學生,我媽媽上訪被打死了。

李寧大腦一片空白,等反應過來時,她已經被裹上了衣服,架上警車,一路送到了久敬莊救濟中心。在北京,所有違反信訪條例的外地上訪者,都會被警察送到久敬莊或馬家樓救濟中心。之後,公司派人接她回了昌平。走之前,有人勸她,小姑娘這麼年輕漂亮,將來找個有錢有權的,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李寧沒有回答。在後來的幾年裏,總是有人這樣勸她,「你現在就是以卵擊石,你就是一個雞蛋,碰完了之後,在石頭上什麼痕跡都沒有(留下)。」

廣場上的下跪引起了網絡輿論,一些長期關注冤案的律師、記者開始對李寧施以援手。適逢中國互聯網急速發展,微博成了公眾參與政治的重要平台,「圍觀就是參與」一度成為公民行動的口號。

「每一個事件的爆發,就算未能真正在這個事件上查明真相或是實踐問責,但都讓公民對這些公共議題背後的結構、對於不負責任的政治權力認識更加深刻,也更有興趣了解。微博確實有助於一個半成熟的公民社會慢慢成形。」台灣文化評論家張鐵志在2011年的文章中寫道。

早在2010年開始,李寧就開始在騰訊微博、新浪微博、天涯論壇等網絡空間到處發帖。廣場一跪後,關注她微博的人變多了,天南海北的人在微博下留言,給她支持。

2014年3月8日,又是一次「兩會」期間,李寧被維穩人員帶回龍口市,在看守所裏關了10天。她在看守所裏絕食,律師們就在微博上發起了「守護李寧」行動。李淑芬後來回憶說,那個行動算是上訪八年的一個「小高潮」。

小姨李淑芬開着車接送從全國來的聲援者——律師、記者和網友們。她煮雞蛋,擠羊奶,給大家準備早餐……到了最後一天晚上,所有人聚集在看守所門前,天冷,大家就縮在車裏等着。

第二天一早,李寧被放出來,人們擁上去,對她說:「李寧,我們愛你,我們永遠和你在一起。」還有人買了幾掛鞭炮,在看守所門前噼裏啪啦放了起來。李寧抱着束百合,在看守所門前拍了張照,這張照片後來成了她Facebook賬號的頭像。

李寧一家與律師們。
李寧一家與律師們。

這樣美好的瞬間並不多見。中國政府對互聯網的管制像密不透風的鐵牆,將最後的縫隙也堵上了。2017年9月,李寧在微博上對新任山東省委書記劉家義喊話,很快,這個使用近8年的微博被封號。她隨後更名,「轉世」十幾次,但只要一上傳自己的照片,賬號立刻就被滅了。

李寧憋屈得很,「把我逼的沒地方說話」,後來乾脆跨過網絡長城,在Twitter上繼續發言。她的Twitter賬號如今有7280個粉絲,李寧像寫日記一樣,在上面記錄自己的行動、困惑、憤怒和痛苦,網友們則留言支持她。如果幾天Twitter沒更新,還有人擔心她安全,問她是不是出事了。

網絡連接了一個更大的世界,李寧也開始關注母親之外的案子。2013年,福建鄭江龍案在漳州開庭,她想去旁聽,又糾結機票太貴,李淑芬鼓勵她去:「每一個大的冤案,轟動的案件都是力量的聚集,你去那肯定那個(有幫助)。」

自那之後,李寧加入洗冤律師們創辦的洗冤網做志願者。李淑芬驚訝於李寧的成長:「過去她就說(自己)媽媽很冤很冤,感覺天下最冤。她在洗冤網工作,又發現了更多的冤案。她說小姨,其實比我媽媽冤的案子全國太多太多。」

「新一代訪民」

母親去世後,小姨李淑芬成了李寧背後唯一的支柱。

李淑芬有一雙和李寧一樣,笑起來眯成月牙的雙眼。她曾經是當地醫院急診科的護士,在鄉下承包了一個果園,平日忙着照顧病人,閒了就去果園裏乾乾農活、散散心。事情發生後,她也曾打扮得漂亮體面,去當地政府去詢問情況,剛進門,沒見到領導,整個人被保安推倒在地,打斷了右手小拇指。護士的工作丟了,原本鼓搗着玩的果園,很長時間裏成了她和李寧的重要經濟來源。有時李寧在北京太困難,捉襟見肘,就給李淑芬打電話。

比之更甚的是來自親人的傷害。丈夫是當地公務員,和她協議離了婚,女兒也跟她斷絕了關係。走之前,女兒質問她:「我現在有媽媽和沒媽媽有什麼區別?你有想過我嗎?」她勸不回女兒,至今也沒跟父女倆聯繫過。

