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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展鵬:一次選舉,反照出一個你不了解的澳門

小小的澳門,原來曾經有兩岸四地最民主的議會。


2017年9月17日,澳門第六屆立法會選舉投票日,澳門北區政府綜合服務大樓外一幅佈景版,展示所有候選人的競選海報。 攝:林振東/端傳媒
2017年9月17日,澳門第六屆立法會選舉投票日,澳門北區政府綜合服務大樓外一幅佈景版,展示所有候選人的競選海報。 攝:林振東/端傳媒

如果說,早前的天鴿風災揭露了澳門這個富裕城市的連串問題,那麼,剛剛落幕的立法會選舉又反映了澳門怎樣的政治社會面貌?

這次選舉備受關注,因為它充滿變數:首先,今屆選民增幅超過一成,大增三萬多人,總選民人數逾三十萬。由於當選門檻是八千票左右,所以新增選民已經有能力造王。另外,不同派別的參選隊伍都有變動:在建制陣營,曾是票后的工聯會代表關翠杏以及曾是票王的福建團體代表陳明金都同時棄選,兩個團隊能否力保不失頓成疑問。加上民主陣營分裂,老將吳國昌及區錦新能否留任,新人蘇嘉豪能否當選,也是焦點所在。令選情增添變數的還有社會氣氛。遠的有2014年政府推出高官離任可獲豐厚補償的法案,近的有早前的天鴿風災曝露澳門基建脆弱及政府應變能力差劣,兩件事都引起民怨沸騰,這究竟會否反映在選情上?終於,昨日凌晨結果揭盅。

澳門有幾個政治板塊,包括民主派、商界、鄉親派及傳統的服務型社團等。這次選舉結果中,自由開放陣營的吳國昌、區錦新、蘇嘉豪順利當選,同被視為民主派的高天賜也連任;至於中間派的兩名候選人中,林玉鳳爭得一席,林宇滔雖未勝出,但首次參選已有七千多票的佳績。以上六人得票超過六萬,佔總票數超過三成半,開明陣營的光譜拓寬了,而溫和開明派仍是這個陣營的主流。(註一)

在建制陣營方面,得票上升的是傳統社團,工聯、婦聯、街坊總會三個隊伍總體得票大增,議席也增加一個;代表賭業商人的陳美儀落馬,梁安琪得票大跌;至於代表鄉親派的民聯由3席變2席,澳粵同盟則票數略增,保持兩席。建制陣營的勢力各有消長,但在14個議席中仍然穩佔9席,總體來說依然雄霸了選票市場。

曾經是兩岸最民主的澳門

談到澳門政局,在台港澳三地中,澳門的民主進程相對滯後。澳門特首由只有400人的選舉委員會選出,至於立法會的33個議員中,只有14人由選民一人一票選出,7人由特首委派;另外12人是透過間接選舉產生,只有各界別的社團代表有投票權,這一屆全澳門只有約六千合資格選民,民主成分比香港立法會大多的功能組別選舉更低。

澳門立法會的這種格局是如何形成的?早在1974年,葡萄牙的康乃馨革命結束了獨裁統治,新的民主政府上場兩年後頒布《澳門組織章程》,這份憲制文件是澳門民主制度的里程碑,規定23名立法議員中超過三分一(即8人)由一人一票直選產生,另外三分一(8人)由間選產生,其餘7人由澳督委任。當時,台灣還在戒嚴,香港還未有直選議員,中國大陸更不用說。小小的澳門,原來曾經有兩岸四地最民主的議會。

可惜,澳門在過去40年政制發展停滯。後來,立法會直選議席雖有增加,但結構組成多年不變。回歸前,殖民政府無心繼續推動民主化;回歸後,特區政府在2012年進行政制改革,提出「+2+2+100」的方案,即是直選增加兩席,間選增加兩席,特首選舉委員會由300人增至400人。這方案被認為是原地踏步,引起社會爭議,但最終獲得通過。今天立法會的組成(14個直選,12個間選,7個委任)就是這方案的產物。

在這制度下,特首委任反對派議員的可能性近乎零,而間選又被少數人壟斷,多年來絕大部分參選人是在無競爭下當選的,因此,直選結果永遠難以扭轉議會大局。當大部分議員不用經直選洗禮,不必直接面對民意,立法會監督政府的力量自然薄弱。換句話說,就算14個直選議員都是民主派,仍然是議會少數,無法對法案起決定性作用。

澳門政制如何改革?

