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周末,香港西洋菜街行人專用區就化身中老年人的愛欲奇觀世界。 他們從城市不同角落湧來,穿上燦爛舞衣, 甩動肚腩,對世界大喊:我來了, 你見到我了。 整條街有30 多檔賣藝檔,有整隊搖滾樂隊的、卡拉OK式的、有播激樂而狂舞的,聲音激昂宛如大型演唱會現場—— 對不少香港人來說,從街頭走到街尾,是一段焦躁的苦行。
在兆萬中心對面的「旺角羅文歌舞團」,「整條街最紅」的歌手小龍女正在唱鄧麗君名曲,她的前方,數百名粉絲築成了三四層人牆。 自2000年開始,政府宣布西洋菜街(簡稱「菜街」)在特定時間將禁車,劃作行人專用區,起初數年,這裏迎來各路街頭表演者,但近年,「大媽大叔」等中年賣藝團體已經長期佔據街道,音響和演唱聲量極高,最終在近日,引來區議會通過「研究取消旺角西洋菜街行人專用區」的決議,即將「殺街」。
跟其他「旺角大媽」稍有不同的是, 小龍女在菜街走清高路線,她一頭爽利短髮,通常身穿長裙, 她說自己不飆高音也不搞氣氛,只管輕柔地唱歌。她真名龍婷,今年37歲,是來自瀋陽的新移民,也是菜街最當紅的歌手,吸引一大班大叔大媽公公婆婆,每週末換好50元、100元的新鈔票來等著打賞她。小龍女所屬檔主「旺角羅文」說,她一晚所得打賞是「整條街的總和」。網絡上她也人氣頗高,她的直播帳號「快手」現有95 萬粉絲, Youtube 演唱影片總瀏覽量幾百萬。今年三月, 羅文在香港酒樓為小龍女舉辦生日會,筵開38席,每位門票350元,圍圍爆滿。到底謾罵聲背後,旺角菜街如何成就這位爆紅歌手,狂熱粉絲背後又有什麼故事?
從菜街到快手直播,一年擁百萬粉絲
「我發夢中六合彩也不曾發夢會有這麼多人喜歡我。」小龍女對端傳媒說,她廣東話雖帶口音,但非常流暢。小時候她在瀋陽生活,爸爸發現她有唱歌天份,曾帶她接受美聲訓練 (Bel Canto)。記者問她來香港多少年?她答:「幾年吧,但之前一直兩邊走。」對於學歷和移民來港的方式,她一概表示不方便回答,只說以往也一直以歌唱維生。
小龍女稱,因家人在港,加上想試試一闖歌唱事業,於是決定移民到港。來港後,她任職唱歌老師,也幫內地朋友做代購,閒時返教會,偶爾登台,但一直星運平平。直到一年多前,她在學生的一個生日派對上演唱,被同在現場的旺角羅文歌舞團的合伙人Cat 姐賞識,其後再認識自稱「旺角羅文」的梁志源。 她起初猶疑, 「吓?在街上唱歌? 我好歹也是個歌手。」自2011年起,「旺角羅文」就來到旺角菜街賣藝,由 One-man Band 發展出旗下有幾個歌手的「旺角羅文歌舞團」,長期佔用同一位置,添置大型音響設備,以KTV模式運作,他所招攬的歌手,收打賞後都跟他拆帳分成。
外界批評這種大型歌檔割據菜街、經營大生意的現狀,不過小龍女說,她不清楚旺角行人專用區的來龍去脈,和人們對這條街的爭議。在她看來,自己無須理會背後緣故, 只須盡歌手責任,把好歌帶給觀眾。對於「旺角羅文」怎麼可以7年佔用行人專用區同一地方,小龍女道:「這些是『羅文』的事,我為什麼要理?我不八卦,不喜歡打聽別人事情。我的目的就是唱歌,把歡樂帶給人,好簡單。」