李寧在北京上訪,她就在家料理果園,跟龍口市政府「打仗」。她有輛豐田皮卡車,刷成白色,一側貼着「龍口公安貪贓枉法」,另一側貼着「警察人神共誅」,車前蓋上寫着:「申冤無罪,殺人償命」,後面貼着「李淑蓮千古奇冤」,車頂上寫個紅色的「冤」字。在這輛「喊冤車」被交警扣下前,她就這麼雄赳赳氣昂昂地駛在龍口的大街小巷。

李淑芬和她的「喊冤車」。
李淑芬和她的「喊冤車」。

李寧跟她打電話,怕電話被監聽,時常換手機號,手機卡買了一摞一摞。要說重要的事,她們就買同一天的報紙,或者同一本書,靠「第幾頁第幾行第幾個字」來溝通。「李寧想的法子。」李淑芬說,她也不知道李寧在哪兒學的:「跟地下黨似的。」

2015年8月25日,一排公安的車開進了李淑芬的家,把李淑芬給銬上,帶走了。

李淑芬在拘留所裏被關了38天,被審訊是不是組織了集體上訪;李寧就在龍口守了38天,在微博上隨時更新情況,公民和律師在網絡上發起聯名信活動,要求釋放李淑芬。

即便事情已經過去3年,回憶起那時的無力感,李寧仍舊會皺起眉頭,滿臉痛苦:「很多人也跟我說,這個雪球會越滾越大,現在不僅僅是你媽,以後可能是更多人的血。」

在代理律師王萬瓊看來,那是李寧走向成熟的轉折點。此前幾次,律師們聚在一起討論李寧母親的案子,李寧發言總是很少,王萬瓊還有點生氣,「這麼多年的事情,這麼長的一個故事,你怎麼三言兩語就完了。」

在李淑芬被抓之後,即將走向而立之年的李寧「就像脱胎換骨似的」。無論是去見煙台檢察院的院長一行,還是見龍口政府工作組的人,李寧開始條理清晰地口若懸河。「我就覺得這個小傢伙怎麼這麼能說,特別逗。」王萬瓊說。「挫折在不同的人面前,最後會呈現不同的東西。可能強者會更強,弱者可能就被打垮。」

李寧面容白皙,笑起來眼睛眯得像兩彎月牙。她從不願自己看起來太狼狽,有時候去上訪,會抹些口紅,有電視媒體採訪時,還會穿上西服。她頭髮很長,蓋住了屁股,最開始是忙着上訪,沒空打理,後來乾脆留着,作為漫漫伸冤路的見證。

律師李金星把李寧稱為「新一代訪民」,這位山東同鄉律師在2012年介入這樁案子,給李寧提供了很多幫助。「以前的那些訪民,第一就是跪,第二就是形象不好,穿得破破爛爛的。」他說:「互聯網時代必須改變這一代訪民的形象,你必須自信,說白了你必須尊重自己,到哪裏都非常體面,讓別人尊重你。上訪就像職業一樣,我就是一種職業,是因為國家對不起我,沒什麼丟人的,一定不是到處哭哭啼啼,鼻涕一把淚一把,呼天搶地下跪上訪那種。」

他們一遍遍告訴我:小胳膊擰不過大腿

李寧是超生的孩子。她父親在當地醫院做廚師,有編制。為了躲避獨生子女政策帶來的懲罰,母親在吉林偷偷生下了她。她跟着母親姓李,被寄養在鄉下的外公外婆家,直到7歲才被父母接回龍口市。

母親在市場盤下兩間店鋪,賣窗簾、手錶和皮具,生意紅火,家裏還蓋了當地最早的二層洋樓。18歲,李寧考上北京一所大專學校的空乘專業。畢業後順利應聘萬科集團。當時萬科承接了建設部物業項目,李寧被派去建設部做會議服務。

那時母親已開始上訪,她執意不讓女兒踏足上訪者的世界,在北京遠郊租了個小屋子,鐵皮房,只有一個煤氣罐和一些鍋,後來李寧工作了,才給她添置了電磁爐。八年上訪的坎坷讓母親神經緊繃,李寧見她時,都得把手機關機;有次晚上去看她,還被她罵了一頓,說很危險。

2009年6月28日,李寧見了母親最後一面,那天是她生日,母女倆還吃了海鮮。

2017年10月3日,李寧母親忌日。李寧與家人正在燒紙祭祀。
2017年10月3日,李寧母親忌日。李寧與家人正在燒紙祭祀。

母親在2001年和當地市場發展管理局在房屋租賃上產生糾紛。處理糾紛期間,被管理局鎖上的店鋪卻丟失了大量貨物。母親便於2002年開始上訪。管理局曾與她和解過,答應賠償68萬。他們先賠了48萬,剩下20萬分期支付,前提是不再上訪。想資助李寧出國深造的母親急着要回剩下的錢,索債未果後,又開始上訪。