要更動立法會的組成不是易事,必須由特首向北京提請,而且要立法會三分之二的議員同意。在2012年的改革之後,預計可見未來都不會再次啟動政改。雖然如此,澳門的政制在現有格局下仍有民主化的空間,而重點就在間選,因為改變間選方式只是修改《選舉法》,這在特區政府的權責範圍之內。像香港立法會的功能組別選舉,雖然已被認為不民主,但部分組別選民基礎其實不小(例如教育界有八萬多選民),因此有時可以選出非建制的議員,但在澳門這幾乎不可能。

然而,在澳門少有人談論間選制度,這又牽涉到另一個問題,就是澳門人本身的政治意識。在殖民時代,華人參政難,澳門人普遍政治冷感,官方語言葡文更是市民與政府之間的一大隔閡。回歸之後,開始澳人治澳,而賭業市場開放雖然令澳門變得富裕,但眾多社會問題(如交通、房屋、醫療等)也隨之而來,再加上2006年的高官歐文龍貪污案,澳門人彷彿猛然覺醒,對本地社會的關注度增加,有人認為澳門人開始有公民覺醒。

2014年,政府推出高官離任補償法案,惹起民間反彈,促成了「反離補」運動,有兩萬人參加遊行,數千人參與包圍立法會,這是澳門少有的大型公民運動,最終迫使政府撤回法案,這是澳門公民運動的里程碑。但是,由於澳門的公民社會底子薄弱,這股力量似乎沒有一如寄望地持續。這次選舉在風災後幾個星期舉行,很多人估計會促使更多選民投票,但結果這次的投票率57%,只是比上一屆的55%略高,但比起2009年(60%)及2005年(58%)還要低,可見風災曝露的問題與引起的民怨並沒有化為大量選票,不投票、不關心政府的人,還是沒有走出來。

而且,在風平浪靜的日子,澳門人對社會時事的關注度更是不足,對於要花時間了解的制度建設更往往提不起興趣。風災後的投票率尚且沒有大幅提高,對於間選這類相對靜態的制度問題,民間少有討論,傳媒也少有報導,而政府平時推出不同政策的諮詢方案,坊間亦大多反應冷淡,未有意識關注制度建設。

除了殖民時代遺下的政治冷感,這也跟澳門人的媒體使用習慣有關。長期以來,澳門人非常依賴香港媒體,不少人看TVB比看TDM(一個澳門的本地電視台)多,看香港報紙比看澳門報紙多,看香港網媒比看澳門網媒多。很多澳門人對本地新聞不甚了了,往往只去關注已經鬧大的事件。近年,澳門傳統傳媒的影響力每下愈況,年輕一代在令人眼花繚亂的網上世界更少接觸到澳門新聞,卻天天看香港傳媒,熟悉香港明星與政治人物。這是先天不足,當基本資訊都缺乏,就很難期望澳門人持續為本地議題發聲,這是發展公民社會的一大阻力。

2017年9月18日凌晨,未待官方公布選舉結果,蘇嘉豪率領團隊於總部宣布勝利宣言。

2017年9月18日凌晨,未待官方公布選舉結果,蘇嘉豪率領團隊於總部宣布勝利宣言。攝:端傳媒

人情社會的局限

更甚者,在某些關鍵時刻,澳門人有時顯出了有違現代公民的態度。在颱風天鴿襲澳之後,數以千計的澳門人自發地上街進行災後清理,這種人情味是澳門人的優良特質。但這種萬眾一心的精神,後來竟然是用來針對外地傳媒——政府拒絕香港《南華早報》、《香港01》及《蘋果日報》的記者入境,大量澳門人拍手叫好,原因是這些港媒會作出不實的負面報導云云。雖然平時愛看港媒,但在當時,澳門人在「愛澳門」的情緒中同仇敵慨。

了解港澳媒體的澳門人應該明白,澳門傳媒無論是批評的力度與報導的深度都比不上港媒。港媒當然有嘩眾取寵與不實報導的時候,但一個進步社會仍然要有不同的媒體與多元的意見,但不少澳門人似乎沒有這種意識,只管共同對抗「外敵」。所以有人說,澳門雖然富裕,雖然金碧輝煌,但骨子裏其實是一條村;而不少澳門人也更像村民,而不是現代公民。

澳門是個人情社會,有時是重情重禮多於重規則重法律,所以澳門人的人情味是把雙刃刀。澳門人溫和、重人情、重人脈,也樂於助人,但另一方面,這種人情味有時會窒礙公民社會的發展。就以這次選舉結果為例,鄉親派與傳統社團之所以是長期將軍,得到大部分選民支持,除了這些團體真的有提供社會服務之外,也跟人情味大有關係:不少澳門會覺得,既然吃了人家的免費晚餐、參加了人家的免費旅行,在人情上就投給他一票;如果參選人是以前的老闆,或者多年參加的團體的會長,不少澳門人也會基於人情投票給他們。於是,選票都投向有最多資源或人脈最廣的人,而未必是最具問政能力的人。選民沒有問人情以外的問題:這個人的政治理念如何?他會監督政府嗎?他會否為市民謀福利、為公義發聲?

一次選舉是一面鏡子,可以反映一個地方的各種面貌。這一屆澳門立法會選舉,就揭示了這個後殖民城市的政制發展、媒體結構、公民意識。要解決林林總總的結構性問題,任重道遠,也許要花上不只一代人的時間,但無論如何,發現問題、探討現象,卻肯定是步向進步的開端。

(李展鵬,文化評論人,英國Sussex大學媒體與文化研究博士,現居於澳門,澳門大學傳播系助理教授,《新生代》雜誌總編輯)

註一:林玉鳳及林宇滔都面對是否建制派的質疑,但若從政網看,他們傾向是溫和開明派,例如林玉鳳提倡2024年普選特首,受訪時亦表示支持平反六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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