2017年4月,小龍女第一次「登台」,唱的是Beyond的《喜歡你》和姚莉的《春風吻上我的臉》,當時尚未摸索鄧麗君的歌路。「我第一次去唱時,觀眾看起來都很呆,沒有表情。」她模仿觀眾出神魂遊的樣子,大笑起來。 作為一個八十後,她愛聽的是王菲、林憶蓮、梁靜茹。 但看到把羅文歌檔厚厚圍起幾圈的觀眾是起碼五十歲的叔叔伯伯,「嗯,好的,那我知道我應該唱的是什麼歌了。」 她於是積極研究金曲;羅文又說她唱鄧麗君歌觀眾反應最好,於是她奮力學習,把鄧麗君的歌曲幾乎全部學會。
「我和『羅文』有個共通點,就是商業,我們會想觀眾喜歡甚麼,而不是自己喜歡甚麼就唱甚麼。」小龍女說。
憑藉高水平的演唱、清麗的氣質和準確的曲目定位,小龍女在菜街唱了沒幾場,就擁有一大群鐵粉,其中絕大部分都是中老年男士,也不乏女士。菜街各個歌舞團的賣藝者都努力維持自己和粉絲的關係,有的經常搞聚會派對,不過小龍女不應酬,私下鮮跟粉絲互動。「距離就是美。」 她笑著說,她深明自己的魅力:「我想我是會『冧人』的那種歌手。」有一個男歌迷,因聽小龍女唱歌時一定臉露微笑,被取花名「笑面哥」,他說:「當小龍女對你鞠躬微笑望著你,嘩,你想不打賞也不行。」
在旺角羅文歌舞團,「羅文」教導每一位歌手,除了唱歌,一定要走到觀眾面前「敬酒」——觀眾大多害羞,近距離「敬酒」時,才通常會闊手打賞。一個不願具名、但自稱掌握許多「爆料」的歌迷則說,小龍女平時演出所收的打賞「可入健力士紀錄」,估計她每晚總收入可過萬元。他又指,3月份曾出現一個神秘豪客,他的助手拿著一疊一千元鈔票,派傳單一樣派給小龍女, 估計當晚起碼打賞五、六萬元。那位歌迷笑說, 曾有歌迷老婆因丈夫打賞小龍女100元而呷醋,那位丈夫死口不認,老婆便在電視播小龍女的Youtube影片,定格放大老公手持的百元鈔票,那歌迷才不能不認帳。
問小龍女是否晚晚收入過萬?她笑了一聲:「我也想。」 她稱那位豪客只豪了一晚,但她坦言,現在街頭賣藝的打賞收入,是以往工作的三至四倍。她表示自己一晚平均收幾千元打賞,跟檔主羅文拆帳後,並不算特別豐厚。「真的,打賞多少沒關係,我是來唱歌的。」她強調。她說有一次,她在尖沙咀碰見一個歌迷,才知道平日他是踩單車送外賣的,生活艱苦,後來演出時刻意不接他的打賞。
如果(帳號名稱)不是『香港旺角小龍女』,我想我不會在湖南貴州有這麼多粉絲。很多內地人對香港仍然有很好的印象。
不過,旺角不是小龍女唯一的舞台。在菜街登台後,她學會用內地直播app 「快手」,走向龐大的內地市場。從去年開始,她更聘請一個小學同學作私人助手,負責自己在旺角街頭演唱時的即時直播;當小龍女小休時,就會自己面對「快手」與觀眾聊些生活小事。在快手上,她的帳號是「香港旺角小龍女」,粉絲近一百萬人。有歌迷指曾見過「快手」歌迷在小龍女短短一節演唱中 (約三、四首歌),贈送兩次價值最高 (2888快幣,即288.8人民幣)的禮物給小龍女。
「『快手』用戶多是二三線城市用家。如果(帳號名稱)不是『香港旺角小龍女』,我想我不會在湖南貴州有這麼多粉絲。很多內地人對香港仍然有很好的印象。」目前,她在快手上有接近100萬粉絲,但她沒有透露在「快手」收到的打賞金額。不少網絡粉絲因看過小龍女「快手」或Youtube的短片, 轉戰成現場觀眾;而也因網絡上的人氣,小龍女的代購生意也越來越多,從小龍女的快手帳號可見她向粉絲推銷裙子及剛從速遞公司走出來的短片,許多粉絲在底下熱切留言。不過當記者問及,她則指,代購生意是其助手經營的。
「的確比周杰倫演唱會更貴,但是值呀」
無論在網上有多紅,旺角菜街仍是小龍女的大本營,每個週末晚上,她的鐵粉都會風雨無阻,來到菜街。