去北京,被帶回;又去北京,又被帶回;一件原本可以妥善處置的小事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直到2009年9月3日,母親被當地從北京抓回龍口,和外界失去了聯繫。一個月後,家人被告知李寧的母親上吊自殺,隨後被安排見遺體,身邊圍滿了警察、武警和政府人員。母親的儀容已經被整理過,還穿上了壽衣。在強烈抗議後,家人脱掉她的壽衣,看到滿身青黑的傷痕。維穩機器迅速啟動運轉着,每個在當地機關事業單位工作的親屬,都被工作組迅速公關,「穩定情緒」。

李寧是唯一的例外。

2009年10月3日,李寧收到母親病危的通知,迅速回到山東,剛下飛機,收到小姨李淑芬的短信:「這是圈套,立馬返京。」當時龍口市的警察已在機場等她了。她躲進廁所裏,給工作單位打電話求助。對方一個隔間一個隔間地找,把李寧拖出廁所,帶回龍口。

當夜,叔叔騎着電動車,趁亂把李寧送出政府安排的東萊賓館。他們穿過麥杆地,走小道,身後是鳴笛的警車。叔叔把她放在馬路邊,她就在馬路旁的水溝裏躲着,給朋友打電話求救,隨後拔掉電話卡。

李寧站在路邊等待朋友,聽見警車的聲音,就跑回馬路下的水溝裏躲着,來來回回,直到朋友接上她,將她送到臨近的蓬萊市。李寧打算坐船去外地,繞開龍口回北京,結果晚上不開船。他們又從蓬萊去了威海市火車站,卻發現火車站大門緊閉。聽聞事情原委的司機,避開高速,兜兜轉轉,把李寧送到了河北衡水。她從那裏上了大巴,凌晨回到了北京。

「第一天我就知道,哭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坐在北京一家咖啡館,李寧說起八年前的事,總是笑個不停。熟悉她的一個朋友卻說,事情剛發生時,她遠沒有這麼淡定,「吃飯的時候就一直哭一直哭。」

事情最初看起來有過那麼一絲希望,如果現實能像戲文一樣的話——蒙冤的少女逃到北京告狀,青天過問,魑魅魍魎立刻受首伏法——4號回到北京後,李寧照常上班,遇上了中秋假期加班的時任建設部部長姜偉新。姜偉新聽了她的遭遇,幫她組織了一個洽談會,參會的除了建設部的官員,龍口市也派了一個工作小組過來。李寧擔心自己的生命安全,部長秘書安慰她,雖然這不是他們管轄範圍,但他們會竭盡全力幫她,她的生命安全是可以保證的。李寧便鼓起勇氣,對着一會議室的官員講述自己的經歷。

但美好的戲文戛然而止。李寧被萬科迅速調離建設部,調去遠郊昌平工作,相繼做過保安、保潔、客服……上訪榨乾了李寧身上最後一點力氣。在萬科工作三年,李寧把能請的假全部請了,為了上訪多次缺勤,每個月只能拿到不足兩千元的工資。後來,父親和哥哥也逃到北京,怕被龍口駐京的人發現,不敢打工,連門都不敢出。三口人在北京生活的重擔,全都壓在了李寧身上。

龍口政府工作組總是來北京找她,給她做「思想工作」,說她母親做過什麼壞事。李寧只能一個勁兒地辯解,我媽媽是好人。「就是特別幼稚。」李寧回憶道。

對方許諾她很多條件,要給她買新出的蘋果手機,要給她介紹大老闆,把她安排到龍口最大的企業工作,還能提供出國機會,有時還會勸她「小胳膊擰不過大腿」、「想想自己的生活」。

「小胳膊擰不過粗大腿」,這句話印象太深刻了,工作組的官員對她這麼說,警察也對她這麼說。

那時的李寧只能告訴自己冷靜,別中圈套。「我就是在這樣的一個環境裏,去抗爭、去學習他們的談判技巧、學習他們怎樣對待我這樣的人。」

李寧在山東省信訪局。
李寧在山東省信訪局。

如果我們抗爭,我們就可以有空隙

被抓,被打,再控告那些抓她打她的人,李寧的八年一直纏繞在司法程序裏。這個以前見到警察就會發抖的女孩,現在對於被送進局子裏,已覺得稀鬆平常了。

李寧的武器只有兩個:一張嘴和微博。她自學了法律,有時就在家看網絡課程,「打仗」時,她還會掏出手機,搜出法條,指着屏幕,一句一句地念出來。

採訪中,李寧提到了「死亡」和「解脱」:「其實我有的時候就感覺,你就把我弄死,我還能解脱了,我就不用在人世間遭受這樣的痛苦了。如果說人間給不了我正義的話,我上陰間去找閻王。」

