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生死觀

超執筆:是抑鬱,還是自然不過的悲傷?

看著眼前愁眉不展的她,我意識到,原來有些事情從來都不應被習慣。

圖:Alice Tse / 端傳媒

Cheuk

刊登於 2018-06-16

#超執筆#生死觀

【編者按】作者Cheuk,愛多管閒事的醫科生。有一款模擬外科手術的電子遊戲叫「超執刀」,他執刀,更喜歡執筆。

每次在門診看到不幸患上癌症的病人,難免會有些揪心,假如那人與我雙親年紀相若,心情會變得更加忐忑,因為我知道同樣的故事,隨時也可能在身邊發生。

從前,我以為是自己年輕之故,因而不習慣生離死別,但看著眼前愁眉不展的她,我意識到,原來有些事情從來都不應被習慣。

「陳女士,最近心情如何?」精神科醫生問道。

「很難過。一想起那件事便很難過。」她沒有多加闡述,但簡潔的回答藏不住傷感。

「你指的是哪一件事?」醫生明知故問。這是一個轉介個案,在陳女士進來前,其實醫生已經向我簡單介紹她的背景。

「我丈夫半年前過身了。」陳女士盯著與她臉色一樣蒼白的桌子說。

「失去至親的確是十分難過的一件事,你不如把當時的事慢慢告訴我們?」

「嗯。」她點一點頭,慢慢地說起了往事。

六個月前,丈夫出現咳嗽發燒等症狀,她當時以為只是普通的傷風感冒,沒有特別注意他的身體狀況,還叫他不要一直請病假這麼懶惰,應該趁還能工作時多賺一點。怎料一星期後,丈夫病情急轉直下,突然上氣不接下氣,甚至無法說出完整句子,帶他去看門診,家庭醫生見狀馬上送他到急症室,才知道那是急性肺炎。

「如果我早點發現,多點關心,可能他便不會離開我的身邊。」她自責地說道。

她說,自從丈夫離世後,一直都開不了心,從前感興趣的事都不想去做,本來每天都會慢跑的她因而長胖了不少,夜裏不能入睡,精神長期衰弱。

「醫生,其實我不開心才是正常吧?」陳小姐揉一揉眼睛。

「喪偶固然令人心痛,但太過傷心會影響到正常生活的。你的症狀與抑鬱症吻合,不過不用擔心,我們會與你一起面對這情緒病的。」

兩人的對答讓我想起在不久之前,舊版的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DSM-IV)建議醫生在面對因親人死亡而陷入情緒低谷的病人時,避免定下抑鬱症的診斷(Bereavment Exclusion)。換句話說,這樣的建議在某程度上「保護」了喪親的人,免於被貼上抑鬱症的標籤。不過,這也可能帶來壞後果。

不少臨床研究發現,突如其來的壓力源都可導致嚴重的抑鬱症,比如失業、喪親、遭遇身體創傷或重大災難等等。然而,在DSM-IV中抑鬱症的診斷指示中,喪親是唯一一項被排除的壓力源。我嘗試猜測訂立Bereavment Exclusion的原意,可能因為喪親是人生必經階段,相比其他壓力源,它更是無可避免,故此我們應該早有心理準備,知道如何面對悲傷?又或者,是為了避免「醫療化」自然不過的悲傷(Grief),及抗抑鬱藥的過量處方?

在最新的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DSM-5中,喪親的排除指引已被剔除,取而代之的是小心地區分自然程序(悲傷)與精神病(抑鬱症)的告誡。有關改動可防止重度抑鬱症被忽視,並有助於及早採取適當治療或其他干預措施,在因喪親而患上抑鬱的人作出傷害自身的行為前提供援助。

悲的過程對每個人來說都是自然且獨特的,與抑鬱症亦具有相同的特徵,如強烈及持續的悲傷,對生活失去衝勁及興趣,但更重要的是它們之間有不可被忽視的差異:

在悲傷中,痛苦的感受波瀾起伏,症狀通常與死者有關的回憶混雜在一起;在抑鬱症中,情緒和想法總是持續地消極,對所有事都抱有負面態度。

在悲傷中,自尊通常得以保留,至多是對失去親人感到內疚;在抑鬱症中,自我厭惡、絕望、無助等腐蝕感是很常見的。

醫護人員的責任,便是準確地區分兩者以提供最適當的治療,但對一般人來說,卻未必能理解到兩者之間的分別而及早求醫。

人,是情感複雜的生物。就如陳小姐所說,不開心是對喪偶的正常及自然反應,但這不代表喪親的人沒有快樂的權利。我們不應以「悲傷是自然程序」為藉口放縱自己沉淪傷痛,也不應該為自己的復原而自責,因為你不是習慣了悲傷,也不是忘記了至親,而是學會如何面對失去,把憂鬱消化,把回憶提煉成前進的養分。

悲傷是自然不過的事,復原當然也是。心理學家把悲傷分為五個階段:(1) 否認 Denial, (2) 憤怒Anger, (3) 協商Bargaining ,(4) 憂鬱 Depression ,(5) 接受Acceptance;不是每個人都會經歷所有階段,但若發覺自己遲遲都未能接受傷痛,這可能便是抑鬱症的警示。

「他住院幾多天後才離世?」醫生問。

「三十六天。」陳小姐低聲道。

「哪麼有沒有足夠時間讓你們道別?」

「雖然他病得很突然,但幸好也有一個月的時間讓我說出最後的心底話。」她說。

「哪麼這段日子裏,有讓你快樂的事嗎?」

陳小姐想了想,說道:「和孫女玩樂的時候,好像就沒有太過悲傷。」

「哦,孫女多大了?」醫生笑著追問。

「三歲。」陳小姐第一次露出笑容。

「那她一定很活潑可愛了。」

「嗯!」她欣然同意。

「我安排了臨床心理學家與你會面,這是覆診時間與藥單,你還有其他疑問嗎?」

陳小姐先點頭再搖頭,道謝後轉身離去,看著她的背影,我確信找到新的寄托將有助她走出陰霾。我知道她不會習慣悲傷,而是會學懂與悲痛的回憶同行。

人啊,就是複雜才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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