十多個小龍女狂熱粉絲,組成了一支「猛龍特警隊」,大家透過Whatsapp聯絡, 粉絲團各司其職。「老闆級」歌迷就多多打賞,有影音經驗的就攝錄演出及放上Youtube ,身形魁悟的則充當保鑣護花。殺街消息傳出後,大家各施計謀,哄她開心。自稱「歌迷會會長」的平姐買了四紮鮮花,打算在小龍女每次出場時都送上一紮。花送完了,小龍女還未唱完,平姐慌張地跑去街角花店, 再補買兩紮。小龍女當然認得平姐。她一邊唱接過平姐所送的花時,眼波流轉,平姐裝暈倒,其他歌迷一哄而笑:「死啦連女人都被小龍女電暈。」
「說得難聽點,我自己有時也覺得尷尬,年紀這麼大,還出來追星。」平姐今年63歲,一身中性打扮,開物流公司。她說自己以前未曾追過星,也從未在旺角歌檔認真聽歌。任白對她來說太早,張國榮梅豔芳又太遲。問她為什麼喜歡小龍女,她正經八百的跟你分析小龍女的聲色藝:「她聲底靚,每首歌都可應付得到。樣貌是北方人輪廓,面闊,骨架大,但清而不寒,眼角有神,黑白分明,眼神電死人……」
平姐以前也愛任劍輝白雪仙,惟任劍輝早已過身,仙姐亦是高不可攀的殿堂級人馬,遙遠得很。「但在這裡,你可以站得好近。」在菜街,小龍女站在你面前甜笑唱歌,好端端的在你眼前,有血有肉有溫度。說罷,又響起小龍女的歌聲,她在唱《明星》呢。「舐嘢啦舐嘢啦!(糟糕啦!)」平姐狂奔回旺角羅文歌檔,一句歌聲也不想錯過。
小龍女說自己不介意打賞金額,但許多歌迷視打賞為正經事。一個男歌迷向記者展示他的銀包,裡面是厚厚的一疊五十元鈔票。「你們都先換好錢才來?」「那當然啦。」他說。 55歲的歌迷笑面哥稱,他每晚會打賞小龍女一千多元。
「的確比周杰倫演唱會更貴,但是值呀,這可是『握手位』。」小龍女接過打賞或看到熱情粉絲,都會特地在該歌迷前先停留一會,眼睜睜的望著他唱一兩句歌,這一短暫停留,就是笑面哥所說的「握手位」。他任職酒樓點心師傅,月薪兩萬多元,每月平均花五六千元打賞。
「我子女都長大,不用養,負擔不大。加上聽小龍女的歌帶給我這麼大的快樂,我覺得絕對值得花錢,你不花在這裏,也會花在其他地方吧。」笑面哥說。他年輕時曾追過譚詠麟,現在他追小龍女也懷抱一樣的熱情,彷彿再年輕過。
不過也有歌迷不滿現在的大額打賞文化。 「自從有土豪出現,大家越付越多,每次打賞起碼100元。這樣是不健康的,街頭表演不應付那麼多。」
在一群粉絲眼中,小龍女歌聲有如天籟,但對附近商戶及居民來說,菜街30多檔賣藝者的表演聲量加起來,就是噪音滋擾。在歌迷簇擁的風光背後,小龍女也曾收過兩次告票,上過法庭。
我不會去遊行集會,我不多事,不玩政治,也覺得自己無能力做這些行動。我只是個街頭大媽,不過可能是最紅的一個。
「其實我不算吵,鄧麗君的歌怎會吵?而且我從來沒有要求調高音響。有可能是其他歌手音量較大,警察接報到場後已換成我上場。」她解釋道。她說自己最近看新聞,見到一個住菜街14樓的婆婆家裡錄到八十多分貝,也覺得她悽慘。她否定一刀切殺街,認為政府應研究音量管制和街頭藝人發牌制度。
有趣的是,無論是小龍女或歌迷們,都抱逆來順受態度,不打算作任何形式抗爭,或嘗試在居民、議員及歌檔間協調。「我不會去遊行集會,我不多事,不玩政治,也覺得自己無能力做這些行動。我只是個街頭大媽,不過可能是最紅的一個。」小龍女說。而歌迷們大多也理解殺街決定,認為旺角賣藝檔口的確造成噪音滋擾。
