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穎還記得,梁天琦當時的神情有多激動。
那天不是假日,餐廳顧客寥寥可數。梁天琦坐在她對面,述說自己患上抑鬱症的過去。聲量雖小,她還是聽到了,他的聲音輕微顫抖著。
那是2016年6月,四個月之前的大年初一夜晚,香港旺角爆發騷亂,示威者以磚頭、玻璃瓶等扔向警方,警員兩度向天鳴槍示警,全港轟動,當時25歲的梁天琦因參與這場騷亂而迅速冒起,躍升成本土派年輕領袖。騷亂過後,警方拘捕超過90人,梁天琦被控一項煽動暴動罪、兩項暴動罪,其後再被加控一項襲警罪。但同一時間,「勇武抗爭」的手法和激進的理念也為這個年輕人贏來支持。在隨即而來的新界東補選中以新人之姿,梁取得6萬多票,高票落敗。
風頭一時無兩。當這名在鏡頭前侃侃而談發表政見的政治人物,私下訴說他的脆弱時,林子穎從梁天琦的雙眼讀到痛苦。當時,林子穎剛剛開始跟蹤拍攝梁天琦兩個月,計畫拍攝一部紀錄片,她沒有預料到,梁會在她面前訴說病情。她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只能默默聆聽。結果那天,他們由下午聊到夜深。
後來,林子穎偶然經過那間餐廳,又把一切想起來。她總覺得,那是長達90分鐘的紀錄片《地厚天高》真正開始的地方,因為信任出現了。
從熱血英雄故事到人性掙扎
2017年11月底,《地厚天高》在香港上映,這是年輕導演林子穎的第三部作品,上映不久就「場場爆滿」,皆因梁天琦是名備受關注的政治人物,過去一年半時間裏,這個年輕人自高峰迅速跌進低谷。
去年9月的立法會補選中,政府新增「確認書」,要求參選人表明擁護「香港是中國不可分離的部分」等《基本法》條文,梁天琦簽署確認書後,仍被選舉管理委員會以他主張「香港獨立」違反《基本法》為由,取消其參選資格;而同時,旺角騷亂案審訊在即,2017年12月18日,他亦以希望「在漫長審訊前陪伴至親」為由,退出所屬的政黨本土民主前線。
許多人觀影前都在期待,梁天琦會如何回應身處其中的政治爭議。
人們經常說我是將來的希望,但我心底知道,其實一年前的我是躲在小劏房經常自言自語的一個病人,一年後變成你們的英雄,會不會有點兒戲?
令人意外的是,《地厚天高》並非「梁天琦政治事件簿」,林子穎更直言,與其說那是一部「政治片」,不如說它是「青春片」。梁天琦在片中盡訴心中情,包括曾經患上抑鬱症。
「人們經常說我是將來的希望,但我心底知道,其實一年前的我是躲在小劏房經常自言自語的一個病人,一年後變成你們的英雄,會不會有點兒戲?」梁在片中袒露他曾於2014年開始患上抑鬱症,而投身社會運動之後,他對政治也產生厭倦:「政治很骯髒」、「我不想再參選」。
林子穎說,這些剖白的基礎是導演和被拍攝者的信任,但她記得,這份信任不是一開始就出現,《地厚天高》本來也不是這個模樣。最初,她出於紀錄者的直覺,認為「有故事」而跟拍梁天琦,她以為會拍下一個熱血故事:梁天琦是激勵人心的英雄角色,帶領本土派由寂寂無聞走向勝利。
2016年4月她在梁天琦出席公開活動後跟他聯繫,相約見面並詢問拍攝意願,他答應了。當時正值旺角騷亂兩個月後,梁天琦處於政治生涯高峰:手挾補選高票,同時旺角騷亂引發的爭議開始退卻,外界以至其所屬陣營均視他為本土派的希望,相信他在9月立法會選舉穩操勝劵。
後來她才知道,梁不是真的做好被拍攝的準備。如是者拍攝開始,做了兩個不成功的訪問:「問一句答一句」、答案官腔,態度不情不願,不太回覆訊息。她親自去他出席的講座以表誠意,也不奏效。
正當林子穎苦惱如何令梁天琦合作時,轉機出現了。2016年5月底,梁天琦當時所屬的「本土民主前線」舉行林子穎另一部作品《未竟之路》的放映會,梁天琦也在席上。林子穎在映後座談會分享自己見證男主角馮敬恩,由普通大學生成為香港大學學生會主席,捲入政治事件後「沒以前那麼快樂」。
當天晚上,她意外地接到梁天琦來電,他在電話中說,他不快樂:「不喜歡鏡頭」卻成為了公眾人物、怕自己會變質。林子穎愕然。