有時候無望到了絕望,她甚至覺得自己「變態」,自己掐自己、打自己,甚至想像電警棍落在身上,到底能痛成什麼樣。這八年過得痛苦,但李寧說,如果再來一次,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我感覺我這一生啊,做這個選擇是最正確的。」

這些痛苦不是沒有回報。隨着李寧不懈的堅持,母親的案件也漸漸清晰起來。要知道,2010年李寧去最高檢上訪,才知道有兩個人與母親的死亡有關,已經被抓了。直到3年後,她和律師看到了卷宗,才知道毆打她母親的是三個保安(包括2010年被抓的兩人),已經在2010年以「故意傷害致人輕傷」的罪名被審判了,但李寧和家人沒有收到任何來自官方的通知。此外,三名指使此事的街道辦官員僅僅被免職,沒有被追訴。

2014年,三名涉案官員終於被提起公訴,罪名是「涉嫌故意傷害」,但李寧和律師們不滿意:三名官員的罪名應該是「非法拘禁」、「濫用職權」和「故意傷害(殺人)」,而且還有一名官員逍遙法外,甚至升任了龍口市宣傳部副部長。

3名作為打手的保安和4名指使的官員——一個也不能少。

李寧後來在卷宗裏看到4名官員的照片,黑白的,印在紙上模糊又陌生。她甚至都不知道該不該恨他們。「我就是讓他們知道,就是打死人要是付出代價的。」她說:「我一直告一直告,我想他們如果進入牢獄的時候,會在內心深處有一絲懺悔。」

見過很多刑案當事人的王萬瓊覺得,李寧這樣的當事人難能可貴,「有些事情確實需要有底線、有原則,是吧?中國人這樣的人太少,所以說她們的抗爭就變得很有意義。 」

2017年,涉案的龍口市宣傳部副部長被檢察院審查起訴,另外三位涉事官員罪名變更為非法拘禁罪——外界都將這視為此案的轉折。「這才剛剛開始。」李寧告訴我。

我想起了我們第一天見面,那是2018年1月9日。李寧和李淑芬為了律師閲卷的事情,又一次輾轉龍口、蓬萊和濟南。她們剛結束一天的行程,我們在一家飯館坐下,聊起這八年的坎坷和痛苦。

「必須要抗爭。」李淑芬舉起右手,捏成拳頭向下壓,說:「這就是他們,他們一直在向下壓。」她又舉起左手,作出一個從拳頭底下抽逃的動作:「如果我們抗爭,我們就可以有空隙,但如果沒有抗爭,」她收起那隻逃走的左手,拳頭嘭地一聲落在桌上:「那就什麼都沒有了。」

(本文由端傳媒與NGOCN聲音計劃聯合出品,首發於端傳媒,對原文略有刪改。)

編輯推薦

讀者評論 9

會員專屬評論功能升級中,稍後上線。加入會員可閱讀全站內容,享受更多會員福利。
  1. 谢谢她的坚持。

  2. 只要抗争的人多了 大山也会被掀翻的

  3. 我觉得中国民主化运动现在缺的,恰恰就是能凝聚全民的一条导火线,但是我已经觉得,导火线正在慢慢被人引燃,终有一天,会引爆炸药

  4. 上訪雖然還是體制內的抵抗,但對中共上下都是條卡在喉嚨裏的魚刺,有夠讓他們不舒服的。

  5. 佩服這樣的勇氣與堅持

  6. 上訪不是抗爭,只是求饒。在中國,抗爭需要的不是法律知識,而是動員民衆的能力。單槍匹馬是不會有什麼成果的,而只有成千上萬的人聚集起來,才能有讓當局妥協的資格。

  7. 厲害。令人敬佩。希望中國有多一點這樣的人

  8. 刚刚在端里面看到这样一篇文章,想起了去新疆旅游的几天里所听到的一些地方政府对于公司职员的不平等条例,他们说“所有的员工领导都要定期下乡访问,并且给予社会底层人民金钱资助,若有反抗,直接进入“学习班”,“关”个3到4个月。在moral kidnap的压榨下,人民不得发声,也不能发声,在那个地区,人们对于NGOCN该类平台知道的也是少之又少。虽然如文中所说微博能够起到“每一个事件的爆发,就算未能真正在这个事件上查明真相或是实践问责,但都让公民对这些公共议题背后的结构、对于不负责任的政治权力认识更加深刻,也更有兴趣了解”,但是在网际网路和数据漫游被限制的新疆“如果我们抗争,我们就可以有空隙”的理论极有可能成为空谈。

  9. 悲哀的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