笑面哥則說,歌迷們不曾想過請歌檔調低音量,或作出協調。「人太多了,尤其小龍女走紅以後,圍觀觀眾可達千幾人。音樂音量小,企後排的觀眾會投訴,或者拒絕打賞。」他說。
「旺角就是我的人生顛峰」
小龍女不擔心殺街,除了旺角街頭,她還有快手、youtube等不同平台。「其實又不是生離死別,人又健康,家人也在。就當再出發吧,以後可能我有更好發展呢?可能我會出唱片,在街上有我的大型海報呢!」她笑著說。
不過她會想念旺角街頭。曾經有不少人說以她的歌藝才華,應衝出旺角。「但我不認為旺角不好。這裡的歌迷是最真誠的。不論他們收入多少、年紀多大,他們都在最熱和最冷的時候陪伴我。」她說最記得自己登台第三個星期,身穿雨衣一邊淋雨一邊歌唱,忽然感嘆流落街頭,但她發現觀眾竟然沒有離去, 撐傘聽歌。「原來香港人只是表情較冷,但人很熱情。」
她從前在內地各種場合唱歌,如產品發佈會、婚宴等,唱得再好聽, 觀眾也不會變成鐵粉,西洋菜街卻有一條街的忠誠及真情。她最記得,一個86歲老伯,每逢星期六日都帶備凳仔坐定定聽足全晚,風雨不改。
街場很特別,距離又近,觀眾間又可傾計。 場合不同,性質會變,化學作用可能會消失。
她笑說自己年紀不小,不再期望有唱片公司招攬。「我覺得現在在旺角就是我的人生顛峰。」說罷做出一個食指朝天的誇張動作,把自己也逗笑。
粉絲比小龍女更難過。殺街消息傳出後的第一個週末,演出散場後,歌迷們站在路邊戀戀不捨,討論日後可在哪裏聽小龍女唱歌。 銅鑼灣?空間太小。政府會堂?須提早租場,又須購門票。平姐坦言,將來若小龍女在其他場地表演,她也不一定到場支持,因為街頭魔法可能已消失。「街場很特別,距離又近,觀眾間又可傾計。 場合不同,性質會變,化學作用可能會消失。」平姐說。
轉眼到了夜晚十點鐘,鋪在地上的橫額被取走,「旺角羅文歌舞團」的舞台變成了柏油馬路,車輛撞散了還在空氣中抖動的歌聲,不久後,這條街將退讓給車輛與廢氣,周遭商鋪市民可重拾安靜,而小龍女和她的中年老年追星族,或許再也無緣街頭。
很有趣的報導。
雖然每次經過那條街都覺得很特別,但畢竟過客跟居民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
菜街30多黨賣藝者的表演聲量加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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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有自由,問題是你影晌了不想理會的其他人。假如是在廟街的歌廳中,沒有人有空干涉你。
突然想起大陆的舞厅俱乐部文化由室内转移到了室外的过程,对就是广场舞。
我这边的情况是,除了市中心商业区因安全原因不能跳舞以外,其它的商圈都可以在特定区域特定时间里跳舞,音量也是有法规限制。广场舞已经成了我地市民文化中不可分割的部分。
7、80年代流行的酒樓歌手沒落了,這批粉絲就是在旺角街頭找到這份記憶吧。可是這個地方不適合。
抖音红
旺角黑夜里曾经有着这种谜一样的人和谜一样的歌,也算是填补了想象的空白。
厲害了,整篇報道就是偶像研究,乍看還以為和AKB48齊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