「他說他不快樂這番話擊中了我。我以為投身政治的,都有野心想上位。你上位了,但原來你不快樂。」
「沒人會在意新聞人物是否快樂,只會在意他們成不成功、決定是對是錯。我想,有人願意理解在政治漩渦中的人是否快樂,是他讓我拍攝的原因吧。」
隨著信任建立,她看到了與預期截然不同的故事:一個年輕人的成名伴隨政敵攻擊、政權打壓,即使簽署選舉確認書,聲稱自己不支持昔日「香港獨立」的主張,仍被取消立法會參選資格。世界原來複雜,成長於是迷茫,他害怕純真逐漸磨蝕。
最終,林子穎決定「去政治化」,轉拍梁天琦的人性掙扎,她甚至跟著梁天琦飛到美國,拍攝梁在美國的生活。她要他在鏡頭前述說抑鬱症的過去,因為這是他人生的轉捩點:「他說,如果不是曾經身處死亡邊緣、經歷過一無所有,他不會如此奮力投身政治。」
我希望觀眾感受到的是,我們都一樣是人
「但我其實很難受,和他聊天時,我有一半心思是在想,怎樣把我見到的在鏡頭前呈現。當他真誠地向你傾訴心事,有一部分的自己有所盤算,我覺得很內疚。」
「拍攝真人紀錄片,令我覺得自己剝削被拍攝者,你要接近他、取得信任,不然你無法進入他的世界,但同時你在消耗他對你的信任和真誠。」林子穎說。
而一部關於政治人物的紀錄片選擇「去政治化」,在上映後也惹來批評和爭議。映後座談會上,有觀眾指電影太維護和同情梁天琦,集中敍述他的脆弱,卻沒有以更批判的態度對待這名本土派領袖,更有人形容,這是部「漂白」梁天琦的宣傳片,林子穎對這些評價始料不及:「我一直以為,這部片在政治路上可能會對他造成負面影響,因為他說討厭政治、不想再參選。」
『政治化』的他,你可以在媒體上會看到,而我想要提供一個額外的角度去看這個人。我拍這部電影並非想討論政治的對與錯,而是情感和人性。
在拍攝期間有跟梁天琦討論過,他怎樣看自己提倡、具爭議性的政治路線,例如本土和勇武抗爭嗎?對此,林子穎說:「我沒有刻意用質疑、批判的視覺去看梁天琦,因我想說的主題是青春、選擇、夢想、迷惘,而勇武、本土論述等內容與主題無關,所以我在訪問和剪接都著墨於政治以外的東西。」
不過,一個具備動員能力的社運領袖,不可避免的肩負責任,例如旺角騷亂中,不少年輕人因而被判刑,她曾經和梁天琦討論過政治人物的責任嗎?「他有表達對已入獄抗爭者的歉疚,我有把這部分放在片中,但我沒有刻意質疑或要求他詳述。我很早已選擇『去政治化』,這可能是不少人覺得狹窄的角度。但我覺得,這部片一討論他的對錯、功過,就已經離題,不是我想要表達的主題。」
相比起去探討政治人物的功過對錯,林子穎說,她更希望「強調人與人之間的理解」。
「我並非很政治、很批判的人。『政治化』的他,你可以在媒體上會看到,而我想要提供一個額外的角度去看這個人。我拍這部電影並非想討論政治的對與錯,而是情感和人性。」 林子穎說,「我想用梁天琦的故事與所有人連結,我希望觀眾感受到的是,我們都一樣是人。」
「自己並非唯一身處其中的」
「《地厚天高》是我想說的故事,恰巧這是一個真實人生。」林子穎說,她希望透過這部紀錄片,說一個私密的個人故事。
林子穎今年22歲,出身中產家庭,自小就讀名校,當時世界如同肥皂泡,美麗但虛假:私家車接送出入、不認識居住公屋的人、同學都是「乖乖女」。直至入讀港大主修比較文學,幻象一戳即破,第一次獨自坐巴士去港大、接觸不同階層背景的人⋯⋯她對所有事物都感到好奇,肥皂泡一旦戳破,就再也回不去。
她在2013年「上莊」,加入學生會校園電視,一心想拍攝微電影,但碰巧莊員都對政治興趣不大,而她尚算留意時局,報導新聞的「莊務」就這樣落在她身上。她本來只是拿著攝錄機紀錄新聞事件,結果卻一口氣拍了三部以政治為主題的電影:《旺角黑夜》記錄時為雨傘運動佔領區的旺角、《未竟之路》描述傘後青年的迷茫,還有以本土派政治人物梁天琦為主角的《地厚天高》。
她想說的是沒人說的故事。當大眾傳媒高舉金鐘的和平理性非暴力,她以《旺角黑夜》描述旺角佔領者的義氣和守望相助,《地厚天高》也是一樣——一個年輕政治人物的血肉故事。
林子穎說,她希望透過梁天琦的獨特經歷,帶出成長的掙扎和迷茫,而這些年輕人的共通情感,也是剛畢業的她正在經歷的。她希望成為一名自由工作者,一邊拍攝自己作品,一邊能以影像相關的外快維生,但提供工作機會的人脈累積需時:「畢業前可以不想前程,但現在不能。我想繼續拍攝,但我不知該怎樣發展這事業。我想跳出拍紀錄片、政治題材的框架,但我也擔心自己無法駕馭其他範疇。」
當理想投入現實,是不是不可避免要面對妥協和改變?林子穎說,無論在政治路上的梁天琦是導演路上的自己,都會面對相似的困惑。「青春是你慢慢長大,進人成年人的世界,這名年輕人向現實妥協,例如為了想參選立法會實踐抱負而簽署『確認書』,『為咗入閘,屎都要食』,他開始有口難言,也無法避免做自己昔日批評的行為。」 林子穎說,「過去一年我愈來愈明白梁天琦,因為我理解到這份迷茫,所以更加重視這個主題,這對我來說也是治療。我想要說的訊息很簡單,我希望經歷迷茫、低潮的人,看到自己並非唯一身處其中的,從而得到力量和安慰。」
「我希望他能夠在苦難中找到意義」
林子穎說,有朋友觀影後,對她說:你對梁天琦太仁慈,沒有戳破他政治上敏感的位置,反而似是一個輔導員,讓他傾訴他想說的。
記者追問,認同朋友的看法嗎?「一半半,可能有人會覺得,提問他政治上的功過更加敏感,但我覺得要求他述說自己情緒、對自身成長的反思,也是他脆弱敏感的部分。」
她本來希望《地厚天高》更早首映,這樣與旺角騷亂案件開審保持更長的時間距離,一來不欲消費旺角騷亂,二來不希望這部「非政治化」的電影蒙上更強烈的政治色彩,但由於剪接及後期需時,首映延至11月底,「從商業角度出發,這個上映時間很理想,因為有話題,但這不是我的原意。」
紀錄片上映之後,林子穎很期待梁天琦自己去觀看,但梁天琦至今仍未去看,他的理由是:不喜歡看自己上鏡的節目。林子穎說,直視自身的痛苦和脆弱需要勇氣,她理解他未必想面對,如果他還未準備好,她不會強逼他。
我希望他(梁天琦)能夠在苦難中找到意義,明白自己經歷這些的原因,從而得到力量。
反而是梁天琦的母親和妹妹看了電影,表示很喜歡。「我有點心疼,可能她們習慣了外界狠批她的兒子或哥哥,現在有人對天琦好一點,就很感激她。」
《地厚天高》這個片名源自黃貫中的歌曲《十八》,梁天琦於片末拿著結他自彈自唱這首歌,開頭的第一句是「從不知天高與地厚」。林子穎說,歌曲是梁天琦選的,她一聽到就知道一定要把這首歌放進片中,因為這正正是他的心聲: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投身社運,故事隨即展開,迎接他的是苦難。歌詞中有這麼一句:「我發覺這地球原來很大,但靈魂已經敗壞。」
她關心的,不是這名新聞人物成不成功,是他快不快樂。「我希望他能夠在苦難中找到意義,明白自己經歷這些的原因,從而得到力量。」
冯敬恩与梁天琦,都是社运路上令人唏嘘的人物
未看片,很難評價,不過看訪談,覺得導演太跌入她與梁天琦的關係中,沒有真正拷問問題核心。當然,紀錄片的視角可以聚焦私人掙扎和青春迷茫,但這種掙扎和迷茫,不能回避的是:梁如何看待自己曾經確立並信仰的理念和手法?這些理念和手法受挫後,又如何面對?如果回避了這些問題,那所謂的掙扎和迷茫,只是浮在表面的情緒,不深。
无论卷入什么地方 都是多充当了一个角色 自我的快乐就容易难得到一些
我們都一樣是人。
我回憶所有讀過的書,用來形容古今中外的所有政治人物的詞彙中,好像從來沒有看到過快樂兩字。無論成功的失敗的,英雄還是奸恶,聰明狡詐還是愚笨不堪,沒人可以得到快樂兩字。我想,這就是所有政治人物的宿命所歸。。。
被捲入政治漩渦的人內心都有很多痛苦,卻同樣有份不願放棄的堅持,這是我在2014後許多香港年輕人身上看到的。
儘管還未看此紀錄片,仍希望感謝導演把這軟弱、不夠「勇武」的故事呈視,亦感謝天琦願意與大家分享如此真實的自己。我們都必須接納存在於每一個人身上的脆弱、不安、傷痛,才能更好的成為最真實的自己而不會輕易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